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瘦子五十来岁年纪,一脸精明,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言词如刀,几乎将张瀚逼入死角,词语上头,几乎没有辩驳的余地。
这事情,照瘦子这样说法,闹的再大,蒲州张氏也不会丢什么脸,张辇也不会丢脸,识者最多说几句张辇刻薄,也不会觉得二太爷丢人……张辇要的就是脸面,至于他的秉性刻薄,这是早有公论,张辇自己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
如果不这用这般说词,恐怕张瀚能跑去鸣冤,事涉名教,这是比刑杀案子还重要的大事,有关地方官的官声前途……后人恐怕很难想象,地方官最关注的不是谋杀和盗劫案,而是名教案。
一个县只要出了名教案,比如乱、伦案,父子相杀的案子,这一类案子一出,三年一考的时候地方官就不要想得上评……这就是儒家治国的表皮,亲亲之谊连天子也要讲,何况芸芸众生?
教化,绝对在刑法之上,地方官可以以情枉法,但绝不可以法废情。
高瘦缙绅这么一说,四周原本同情张瀚的人也是频频点头,张学曾颇想说话,但嘴唇嗫嚅一下,也是闭了嘴。
他固然看的出来张瀚与张诚相貌极为相似,几乎是一副模子刻出来的,那又如何?
说话的这几个太爷,哪个不知道张瀚确实是张耘的血脉?谁认不出来?无非是睁眼当瞎子,认出来也假作认不出来!
“这少年郎,赶紧起来离了这里吧。”
“是啊,这事说不清,你家里可还有尊长?下次带了尊长来再说。”
“也是张家厚道,若是换了那几家,有人在家祠前头这般混闹,先拿住了打一通板子再说,还派出这么多尊长来好言好语的劝说。”
“嗯,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少说两句。”
围观的人有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管瞧热闹便是,也有的心存厚道,上前来劝说两句,叫张瀚赶紧离开,否则张辇一个不耐烦,张瀚眼前亏也是要吃的……没见那些护院家丁,已经和梁兴杨秋两人横眉怒目上了,一个不对,两边就会大打出手。
也有扯顺风旗向着张家那边说话的,踩乎起张瀚来,不亦乐乎。
众说纷纭,也是世间百态,对张瀚来说,也是难得的经验。
“没想到还是要用这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张瀚毫无办法的时候,张瀚却是先深吸口气,又是突地一笑。
“梁兴,将我备好的画,取出来。”
“是,少东主。”
梁兴和对面蒲州张府的家奴们几乎要面贴面了,两边都一伸手就能够的着,梁兴眼里的挑衅之意和脸上的邪气震住了不少人……这些家奴,也就是欺负一下庄子上的泥腿子还行,遇着梁兴和杨秋这样一脸邪气和阴狠气息弥漫的喇虎,却是始终只在虚张声势,并没有真个敢下手。
再说他们也要等着命令,还好,在决裂之前,张瀚把梁兴叫了过去。
“这是先祖父与先父的画像,识者自知,瀚不复多言。”
张瀚在来此之前,已经考虑过眼前的情形,仍然是炭笔做画,画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在他家的正屋之中,原本就供奉着祖父和父亲的牌位和遗像,典型的中国式的肖像画的画法,飘逸有余,灵动有余,韵味有余,而写实不足。
张瀚根据那遗像和母亲的提点,在离家之前用炭笔画了两幅画出来,经过常氏的肯定,这才带了出来。
“栩栩如生,真是太像了。”
这是常氏当时的画,看着太爷和张诚爷俩的画像,常氏当时便悲从心来,哭了好一阵子,张瀚也劝了好一阵子才好转。
这两张画,算是“大杀器”,张瀚就是等着对方的画挤兑他到角落里,把话说开了,说死了,这才把这两张画给取了出来。
当下展示四方,在场的人看了一圈,“嗡嗡”声就猛然响了起来。
人的眼均是不瞎,张耘,张诚,张瀚,这爷孙三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张耘和张瀚,可能是隔代遗传,相貌比张瀚和张诚这父子之间还要象一些。
“象,太象了!”
