现在是三月,这个时候也是俗称的青黄不接的时候,野菜还未长出,旧粮耗光,新粮还得再过两月才能收,此时放粮,张瀚最少赚三成,对于粮食这种货物来说,这利润已经不算低。
张瀚行走时,不承想也有人在看着他。
李明达缩在柜台后头,眼神颇有一些阴郁。
去年秋冬时,谁都巴望着今年有个好年时,毕竟连续多年天时不好也是罕见的事情……谁料今年天时还是不好!
这雨下的很小,也不透,不少地方地都很干,那些旱田没有水的话收成十分有限,大同这里的旱田,正常年景均收不过一石半到两石之间,水田才能收到三四石,这般天气,每亩最少减产三四成,对不少农民来说日子会过的很煎熬,对粮商来说,囤积大量粮食在这春荒时提价发售,这才是发财正道。
现在的粮价已经从一石四钱涨到了六钱,往下去还会再涨些,范家从南方开始持续大量调运粮食,只是春天时南方粮价也涨,获利有限。
范家在各地均还有大量存粮,只有新平堡这里分号将存粮卖光,李明达因着这事十分没有面子,心里对张瀚也是十分不满。
“看,这位就是张少东。”
张瀚过年来个子又长了不少,他每日肉食充足,还在宅里养了牛奶牛,每日喝些牛奶,这习惯在汉人中少有,也在堡中引为笑谈。加上每日打拳锻炼,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自然是长的很快,在李明达和他身边人的眼中,十六岁多的张瀚身量已经比普通的成人还高的多,而且并不单薄,身形十分匀称。
“就是他?”李明达身边那人用低沉的声音道:“还真是个半大娃子。”
李明达笑道:“老周,这半大娃子可不好对付,你和我都在他手里吃了亏。”
“我的店,等于是被他抢了去。”
“老周”,就是东一店的原东主周斌,他当然不是善男信女,这店的位置要紧,范家的商队也经常在那里打尖或是更换疲惫的骡马毛驴,而且周斌还有另外的关系,所以范永斗都知道这个人,叫李明达笼络一些,不曾想张瀚初出茅庐的后生,楞是用一群青皮喇虎硬抢了这老周的店。
李明达失笑道:“这事我也真是想不到,你老周一辈子行走江湖,身边也有几个能打的,居然就这么忍了。”
“梁兴和杨秋那俩狗日的,一看就知道最近没少动手,老子江湖打滚半生了,那一伙一看就知道说动手便动手,这边赖参将和清军厅都被张家买通,老子挨打也是白挨,好汉不吃眼前亏,难道真被人一通好打,那我脸往哪搁?”
李明达笑道:“这事你不会这么算了吧?”
“那是自然,咱们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到时候,老哥你也要帮我一把手才是。”
“这还要说?”李明达咬牙道:“我那侄儿被他打发到外地去,年都未曾回来过,我的存粮被他买空,这阵子粮价大涨,弄的我在东主那里好生没脸。还得从别处又调了粮过来。”
“一调便是十几万石,你们范东主才是真正的大豪商。”
“范家已经经营多年,家产百倍和裕升,张瀚这小子算什么!”
说起这个,李明达也是一脸自豪,他卖给张瀚的那些粮只是小数,亏的其实不多,只是叫他脸面上下不来,现在春荒一起,估计蒙古人那边也不好受,粮价还会持续上涨,范家家底的厚实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最近这一个月连续调粮北上,各个有马市的堡都有,新平堡这里是大同最大的马市,调来的粮也最多,米豆麦加在一起有十五万石,全部出手的话有好几万的纯利,沿九边西到甘肃,东到蓟镇,到处均有分店,可想而知范家一年要赚多少。
“闲话不说太多。”老周冷冷的道:“范东主发大财,我们也跟着喝汤,待过一阵想法对付那姓张的小子时,叫你老李帮忙也不要说二话。”
李明达其实不愿掺合到这事里头,张瀚只是叫他吃了个闷亏,也是他自己愿意,自己侄儿也在和裕升谋事,不好将事做的太绝,只是他知道这老周不是好相与的,当下想了想,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
守口的是一个千户哨官,带着十几个家丁和数十营兵,沿边巡查,张瀚等人没有动,只梁宏策马上前,往那千户手中递了个小包,里头有数十两碎银,那千户掂了掂,顿时就是一脸的笑,远远还向张瀚拱了拱手,然后便是挥手放行。
