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是嗡嗡的声响,不论是宣府兵还是大同兵,或是陕西兵,延绥兵,蓟镇兵,辽镇兵,各镇的兵操着声调各异的口音在说着内容相同的话,几乎是一瞬之间,明军的士气低落到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如果这一万多人不是杜松和杨镐精心挑出来的各镇精锐的话,在知道萨尔浒的友军全军覆灭之后,这里的明军已经可能开始溃逃了。
“一会儿不要往河边跑。”
宣府的那个百总负责指挥这一片士兵,放走了那个塘马后,百总将自己的部下召集起来,沉声道:“大伙儿还是要奋力厮杀,能击走建奴最好,不过,这一仗很悬,人家定然还是以多击少,咱们这里还是拼命顶,若真的顶不住了,各人不要往河边去,往那去必死无疑,从这里往山北那里跑,钻林子,建奴不会追杀的太认真,那边还有咱们的北路军,我估摸着辎重营也往那边去了,各人若要活命的,只能往那边。”
百总说完,点了点头,自顾骑马去了。
杨义环顾左右,向各人道:“都听清了?”
周大牛和成方李明礼几个都拼命点头,杨义道:“真要败了时你们先走,我和明礼几个没成家的殿后。”
李明礼一脸无所谓:“这年头活着也是受罪,真死了也一了百了,杨头儿放心,我一定跟着你。”
“不说话了。”杨义重新坐下,这一次心里安宁了很多,他道:“不管上头怎么做,咱们尽到本份,底下的听天由命便是。”
……
吉林崖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刚刚还处于攻势的明军被不停的往下压,到天黑之前,吉林崖和界藩城附近到处是黑压压的女真人组成的队列,不过杜松等人已经发觉山上的女真人披甲兵很少,总数不会超过两千人,大半都是没有披甲的普通旗丁,但人数已经远超预料,一开始杜松以为这里只有一两千守兵,他带一万多精兵渡河,足可迅速攻克吉林崖,拿下界藩城,结果现在吉林崖的守兵越来越多,天色虽然昏黄,很明显的还是能看的出来有大量的建奴自铁背山的山麓另外一端涌到山脊之上,再又用强弓劲箭不停的反击,直到将明军压的节节败退下来。
从河畔,山林,谷口,密林各处涌出更多的骑兵,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天色昏黄,明军只听到号角声不断响起,密密麻麻的军队不停涌现,到这时傻子也明白,萨尔浒的明军果然完了,不然的话建奴没有办法不加理会就调集大军来这边,从军队的人数来看足有好几万人,加上吉林崖和铁背上的一两万人,应该是八旗全旗在此了。
从中军传来激昂的鼓号声响,接着便是看到杜总兵与十几个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武官从中军出来,各人的家丁都已经披上了铁甲,紧紧跟着自己的主将一起。
接着骑兵纷纷传令,披着铁甲和棉甲的精锐渐渐被调集到吉林崖下。
在这些精锐明军的反击下,从山下攻下来的八旗兵的攻势渐渐被扼制住了,明军与他们厮杀了十余阵,斩杀了好几百人,自己也付出了相当多的代价,但也只是将对方的攻势遏止住了,明军的战线仍然维持在半山腰,想彻底攻上崖上仍然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点火,总兵官下令点火!”