终于有个人猛然出声,却是一直忍到现在的张学曾。
这一句话,好象使洪水猛然开闸宣泄了下来一样,四周低声议论的人,均是一起大声道:“象,瀚哥儿是大太爷的血亲苗裔,这绝对错不了!”
“这下看二太爷怎么说?”
“反正我看有人没脸说了。”
“呵呵,吃人嘴短,现在才知道年幼的人未必可欺,这一番真是丢脸丢大了啊。”
“这画是谁画的?倒是想打听清楚,先母亡故多年,每思想起来就痛彻肝肠,若是能画出这样的画来,每常早起上香祝祷,也能稍解心中痛楚。”
“这谁能知道?一会儿找瀚哥儿打听吧。”
胖瘦两个缙绅都是脸涨的通红,四周冷嘲热讽之声大作,这一次,却是齐心协力,全冲着他二人来了。
原本的帮闲也不好出声,毕竟这画像上的爷孙三代,实在是太象,这画,也是画的太真,太写实,这两人都是见过张耘的,知道画绝没有假,自己厚着脸皮说不象,这话也是说不出口,只是他们确实只是受人之托,却是当不得家,呆征了一会后,只得以袍袖遮脸,快步离开,在这两人身后,传来一阵哄笑之声。
“三叔公。”张瀚并没有在脸上显露出高兴的神色,以现在他对张辇的了解,恐怕这老头到这种地步还不会低头,现在低头就是彻底的丢脸,越老越固执,而且死爱面子的张辇,恐怕不会这么简单的屈服。
“瀚哥儿说话。”张学曾刚刚碍着利害,而且也不敢向人拍胸脯保证张瀚就是张耘的后人,只能在一旁不说话,他是那种急公好义的热心肠,为人最为热诚,对刚刚自己的表现感觉十分愧疚,这时拍着胸脯向张瀚道:“只要三叔公能办到,就一定帮你。”
“我想请三叔公替我说几句话……”
张瀚拉着张学曾走到一边,人群中有一些闲人想过来听,梁宏几人将人群隔开了。
“就是这样……”
张瀚的话很简捷明了,没说多久就说完了。
张学曾脸上神色有些怪异,他没想到,张瀚这般年纪,居然已经学会对张辇诱之以利。
话和事都很简单,张瀚请求蒲州这边的保护,每年会送两千银子过来,算是归宗之后对家族的贡献。
第二十三章 嫉妒()
一般的大家族是不分家的,田产,店铺,各种杂七杂八的收入都拢在一起,然后按各房人头来分配,谁有分配大权,谁就是这个家族的老封翁,甚至是家族的族长。
蒲州这边,据张学曾说,田产还有近两万亩,以张家累世官绅的积累,张四维曾任大学士时攒下来的家底,这田亩数字并不算多。
如果朝中有现任的三品以上官职的族人,田产还可以大量增加。
朝廷在万历十年时曾经由张居正主持清丈隐田,等于是从勋贵们口中夺食,当时几年时间清出隐田一亿多亩,加上条鞭法将丁银摊入地亩,朝廷收入也因此大为增加。结果张居正一死,张四维带着头清算,其实维护的还是自己家族和整个阶层的利益,至于大明的财政问题,他才懒得考虑那么多。
万历也是个棒槌,张居正打的好基础,只要他守成都很好,结果朝令夕改,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自己又大派矿使税使,皇帝用非法的手段捞钱,见识手腕也不过如此。
除了田亩之外,还有一家当铺,一家钱庄,一家绸缎铺和杂货铺,张家也放些高利贷,不过规模并不大,毕竟现在底气不硬,有些事不好做的过火,否则出了事的话,地方官可不会真心帮着遮掩。
整个蒲州张家的年收入,大约也在万两左右,如果能增收两千,张辇想来会心动。
“和二太爷说,我现在还没有做起规模来,做起来,少不得要他的荫庇,银子会越给越多。”
张瀚这样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归宗,别的房头都在蒲州这里,有人帮着料理钱庄,有人管田产,最后张辇负责分配一年的收入,张瀚这一房说迁回来,或是把家产计入公中都不可能,这样每年贽送银子的方法,倒也不差了。