除了张瀚等人,三三两两带着些货物的小商人也是从各处出长城,只要给那些巡查兵丁一点好处,自然是视若未见。
去年赖参将枷死多人,其实雷声大雨点小,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大同东路这边没有小堡,若是西路和中路有小型马市的地方,其实走私更加严重。
出了口外便是草原,在后世新平堡外已经是农耕区,需得再走很远才是传统的牧区,在此时,长城内是耕作区,长城外就是牧区,一道长城就隔开了两个明显不同的区域,地域变化十分明显。
在板升地有一些蒙古人和汉人在耕作,只是他们根本不会耕地,用马拉犁只在地表拉出浅浅的沟痕,撒下种子便不管事,收成低的还不如放牧。
在草原上也没有道路,只是在近长城地段有一些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也并不明显。
三月的天气还很冷,草只有枯黄的草根,一点点的绿芽冒出了尖,极目远望,一望无际的空旷大地上似乎铺了条浅浅的绿色毯子,只是底色还是枯黄。
若到了夏季,草不仅长的半人多高,一望去全是绿色,天空也是蔚蓝一片,加上一从从的野菲花,景色十分漂亮,在草从中还有大群的野狼黄羊野兔狐狸,蒙古人在夏季不停射猎也打不光,将大量的皮货交易给大明。
“东主,守口夷来了。”
因为是提前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加上从新平堡出口也就这么点地方,守口夷银锭台吉已经带着人赶了过来。
除了明方会有守口将领和边军外,根据大明和蒙古一方的约定,在口外重要地方蒙方也有守口的负责人,这一套办法已经行之有年,有效的保障了双方的利益,也减少了很多摩擦。
这年头的蒙古台吉也没那么值钱,一个部落就好多个,现在土默特的顺义王是卜石兔,也是当年俺答汗的重孙,嫁了祖孙三代顺义王的奇女子三娘子也在前几年逝世,她留下了一个传奇。
“汉人小子,你可终于来了。”
银锭脸上笑吟吟的,身边跟着十几个披着棉甲的兵丁,没准这就是他这个台吉在部落中的所有武力,可有这么些护卫在身边,加上台吉的身份,银锭台吉的成色还是满足的。
张瀚脸上也露出笑容,策马迎了上去。
第三十五章 人质()
看到张瀚在马上拱手,银锭脸色有些难看,对方只是平民,他可是一个台吉,和参将平起平坐,不少明国百姓见了他也是赶紧下马嗑头,如果不是张瀚给他画了一幅十分满意的画作,而且银锭还打算叫他再画几幅,现在他就打算翻脸了。
对张瀚所说的做生意的事,银锭不是很上心,一个毛孩子东主,能有什么大生意和他谈?
“汉人小子,我打算穿着甲衣,拿着苏鲁锭,骑在白马上叫你画一幅画,怎么样?”
银锭对自己的形象设计果然很符合游牧民族的英武想象,张瀚记得乾隆也有类似的画作,只是画风有些柔软纤细,和乾隆一向自豪的十全英武老人有些形象不搭。
“银锭台吉,画画是小事。”张瀚笑道:“有了空就画,要紧的是生意。”
“汉人小子野心倒是不小。”银锭得了承诺,心里甚是开心,一张长脸上满是笑意,他看看张瀚,笑道:“你有多少粮食布匹?几千石粮食是小事,我叫人来搬运,粮价也是好说,现在到处都缺粮。”
“我手里现在有五万石,日后每月都能供万石以上,半年后更多,明年全年能供粮百万石以上,粮食有的是,银锭台吉也吃的下来么?”
银锭吃了一惊,看看张瀚和他身后的伴当。半响过后,银锭的脸色变的严肃起来,沉吟半天之后,这个蒙古台吉才道:“几万石我吃的下来,每月万石以上我就得找别的台吉合作,若是每年百万石以上,这事得好多台吉,诺颜,济农,甚至是大汗们首肯了。”
“咱们先做容易的。”张瀚道:“你也知道,日后用粮的地方很多,而大明必定会收紧马市,粮食布匹药材一类,在马市上很难获得很多。”
“汉人小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银锭的眼睛的如牛蛋般大,他看着张瀚道:“水滨之主后金汗已经称汗建国,颁布七大恨起兵反明,这事明国那边甚少有人知晓,你居然能知道这消息?”
