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肃然,大家心里都有些隐约的想法,但都没有张瀚说的这般精辟精采。
朵儿和李从业感慨更深,他们就是最普通的士兵,听了张瀚的话之后,两人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若是大明的朝廷和那些边将,能如张瀚一样对所有的士兵,大明安能不强,又怎会吃眼前这般的败仗!
“总之我们来过了,看过了,也想过了。”张瀚最终总结道:“现在我们可以准备打点行装,等大战的余波过去,我们可以折返回大同了。”
……
杨镐在初三就接到明确的汇报,西路和北路军两军全军覆没,他急檄下令到南路军,命令李如柏立刻后撤……事实上李如柏原本就没走出多远,后金方面对南路的戒备也是最薄弱的一方。
这也是后来李如柏被朝野攻讦的最明显的地方,路途不远,走的最慢,比起路线最艰难最迂回的东路军还要慢的多,说他心里没鬼,谁信?
崇祯年间李如柏顶不住压力上吊自杀,说是死于舆论攻击,其实也应该是祖家等辽西将门进一步崛起所致。
崇祯年间,李成梁家族的势力进一步衰落,尽管后来李如桢又任辽东总兵,不过只是一种惯性的延续,辽东最终的大局落到祖家和祖家的亲族吴家手中,这些将门用联姻的办法建立起了最牢固的同盟,彼此声气相连,利益一致,不论是祖家或是李家,还是吴家,不论是哪一家当权,无非就是换一个代表而已。
在此时的辽东,李如柏的地位还算安稳,只是总兵想来做不下去,接到杨镐的军令之后,连后撤也顺理成章,对杨镐而言,西路和北路完蛋了,东路连跑都不好跑,估计也是完了,在此关头,保留南路一路实力,收罗一些败兵回来,已经成了他保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仗败的如此凄惨,朝廷定然会追究责任,杨镐在自己书房里呆了半天,从日中呆到日暮,手中的笔如似有千均般重,怎么也没有办法下笔。
但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能求助于幕僚……行辕衙门已经人心惶惶,杨镐估计已经有幕僚开始写信给同乡好友找别的下家应幕了……师爷多出自浙东,他们彼此互相照应,杨镐完了,这些师爷是没有必要给他一起陪绑的。
天黑之后,只有一个小厮进来点燃了烛火,屋子里有一些光亮,似乎也有了些活气。
屋角还生着铜盆,这几天倒是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杨镐思绪突然一转,想到如果依着刘铤等人所说,到三月中再出兵,战局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杨镐苦笑起来,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他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连续两天两夜杨镐几乎都没有睡的着觉,他的官是必定当不成了,估计也会下狱,正如万历二十年时的情形一样,只是这一次败的比壬辰倭乱时还要惨的多,杨镐没有什么把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怎么会败的这么惨……”杨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四路明军,加起来近十万战兵,东虏全族才多少人,四路进兵合击赫图阿拉,一举灭此朝食,想到大军出师之时,自己虽隐隐有些不安,到底还是亲眼看到大军旌旗飘扬的出战,心中还是有强烈的自豪感和自信……现在么,一切都不必再提了。
“要紧的还是把我自己摘出去……”杨稿终于打好了底稿,想通了这奏折怎么写。
只能把罪过和错失推到杜松身上,此人是西路主帅,其实也是主力中的主力,贪功冒进,早于其余各路赶到战场,又冒失过河,分兵三处,导致主力被建虏轻松吃掉,实乃此次大败的第一罪人。
马林当然也有罪,兵出三岔堡而抚顺关外已经交战,而该镇不至,比奴众趁胜北驱,守备不设,致虏袭营,兵众亦溃。
写完这封奏疏,杨镐叫一个书启幕僚进来誊写了,接着给方从哲写了封告罪的私信,然后便是蒙头大睡,至于下场如何,已经不是他能左右和努力的了。
……
等杨镐的奏疏一路攒行赶到京师时,京中仍是一片宁静。
北方来的驼骆客和马队从德胜门川流不息的涌进城来,南边的第一批漕船还没到,但从南至北的船只还是很多,把通州张家湾一带的水面给挤满了,从张家口到西便门的官道有更多的商旅,东便门一带也有颇多的辽东客商,这两年辽东并不太平,但也给了客商不小的商机,颇有一些胆大包天的继续和建奴暗中贸易,仍然可以贩来辽东的皮货,人参和东珠等硬货也有一些,因为数量变少了,价格反而翻了几倍,就算这样,人们仍然趋之若鹜,毕竟这些货只要买到手,只有加价卖出去,断没有砸在手里的道理。
流民乞丐似乎还是那么些人,这两年天时开始不好,不是地震就是干旱,要么就是雪灾,四周跑来逃荒乞讨的流民很多,但以京师之大,财富之多,这些流民只要一冬天不被冻死,好歹都能混口饭吃,断然是不会被饿死的。