张学曾点了点头,说道:“难为瀚哥儿你有这心,也罢,我就舍脸再走一回。”
“晚辈就在大本堂外头等。”
这时候也没有人来为难,张瀚一行人跟着张学曾,顺利走到大本堂外。
这里是当年张四维父子的居所,门头阔大,院墙高耸,从外头就能看到后园假山高耸,池柳虽然在冬季衰败,但根据那些高低不平的景像,也能看出来春夏时是何等的绿树成荫,景致定是十分漂亮。
有几座高楼,也是错落有致,在院墙之中格外显眼。
这就是百年世族,光是那中间紧闭的大门就见识了多少风雨?这道门,不要说知县,恐怕府、道来了也未必会打开。
张瀚站在东角门外,这里才是张府中人出入的门禁,几个门子坐在长凳上守着,斜眼看着张瀚几人,几个刚刚跑过去的护院也站在角门附近,脸上神色均是不善。
隔着角门,仿佛看到正堂那边有不少长随伴当来回跑着,还有丫鬟婆子的身影,再看看这角门外停着不少轿子和车马,张瀚这才醒悟,怪不得刚刚来了好几个缙绅来压自己,原来就在张辇这里宴客,顺道就请了几个过来。
他安心等着,有祠堂的事做舆论压力,又有许诺的好处,如果张辇不是傻到脑子都坏了,这件事应该可以了局。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张学曾就是一脸灰败的走过来,隔着十几步远就是一直的摆手,再近些,张学曾道:“二太爷说,区区两千银子想买他的好,绝无可能。瀚哥儿,二太爷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你那边的事,实在不行就把铺子给弃了,将你娘接回蒲州,二太爷虽不帮你的忙,你一家真要回来,归宗奉养还是办的到的……无论如何,总不能短了你母子一碗饭吃。”
“寄人篱下,每年指着宗族给的几十石粮过活?”
张瀚冷冷一笑,心中怒火再难压制。
张辇这人,果然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十分难搞的脾气。
他脸转了一下,向梁兴和杨秋做了一个眼色。
两个喇虎立刻会意,立刻往角门里闯。
“做什么,你们找死?”
几个门子和护院立刻站起来,平时门口没这么多人,今天就是太爷宴客,害怕张瀚闯席闹事,这才安排了人手,若是这样还叫人闯进去,那他们饭碗就砸了。
“没做啥,里头酒香肉香的,俺们饿了,讨口饭吃。凭你是宰相家门口,也不能禁着咱唱莲花落?”
梁宏嬉皮笑脸的,杨秋也是一脸笑,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看到两人眼底深处的冷意,两人就这么往里撞,几个门子和护院来拦,三两下就开始动手,这两个喇虎在打行里也是好手,这些门子也就吓唬叫花子有能耐,真动起手来,两个喇虎立刻就占了上风,梁兴出拳又快又狠,拳拳到肉,每拳都打在对方的脸上,特别是鼻梁上,几拳下来,现场鲜血四溅,场面变的有些骇人。
“杀人了,杀人啦。”
一个门子被一拳打在鼻梁上,瞬间丧失了战斗力,两手捂在脸上,感觉自己鼻梁软趴趴的,他知道是被打断了,疼痛加上心慌,他顾不得自己的职责,开始在院中乱跑起来。
杨秋专门阴人,往人的小腹和小腹打,被他打中的人都弓着身子跳,象一只只在锅里烹调虾米。
两个喇虎干脆利落的打开通路,张瀚大步急行,甩开了一脸愕然的张学曾。
什么叫有决断,这时进去就是有决断。
什么叫果敢,这时敢进去就是果敢。
张瀚不是莽撞,如果事情还有转圆之机他这样做就是莽撞,但事情已经成了死局,老老实实回去,那是懦弱。
关键时,不拼一下,死了都活该!