从中军再次传下令来,几十匹塘马到处传令,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明军的旗号毫无用处,杜松下令全军点起火把,准备夜战。
事实上不夜战也不可能了,八旗全部在此,兵力数字最少是明军的六倍以上,而且从河畔到平原,再到山地土坡,由外及里,由上及下,女真一方不仅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在地利上也是完全占压倒性的优势,至于人和这玩意,直接点就是看士气,很明显士气高昂的一方不属于明军一边。
这个时候如果不敢点火夜战,只得两军混战,人数占少的明军会死的稀里糊涂,到天亮恐怕也活不下来多少人。
以杜松的疯狂性格,死的糊涂不如落个明白,点火的军令也实属正常。
“操,这他娘的是什么事,杜松真他娘的草包……”
杨义几个手忙脚乱的打开火种罐,吹亮火星,然后点燃松明火把,一旁不远处那个宣府镇的百总已经在破口大骂了,杨义侧耳听着,似乎是百总抱怨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点火,更加不能把所有的家当用来继续攻吉林崖,环阵夜战,不点火,拼到天亮过后等机会,可能援兵能赶到,威胁女真人身后,这样一点火,大家死定了。
那个百总穿着的是六品武官补服,在他叫骂时,有个千总策马过来劝阻,不过劝了几句后,连那个宣府千总也跟着一起骂起来。
好在骂了几句后,两个武官熄了火,开始吆喝各兵结阵,准备与来敌拼命。
火把次第点燃了。
从半山坡到平地山谷,密林间隙,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明军点燃了过千支火把,军中绝大多数是战兵,也有一些辅兵和民夫,这些人负责手持火把照亮,还有一些受了伤的伤兵,也是负责做这样的事情。
天已经黑的一丝光亮也没有,月亮还没有起来,星光也被乌云遮蔽,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点亮的这些火把照亮的亮光。
在亮光照映之下,山坡上和四周围过来的女真人被看的清楚了,各层武官不停的喝令火铳手集中,接着便是一阵阵的火铳打放的声音响起来。
明军点燃火铳,因为是调集的各部精锐,火铳手的水准也比萨尔浒谷那里的火铳手要高出很多,火铳分批次不停的打放着,主要是针对从铁背山上下来的后金兵,铳口的火光不停的打向山坡和密林,野草和树林中的枯枝被打的不停的飞溅和掉落,在火光下,还有泥土和积留的残雪被打飞到半空,杨义看着那里,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特别妖异的空间之中,眼前的一切情形,似乎是在一个特别奇特瑰丽的梦中,在这样命在须臾的战场之上,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女真人的号角声似乎又响起来了,黑暗中感觉有千军万马在调动着,到处都是马蹄声,人的叫喊声,号角声和军令声此起彼伏的响着,女真人在不断的调兵,调整着攻击位置,明军则继续以明击暗,用火铳攻击着暗中影影绰绰不知道多少人的敌人。
这时恐怕从杜松到最底层的小兵都是无比后悔,如果杜松没有冒进,辎重营跟着一起行军,凭着那过百门的大铳和佛郎机,还有那些大车摆开的车阵,不停的用大炮和佛郎机射向这些敌人,在这个时候,将会创造出何等样的战果?
女真人终于开始了进攻。
崩崩的弓弦声不断的响起,夜幕之中简直是有无数人在射箭,明军在亮处,女真人在暗处,一个个明军简直就是人家眼中现成的靶子,天空中的箭矢密集到可以借着火把亮光看的十分清楚,箭矢飞掠而至,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密林被风吹拂时一样,重箭不停的落下,射中一个个火把下的目标,从人的头颅,脖间,胸口,后背,胳膊,大腿,脚面,不停的有重箭射中人体,被射中的明军发出阵阵惨号,有的叫声短促,那是被射中要害的人,几乎没有受什么痛苦就死去了,有人被射中大腿,胳膊,叫声悠长有力,意志坚强的叫唤几声后又咬牙继续奋战着,而被射中胸口要害或是腹部的人,他们不停的发出惨叫,然后就是呻吟,接着发出垂死的倒气声响。
