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士林中享有盛誉可不是凭白来的,而是辛苦经营得来,这种经营是要砸银子,而不是想赚银子,如果想赚银子,那就只能到高门大户去当清客,走的就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名士,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程嘉燧表达善意,钱文升赶紧拱手道:“孟阳兄客气了,在下也是走南闯北惯了,走在路途之中,赏家乡未有之景,其实也是人生乐趣。”
“哈哈,此话在理,我还见过徐霞客,若他听到了文升兄的话,定然会引为知已。”
钱文升含笑不语,他只有秀才身份,在家族中不替钱谦益跑腿效力的话就边缘化了,就算这样身份也比眼前这些人差了一截,徐霞客可是正经的士绅,看不上自己的。
马士英微咳一声,说道:“咱们晚间替文升兄接风洗尘时再说闲话吧,现在还是聊一聊正经题目。”
“也好。”钱谦益接口道:“此次见曹化淳,此人如何应对我已经知道,其后他被皇帝斥责,我们这里也听说了,其情形到底是如何?”
钱文升知道这些人都不可能闲着来听自己讲京师见闻,他也是聪明人,沉吟片刻,便是直接道:“曹老公虽然受了斥责,但还是很受皇帝信重,皆因宫中是魏阉经营多年,皇帝入宫还不到半年,心里还是只相信藩邸的旧人。现在曹老公还是司礼太监提督东厂,职份未变。”
“四兄离京时,和记的人可被拿捕到过?”
“这,真没有。”钱文升思索片刻,断然道:“朝廷屡次拿捕,然而和记的人藏的极好,一个人也没有拿到。”
几人在座的人面面相觑,马士英摇头苦笑,说道:“上回还说是和记的人吹牛,数千厂卫,他们和记的人在京师也没走光,就真的一个也没有被捕?现在看来,我大明的厂卫还真是废物中的废物。”
钱谦益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他从十几岁考中府学生员,到一甲进士成为翰林,大明是他生而就知之的国度,朝廷,皇帝,厂卫,文官,武官,地方官府和宗族,生员和名士,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大明。
而现在大明被人当傻子一样的耍弄,几千厂卫连在人家眼里连狗都不如,就算文人天生不喜厂卫,此时也不禁有失落之感。
“都中情形如何?”
马士英这话问的较为宽泛,但钱文升还是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当下想了一想,答道:“除阉党之初,京中不管是官员还是士绅,均感振奋,都是夸皇上是难得的明君,大明有中兴之象。到后来攻打新平堡失败,损兵折将巡抚都死在战场上,坊间虽不敢明言,但都是忧心忡忡,人们都知道和记不是好相与的,自是极为担心!其后粮价开始大涨,然后布价大涨,各种货物价格都是涨了起来,京师中人都是怨声载道,在下离京时,皇上的形象已经颇为受损了。”
在场的人没有出声,不过都是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皇帝铲除阉党,最不高兴的当然是魏阉本人和他的核心党羽,然后是那些被牵连的官员。比如上个月河南巡抚某人刚被免职,原因就是其在巡抚任上替魏阉修过生祠。
这其实就是有人惦记上了巡抚的位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魏阉盛时,天启皇帝赐号为上公,大权在握,天下督抚有几个没有立生祠的?朝中官员,又如何能和阉党毫无关系?
皇帝虽不欲兴大狱,但似乎有心理上的洁癖,总想着把阉党一网打尽,这就有些过份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士心()
“在下离京之后,由通州一路南下,发觉粮价真是一日数涨。”钱文升最终道:“到临清和清江浦一带时,发觉有不少山东与河南的大粮商坐地收粮,不少粮商带的粮根本不到临清就被收光,年前年后,估计京师一带的粮价会涨到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你离京时,可有人提议多放漕粮?”
“有几个御史上过本,不过朝廷已经放过一次平抑,未能成功,却是不敢随意乱放。京中几万太监宫女,几万勋贵和文武百官,还有京营兵,加起来好几十万人,这些人可不赞同将漕粮放出来太多。而且还要支持蓟辽和宣大镇的军粮,漕粮再放几次,怕是连宣大蓟辽的军粮都不保。而且,据在下所知,京中权贵大半也跟着一起囤粮,很多大太监都在囤积,公侯勋贵和一些文官也在囤积。地方上,各镇的镇将亦有囤粮,在下到临清时,见很多大户豪绅在囤粮,所有人都感觉粮价在年前都一定会涨,所以囤粮者众多。”
钱谦益一直很注意的听着钱文升的话,这时忍不住苦笑道:“国朝气运,一至如斯乎?”
“亲藩宗室都在囤粮,整个北方怕就是皇上没囤粮,但皇上有通州漕粮大仓,囤粮最多的就是他了。”
程嘉燧讲了个笑话,众人想想也是,都跟着一起笑将起来。
“皇上的囤粮要供给百万人,也不轻松。”钱谦益沉吟着道:“向例漕粮北运在夏初抵京,所以年后可能会放几百万石出来平抑粮价,另外会催南漕及早北运,不过,现在谈还为时尚早,就看年前。”
马士英一脸沉郁,说道:“受之是打算等过了年再说么?”