张辇今日宴客,并没有请州里的官员,他现在没有官身,请人家也未必一定过来,凭白折了面子,他不愿意。
象一般的乡绅那样,巴结现任官员,张辇从不做这样的事。
凤磐公的嫡孙,还真不屑如此。
他家的正堂很大,滴水檐,五开间,回廊长而精致,正堂前的庭院也大,大块的方砖铺着,滴水檐下是左右两个并列的大水缸,里头蓄满了水,这是防火用的。
院中种着海棠树和各种花卉,还有几株腊梅,别的花都谢了,腊梅却还没有开,花树上结满了花骨朵,发出一阵阵幽香。
大堂里摆了好几十桌……并不是张家的大堂能大到摆几十张圆桌的地步,张家世代官绅,还守着早年的规矩,分桌而食,并不是现在时下流行的八仙桌或圆桌。
每个宾客面前摆着一张精致的几案,然后放着一壶酒和几碟菜肴,一个美人怀抱琵琶,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在大堂门前轻轻弹唱,各人摇头晃脑,气氛极好。
这时张瀚一脚撞了进来。
在他身后,两个喇虎和一群门子护院也前后脚赶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在厮打着。
门子们都被打的猪头一样,衣袍破烂,有几个脸上涂满了血,鼻子也软软的趴着,梁兴和杨秋两人几乎看不到变化,梁兴脸上还是那种无所谓的笑意。
今日这事,解决不好他们定然被送去见官,打板子进牢房是定然的事,只是这年头普通百姓害怕这个,他们这些喇虎却是打板子浑若无事,坐牢也当度假,只是在蒲州没有什么旧识,坐牢不免要受些罪而已。
这么一乱,厅里的酒也喝不下去,那歌妓的曲子也弹不下去,扬着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一双眼楞楞的看着张瀚。
“张瀚见过二太爷。”
张辇当然是坐在正中的位子,人很瘦,年纪还不到七十,但已经是须眉皆白,背也躬了,看起来老迈不堪。
这年头的富人还算能保证营养,张辇也能活到这般年纪,若是平民百姓,不要说活不到,能活到六十往上的,那腰根本都直不起来,张辇这样还算是好的。
此时张辇一脸的怒气,捻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看着张瀚不语。
眼前这小子,确实是他堂兄的后人,张辇一眼就瞧的出来。
回想起来,张耘也是聪明人,只是读书差了一层,怎么也不曾中举。
张家的文脉,似乎因为张泰征和张甲征兄弟一起中进士的事被损伤了,不仅张耘不曾中举人,张辇也只是止步于举人,不曾中得进士,旁系族人,也少有高中的。
眼前这张瀚,少年俊秀,脸上灵气十足,两眼目光坚定,举止落落大方,虽然是个闯席的人,但脸上看不到丝毫慌乱紧张,反而象是个被请进来的尊贵客人。
想想自家子弟的德性,再看看眼前的张瀚,张辇心中原本不满的情绪一下子就如火油般被点燃了。
和大堂哥斗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将张耘斗跑,靠的就是自己举人的身份,张辇自忖在人情世故和生意之道上比张耘差的远,现在他的子侄中又没有中举的,如果这张瀚回来,自己这边哪一个是人家的对手?
寒冬腊月,千里迢迢,又是这般人才,张辇心里起的不是爱才之念,反是嫉妒心更加强烈。
第二十四章 成功()
张瀚行礼起身,张辇皱眉道:“你是哪家的小哥,我这里也是你擅闯的?不论你模样象不象,现在没有旁证,我岂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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