明军少量的马匹也被射中不少,马儿在箭雨中跳跃着,身上不停的中着箭,发出咴咴的叫声,人们顾不上它们,没有人看管的战马就在阵中乱跑着。
更多的明军步兵开始主动出击,宣府兵,大同兵,西北的秦军,他们的意志无比强韧和坚定,战斗的技巧也很出色,在一个个百总和千总军官的带领下,这些普通的营兵迸发出无比坚定的意志,他们扑向东边的山谷,那里有大片的地平,聚集的女真人也最多,营兵中夹杂着一些骑马的家丁,他们由游击将军或是参将们率领着,形成了一个个尖锐的突击阵形,很快与女真人接战,接着就是一阵阵叫人牙酸的兵刃相加的金属交鸣的声响。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又是你()
一个叫李守良的朝、鲜炮手躲在石洞和尸堆中间,看清了所有一切,后来他的话被记录了下来。
“贼自东边山谷间迎战,又一阵从后掩袭,首尾并击。汉军收兵结阵,贼大噪薄之,汉兵亦哈喊齐放,贼中丸中马者甚多。方谓酣战,贼一大阵,自山后下压,汉军大败……贼从山上乱下矢石,我军百余人及汉兵数千皆死,贼四面合围,厮杀无余。”
大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击溃了。
杨义和周大牛等人都失散了。
虽然兄弟们说好要彼此照应,但在刚刚混乱的局面下,人人自危,无暇自保,杨义也根本无法顾及别人。
在最危急的关头,他叫周大牛等人沿着密林往北边方向逃,有石洞就钻洞,不然就钻林子,他看到周大牛等人依言往北边杀过去,杨义刚想一并跟过去时,一队女真人杀到,顺刀和虎、枪一并向他杀过来,凭着娴熟的武艺和几个大同兵的救援,杨义勉强杀退了这一股敌人,但再看周大牛等人时,他们已经走的不知去向。
战场上到处是女真人,明军越来越少,奋勇抵抗的勇者也死的差不多了。
杨义亲眼看到杜松死在阵中。
这个大帅仍然是敞着衣袍,头发都似乎花白了不少,这一次的战争抵消了杜松以前几十年间辛苦经营出来的赫赫威名,将军一旦马上死,一生功业就此消,杜松两眼赤红,似乎冒着火光,他的家丁身披铁甲,一群将领聚集在杜松身边,各人随杜松左突右杀,然而女真人也知道这伙明军将领的身份,不停调集厚兵,阻其出路,连续冲杀了十几阵后,杜松身边的家丁几乎死光,随扈将领亦纷纷战死,无有生者,这一幕看的杨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和一伙大同兵聚集在一起,也是一并冲杀着,希图救援出这个叫他们身陷死敌的糊涂大帅。然而一切均是白费功夫,杜松身边的人越集越多,他的大刀也越用越吃力,矢尽力竭,最终一支重箭射中了杜松的胸口要害,没有披甲的总兵官应声落马,倒在黑暗之中,一群八旗兵欢呼着冲上去,犹如分食雄狮尸体的野狗,在杨义等人的眼中,杜松的首级被斩了下来,高高抛在半空,然后被人以手拎着,很快就消失在了阵后。
杜松死后,杨义随一群秦兵在几个千总的组织下进行了最后的突围。
秦军皆劲卒老兵,前排者左手持盾,右手横握腰刀,荡开女真人的长枪大刀,后排长枪戳刺,猛不可当,在他们的攻击下,“胡兵几不能当”,然而敌人太多,阵势太厚,而地势亦太不熟习,到处是山谷和怪石,到处都是密林,可以突围的河畔似乎很近,然而在犀利的攻击下却总是看不到突到河边的希望。
女真人也知道明军最想的便是突到浑河岸边,然后可以渡河逃离,在从崖下到河边的地方摆下了最厚的阵势,杨义这时隐隐后悔,该当坚持向北方突围,或是分散潜藏在石洞之中,然而眼前这些西北汉子却是十分的固执,他们尽可能的聚拢在一起,不放弃一个袍泽,也不愿转身如狗般逃离,他们坚持向前,直到手中刀折,身上甲裂,血流于地而死。