张瀚也是吃了一惊,原来自己记忆不清的努儿哈赤颁七大恨起兵之事,大同这里毫无消息,文武官员根本没有知道此事的,草原上的这些台吉们却是已经知道的很清楚,并且完全能理会其中的意思。
“这大明的情报系统和文官武将,真该统统吊死啊。”
张瀚在心中感慨一句,不问可知,努儿哈赤虽然起兵,但现在还没有大规模的动作,边境还算平稳,辽东那边的官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后金组织严密,八旗上下分明,努儿哈赤还特别注重情报工作,派出的细作甚至远到山东河南,兵部的提塘官也被后金收买,明朝的情报源源不断汇总向后金,相反大明的锦衣卫已经老迈不堪,东厂也毫无用处,监视官员都不堪用,更不必说和后金打情报战了。
无人上报,朝廷也无从知晓,邸报上当然不会有后金的消息,大同这边自然也根本无人知晓此事。
想归想,张瀚自然不会将原因告诉银锭,当下只是神秘一笑。
在银锭眼中,这汉人小子从会画画到大土豪,现在又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他狐疑片刻,终是应道:“五万石粮你设法运来,我这边会派人来接,日后若粮食多了,运输恐怕要你自己解决,或是不在这里交易,直接到宣府甚至蓟镇去。”
张瀚哈哈一笑,说道:“那非得两边都打好关系,否则还是在新平堡这里交割的好。”
银锭点头道:“若你真有这本事,我会带你到各部走一走,叫大家认识一下,提前将利润划分好。”
张瀚道:“我只管你们上层的汗和济农,由他们罩着我,别人我可不管。当然,我也不会凭白去得罪人,该打点的也会适当打点一些。”
日后若真有百万石以上的粮食,还有布匹药材甚至生铁等禁物入境,那就不止涉及到一两个蒙古部落,现在光是喀喇沁就有好几十个大小部落,还有土默特部,内喀尔喀五部,鄂尔多斯,察哈尔本部和八鄂托克部,科尔沁部,外喀尔喀三部,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有十几个汗,无数个济农和台吉,果然要是层层剥皮的话,有多少利润也不够分的。
而且据张瀚记忆,蒙古这边不是铁板一块,开初时蒙古各部普遍对女真抱有几分敌意,也就科尔沁因为努儿哈赤下了血本联姻,加上科尔沁打不过女真,两边不得不交好外,别的蒙古各部都不喜女真,特别是林丹汗,对女真这个敌人一直抱有警惕心理,死硬到敌与女真为敌,往女真去的走私线路,察哈尔部是肯定要避开的,这里头风险就增加了不少。
再者说大明这边要打点的也很不少,也就是走私利润高,不然的话还真玩不转。
张瀚说的在情入理,银锭知道他精明,心里评判不免又高了几分。
当下这蒙古台吉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就说定了,只是我们这里你最好放个人在此,方便彼此联络。”
说起正事来,银锭精明之色也是尽显,怪不得又是监市官又是守口夷官,果然还是有两把涮子的。
所谓联络人就是人质,当然不能随意塞个人过来。
张瀚想了想,含笑道:“在下有个小妾,向来宠爱有加,生的也好,在内宅也帮我的手,我看就把她送来吧。”
“汉人小子成亲倒也早。”银锭嘀咕一句,小妾当然不如兄弟子侄一类,但张瀚没有也没办法,妾侍也不错,做这般大生意,银锭不要个人放在自己毡包里,实在有些不大放心。
“至于粮价,”张瀚语意随和的道:“一石八钱。”
银锭瞪眼看着张瀚,半响过后,才道:“不还你价,就是这样好了。”
现在草原上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小市还得过一阵才开,而且银锭这层面的人也知道汉人这边粮食也涨价了,粮价要回落得等到五月过后了。
待银锭等人离开,梁宏已经憋不住笑,在马上笑的差点跌下地来。
“少东主,这一下真好,内宅要安静的多,咱们大、奶奶也少念几句佛。”
自打金莲进了门,张宅真是无一日安宁,现在常氏已经开始念佛,张瀚担心这样下去母亲得吃斋,这一次顺手把这烫手炭团给塞出去,他心里也无比妥帖。
其实这年头这般的合作有人质很正常,上回麻承恩这总兵叫他入卫所当兵,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辖制,张瀚是民身,他这总兵遇事不好下手,若垛集为军,就算当上掌印指挥了麻承恩想拿也是一句话的事,这事情张瀚没有答应,但时间久了,和裕升的帐局规模扩大时,迟早会是一个麻烦。
郑副使那里倒是还好,有蒲州张家的人情担待着,不过也不知能维持多久。
梁宏又笑道:“此番粮食全部出手,就算去掉一些杂费开销,获利也在一倍以上。少东主,我真是佩服之至。”
囤粮等高价这样事一般粮店都会做,而且收粮的时候都是等官府征夏秋两税时,官府自条鞭法后改征粮为收银,百姓需得将粮食卖成现银再拿去交税,粮商们都在这时压价,然后称粮时用入称,压斤少两,多一层盘剥,给付银子时,再用劣质银,甚至假银,劣钱,假、钱,种种手段不一而足,平时还有当铺盘剥,放高利贷印子钱,官府胥吏再盘剥一次,就算丰年百姓日子也是难过,自耕农一年到头也落不了几个钱,遇到灾年和家里有了病人,低价卖粮甚至卖房卖地就是惟一选择。
这事并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也不止张瀚一人在做,只是各家店不会象他这样冒险激进……资本雄厚的也根本用不着这么激进,另外就是张瀚打通了往蒙古走私这一条路,论起来还在所有人之前,获利丰厚自然不在话下。
“这不算什么,”张瀚笑道:“从人家手里倒腾一把,还是吃人家剩下来的,要紧的是自己得有收粮的地盘,每年百万石或是更多,没有几十万亩地固定收着,谈何容易。从南边调粮到底太远,而且,费用也加了不少。”
张瀚知道粮价上涨只是开始,蒙古人和女真人对粮食的需求也只是开始,而往后大明官方的贸易禁绝,粮价和走私的利润更是丰厚到无以复加。
两三年后,辽东女真统治区的粮价从正常的五六钱一石涨到了四两,后来涨到八两,最贵时十几二十两一石,饿死的人不计其数,那个时候走私到辽东的粮食利润是多少?
此次梁宏等人俱是不知,不过连梁兴和蒋家兄弟在内,这时看向张瀚的眼神只能用佩服二字来形容。
一转手,过万两的银子已经赚到了手,此前压的粮食全部脱手,若是普通的粮食,这五万石粮食得经过几次小市和相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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