到处都是贵人的轿子和行商的骡马,也有小户人家出门骑乘着毛驴在大道中间慢慢的走着,到崇文门附近,到处都是官店,豪奴们或坐或站,斜着眼看人,路过的行人不免就要加快几分脚步,不敢在这种地方多做停留。
进了内城,沿街酒楼商号不断,在寒气犹存的春风里招牌幌子在不停的晃动着,行人的脸上露出富足和安宁的表情……万历末年的大明,商贸发展的很快,特别是开海之后民间十分富裕,虽然北方开始受灾,但南方的繁华依旧,而京城中是权贵阶层和富裕阶层最为集中的地方,能在这里买下房子安家立户的人,要么是京营,要么是官宦世家,或是行商,种田的百姓是不会在内城安下家来的。
在街道上也有一些僧道尼姑在行走着,京城中有十几万黄冠之流,大户人家不缺金钱,提前贿赂一下佛祖或是道祖无非是花几个钱,求个心安最好,是以京中佛寺道观众多,也有一些游方的僧人敲着云板,在门户面前化缘乞讨。
从崇文门向前不远,便是皇城方向所在,皇城门内便不是一般人想进便进,塘马赶到时正是午后,皇城三三两两到处都是刚吃了饭在衙门外走动办事,或是站着闲聊的人群,时不时的有一顶绿呢大轿经过,里头坐着的不是部堂也是侍郎,两边的人群赶紧让开道路,由着大轿通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塘报()
兵部外也是一般景像,几百个人站在大堂外头,有的是兵部内的吏员或官员,往来办事,更多的是外来的办事人员,现在本兵就在后堂接见前来述职的外地武官,一次召见了好几十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武职官员,要么是进京述职调动,要么就是荫补祖职,原本五军都督府的份内事也叫兵部抢了来,现在各地的卫所武官在袭职时非得千里迢迢的跑到兵部,高举手本跪下行礼,然后才能顺顺当当的把袭职的事给办下来。
提塘官就在衙门里头,众目睽睽之下,辽东的塘马急驰而来,到了门口,塘马身子一歪,倒是从上头摔了下来。
“就是跑累着了。”今日轮值的提塘官出来,看了看情形,皱眉道:“各人让开,给他通通风,捏捏人中,拍打一下身上,再灌口热茶,准好。”
小吏们照着吩咐,立刻忙活起来,拍身子的拍身子,灌热水的灌热水,也有心黑手狠的拼了命的掐着人中,这样忙乱了一小会儿,那个把总身份的塘马便是醒转过来,眼皮睁开,立刻炯炯有神,只是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怎么着?”提塘官操着一口官话道:“是不是辽东来的捷报?”
提塘官自己也知道不是……报大捷不是这样报法,一队队的塘马背插红旗奔驰在京城大街上,这样全城很快都会知道辽东大胜,杨镐是几十年的官场老油条了,这一点花活还不至于不知道。
“咳,不是……”塘马面色异常的凝重,这时四周已经围了怕有上百号人,但这事塘马也知道瞒不住,当下用十分沉痛的口吻道:“二十七日东路兵出师,二十九日西路兵和南路,北路分别出兵,诸路出兵而没有合击,被建虏分头击破,现在的消息是杜松和王宣等总兵官战死,马林总兵官仅以身免,两个儿子都战死了,两路军近五万人全军覆没,只跑回来很少的人,战马军器是几乎全丢光了。这一次,算是皇明这几十年来出兵少有的惨败了……”
塘马的口吻不仅沉重,也是难堪。
他是辽镇的老人,年纪虽不大,在军中已经几近三十年,壬辰倭乱时他也随大军出征,四万辽镇兵马打的十来万倭寇节节败退,最后蔚山一役,明军死伤甚多,估计在万人以上,当时的经略就是现在的辽东经略杨镐,不成想,隔了二十多年,又是一场惨败加在辽镇头上,再有去年的抚顺关和清河堡的惨败,这个把总知道,辽镇算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了!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派了四十几万大军,杨镐也是饱历战阵的,怎么会输成这样?”
“哪有四十几万,加民夫也没有那么多,拢共十来万人,还有三万川陕兵在路上没有到!”
“就这样也不该如此惨败啊。”
“怪不得人家说建虏骑射无敌,如当年金国一样,满万不可敌!”
“谁他娘的说这屁话,以前王杲没有满万?不是被李成梁打的满地找牙?”
听了塘马的话,四周“轰”的一声,一旁围观的人一下子就是吵嚷起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特别凝重,建虏去年为祸,大明已经太平多年,结果远在辽东的战事不利,京师之中居然也惊恐异常,民心异常浮动,甚至有一些籍贯南方的大臣打算南逃,甚至百姓也开始打算离京避难。
这当然是很荒诞的事情,后来风声渐平,也没有几个人真的离京,可那种惊惶的气氛很多人却记忆深刻,现在相隔不到一年,大明在九边调集的重兵征剿又遭遇如此惨败,这叫很多人感觉内心无比沉重,所有人都有一种不详之感。
一个老书吏原本眯着眼在衙门口晒太阳,他已经见多了风雨,兵部这里什么事没见过?什么倭寇,俺答,西南夷,王师天兵一至,统统一鼓荡平,现在他看着各人的表情,心中情不自禁的慌乱起来,他心中情不自禁的想道:“天哪,天,难道皇明的天,真要塌下来了吗?”