人越来越少,敌人却是越来越多,空气中只有血腥味与喝骂声,杨义看到那天扛长枪的宣府兵死在自己眼前,死前犹自痛骂,无一声哀告或呻吟,他感觉自己身上的一个地方被点燃了,恨不得撕开胸前衣襟才得爽快,他怒吼起来,痛骂着敌人,手中的长刀拼命挥舞,他也不知道自己斩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敌人越来越多,杀的真是痛快之至。
“辽镇的,你好样的。”
宣府的百总最终倒在了杨义眼前,身中十余箭,被创很深,这个武官最终还是和自己的兄弟们死在一处,临死之前,他却是向着杨义大笑起来。
“死便死,我辽东人也是大明的好男儿。”
杨义的嗓子都喊哑了,他想向那个垂死的百总笑过去,但脸上的肌肉却抽搐在一起,看起来无比狰狞,连后金兵也被这个明军士兵感染了,看着杨义用刀撑着自己,勉力向前。
一个白甲兵走过来,站在杨义当面。
这时杨义才发觉四周的同伴已经死光了,战场上的女真人已经纷纷打起火把,代替了此前被射死的明军将士,从山谷到河畔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女真人已经开始在远处打扫着战场,剥下衣甲和兵器堆积在一起,杨义心中掠过一组组陌生的词语,什么尸横遍野,血流成渠,甲仗山积……不知怎地,他又是想笑。
“就是他娘的输的……冤枉!”
杨义横过自己的腰刀,冰冷的刀锋靠的脖子上,他全身一阵战栗。
这刀已经砍出十几个缺口出来,刀是完全废了,那柄圆盾也早就不知道去向,战场上如他一般活着的明军恐怕不足百人,也是陆续被杀掉,女真人不要俘虏,就算是跪下求饶的也没有被饶过性命,战争不曾打完,他们不敢冒任何的风险。
一个身披银甲的摆牙喇走了过来,这个白甲满脸狰狞,身形横壮,站在杨义面前犹如一块散发着兽性的石块,他手中的单手大刀也砍缺了不少缺口,看着杨义,这个白甲用女真话嘀咕了几句,杨义听不懂,但看到对方的眼神,他隐隐明白,这是对方在肯定自己的武勇。
“老子再勇,能比杜总兵还勇?不会打仗,全是白搭……”
杨义嘀咕了一句,右手开始发力,有了缺口仍然锋锐无比的腰刀开始在脖间发力,一缕血珠从脖颈间的皮肤迸出来。
四周的女真人都打量着他,眼中不乏敬意。
就算是深恨明国人或鄙夷明国汉人的女真人再野蛮凶残,在这个时候,面对全身浴血的杨义仍然表达出了足够多的敬意。
这是对一个勇者的敬意,无关其它。
没有人会选择留下杨义的性命,越武勇的敌人越该消灭,女真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的脑海中只有这种最为朴实的念头。
非我族人,必当灭之。
汉人在千百年的文明发展过程中,其实在开初也是和女真人一样,若不然也没有这般广阔富饶的国土被汉人掌握着,东亚农耕民族可以扩张的极限就是中国的基本核心国土,在奴隶制或封建时期,汉人达到了扩张的极限,然后文明继续发展,很多糟粕的东西渐渐烙在民族的骨子里头,而如女真人这样的社会结构和朴素的念头反而最为通达,也最容易扩张起来。
“杨义,等一下。”
就在最后关头,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杨义耳边响起。
杨义下意识的一扭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
“张东主?”杨义下意识的先叫了一声,接下来便是一脸厌恶,皱眉道:“又是你,你们又和东虏勾搭上了?”
“不要冤枉人好么!”张瀚身边的常威在杨义眼里还是毛没长齐的半桩大小子,常威在马上叫道:“我们就是商人,做生意!”
“和猪和狗做生意都行,你们和东虏做生意,就不是他娘的好货。”
杨义自忖必死,上次在北虏那里是张瀚等人救了他,没道理再被这伙人救一次。眼前这么多死掉的袍泽兄弟,他有什么脸面叫这伙和鞑子们勾勾搭搭的商人再救一次?
在杨义手腕用力的时候,张瀚向朵儿使了个眼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