……
来自辽东的急报第一时间便是送到该到的地方。
宫中,内阁,兵部,半个时辰不到,几乎整个皇城都知道辽东有变,王师惨败,几万人的军队几近全军覆灭,光是总兵就死了好几个。
这可不是去年辽东惨败那样的消息,李永芳是投降,而且只是一个边关上的游击,张承荫率部不过一万来人,轻敌冒进,也只是个声名不显的副总兵。
这一次万历调集的兵将几乎是整个大明声名最为显赫的名将,杜松和刘铤一提起来,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论名声,资历,还有家丁的力量,整个大明也没有几家将门比他们强了。况且还有李如柏代表的辽镇将门力量。
这样的征讨实力在京师中人看来已经强到逆天,说实话大明打三大征也没有动员这么大的力量,结果却是叫人大跌眼镜。
最为紧张的,当然是宫中和内阁。
方从哲正好还没有下值回家,接到消息后更是神思不属,十分紧张。
他的内阁首辅之位原本就很不稳,此番辽东惨败更是雪上加霜,方从哲知道外间必定已经有人在密会商议,现在他的当务之急便是看皇帝的心意如何,接下来便是要在各党之间折冲,设法平息风潮,这其中必定也有利益的让渡,就算他渡过表面的关隘,日后也很难安然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了。
在内阁外,明显能看到一群群的小宦官在来回奔走着,人人脸上都挂着紧张的神采。辽事已经报入宫中,这些太监的嗅觉最为灵敏,人人都知道出了大事,这个当口没有人敢有一丁点的懈怠,万一撞在什么枪口上头倒了霉,那可真是冤枉透了。
傍晚时分,一个有品阶的御前牌子持着铜拂尘赶到了内阁。
方从哲心中不安,竟是起身到阶前相迎。
他干涩着嗓子道:“公公可有旨意?”
“皇爷只是叫咱家带句话给方相爷,不算传旨。”御前牌子微笑着道:“皇爷说,败了也无甚要紧,重新收拾再派兵便是,钱粮若不足再想法子,要紧的是挑出得力的经略人选才是……方相爷你在这事上要上点心,皇爷也在思谋这事,今天的晚膳都免传了。”
方从哲毕恭毕敬的站着听太监传话,就算声明了不是传旨,他仍然得如临大宾,其实象这样听传话还不如说是传旨呢。
听完之后,方从哲身子一软,差点儿瘫在椅子里头。
见首辅相爷这般模样,太监从鼻孔里笑了一声,大约是笑方从哲身为首辅居然这么沉不住气,实在叫人有些瞧不起。
“新经略……”方从哲沉吟着,心里也明白杨镐完蛋了。
杨镐的奏疏里没有一句替自己请罪认错的话,在方从哲看来简直是荒唐透顶。不论杜松怎么冒进,马林怎么失期,他杨镐才是真正最终负责的人,将帅协调,分兵合进日期这些事,难道不是他杨镐的职责,怎么可以全推到部下身上?
若是杨镐切实认罪,方从哲还能设法替他转圆,好歹能保住性命,现在看来,皇帝只字不提杨镐,显然是心中怒极,杨镐这人算是死定了。
至于新经略的人选,方从哲心中还是乱糟糟的,一时半会的根本起不到。
“公公请上奏皇上,容臣一些时间,慢慢思虑清楚了再上奏。”
太监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从容些儿才好。”
方从哲这时慢慢定下心来,从这个御前牌子的反应来看,这一次惨败最少在万历那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他心中不觉有些惭愧,向来自诩读书过万卷,深明世理通晓人心,处理政务也很顺手,在各党的党争中也是如鱼得水,现在看来,自己毕竟只是一个书生!大事临头,少了静气,比起当国四十七年的皇帝来说,这一方面还是差的太远了。
方从哲看向太监,说道:“皇上还有别的话吗?”
“这倒没有了。”
方从哲有些踌躇,他想问问皇帝能不能发内帑出来救急……朝廷实在是没钱,如果府库充盈一些,他也不必与本兵一起连发红旗催促用兵,可是在这种时候,皇帝只要没有主动提,他这个首辅也不能主动提出来……皇上再淡定也会杀人的,杨镐的人头就铁定保不住,方从哲不想在这个关口冒险。
“皇上的身子怎样?”
按说刺探内宫情形,特别是问皇帝的身体是犯大忌讳的,只是方从哲身份特殊,首辅大学士都不知道皇帝身体如何,万一有什么“大变”发生,百官都看首辅,首辅却是抓瞎,那如何得了?
十几年前时,万历感觉自己要“大渐”,召见了当时的首辅叶向高,要发内帑赈灾,撤回税监和矿使,结果叶向高拟旨未定,万历就叫太监把旨意给抢了回去……万历挺了过来,没事儿了。
提起皇帝身体,御前牌子脸上有些愁容,看看方从哲,缓缓道:“皇爷最近有些咳喘,入春后比冬天时反而厉害些,胃口也大不如前,比起去年,天颜似乎清减了不少。”
万历这种从小胖到老的人,到了老年胃气不佳而致消受,加上喘咳之征,这些都不是好消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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