“不,”钱谦益一脸坚毅的道:“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有类似的心理,所以年上波动会很大,这是良机,我等可以将全部身家都投进去。”
在场的人都是一脸震惊,程嘉燧有些为难的道:“受之,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徽商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和记向来不行无准备之事,不打无把握之仗。”钱谦益道:“宣大残破了,张瀚一样退回去,为什么?因为新皇刚登基,未有失德,未失众望。他养望虽成,但还要时间来积淀积累,现在的这局面再演化下去,张文澜就成了救时之主了,那时候,很多地方根本不必费力攻打,可以一鼓而下,甚至望风而降。好算计,好手腕啊。诸位要谨记,和记要的是天下,不仅仅是行商赚钱,所以这一次抬高京师和北方粮价对和记来说是一次战事,而不仅仅是抬高粮价赚钱。如果只是想赚钱,到年前粮价差不多时就能放出去了,一样大赚特赚。和记是最早囤粮的,我听说张文澜在北方草原早就囤积了过千万石粮食,不次于通州大仓,这一次粮价抬这么高,很多军镇都会受不了,但和记无所谓,自己手头有粮,心中不慌,可以把全部身家拿出来继续把粮价往上抬,只要有人带头,会有很多人抛粮,但也会有更多的人跟进,我们不趁着这时候跟进就晚了。”
钱谦益喝口茶,静静的道:“赚钱是小事,我常熟钱氏虽不是豪富,但也不在意这一点银钱,学生在意的是将来。”
这个“将来”意义十分重要,说明钱氏这样的官宦世家,钱谦益这种一甲进士出身的翰林都是打算抛弃朝廷了,这其中的含义实在是太深重了一些。
程嘉燧面色一变,抱拳道:“此事太过要紧,容在下回去和众人商量一下再来回复。”
钱谦益点头道:“可以,要快,而且我估计孟阳兄的族人定会同意的。”
马士英也沉着脸道:“南都到苏州,嘉定,和记的人活动的很厉害。他们愿多出帆船出海数量,降低保险费,替松江人出布,替江西人出瓷器,他们负责运输。我们江南的百货,不过是生丝,棉布,瓷器,茶叶,总归好卖的,和记都包销了。沉船了,他们保险负责赔,我们江南商人只管在家等着数银子就好了。那么这样一来,谁还愿与和记为敌?现在江南各府,船运虽多,往江西湖广一带,车辆也多起来了,毕竟船行靠水靠风,不及他们的四轮车带人也好,带货也好,该哪天到,就是哪天到,费用也不是很高。”。。
若是曹化淳在此,定是恍然大悟。
和记在北方的几千辆车,据厂卫侦查,只有少量回到了北方草原之上,大量的马车和人员消失不见了。
厂卫掘地三尺却始终是找不到马车和人员在哪里,结果大量的车马原来是在撤离计划中,分批逐次的退到了江南!
大量的货物和人员也到了湖广江南,重要的连接地点是在开封,所以李国宾和刘吉先后到临清和开封主持大计,收粮和在南方开展各种买卖,虽然不及在北方卖的多,但可以把大量的人员安置下去,南方的店就是综合门店,不管是帐局还是保险,还是百货,都是和记一体销售,加上物流业也发展到了南方,和记在江南到湖广江西,还有福建一带已经大量的发展起来了。
朝廷当然是不知道,地方官员也未必敢于上报,上报了地方上不会见谅,还有性命之忧,何苦来?
而且和记也不会公然打出和记的招牌,多半是用“兴记”一类的遮掩,以大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有这么一层遮掩,也就没有地方官员会出来多事。
和记的出现,代表着财力和潜藏的要人命的手段,地方官除了极少数之外,首先不会关注,其次关注了也不会冒着开罪本地商民士绅的风险来多事,最终就算出现个把个胆大包天的官员,也是逃不过军情司的威胁和最终的手段。
而现在江南一带,几乎到处都是和记的分号和各种人员,海事险在江南打开局面后,和记在江南早就有根基在,因为天启皇帝的原故和记一直没有在江南扩张,最少表面上如此,而现在和记却是招摇过市,反而是无人能够制约了。
经过长时间的合作,很多江南士绅也早就明白了和记的潜实力有多大。
仅从海贸来说,和记控制的地方包括台湾和澎湖,贸易线路是掌握了和日本的大半的贸易量,还有南洋诸国的贸易也有很大份额,最少从航线上来说,和记战胜荷兰之后也是彻底掌握了航道,福建的生丝一年好几万担,全部归和记所有,一担生丝在福建收是一百二十两一担,到日本就是二百两以上一担,到欧洲的价格当然更高。
和记光是垄断海上通道收税就是已经赚取足够多的暴利了,这一点敏锐的江南士绅和商人们都是心知肚明。
也不是没有人想着抢这碗饭吃,就目前来说,敢这么想的人还并不多,更不要说去着手做的人了。
“还是要再考虑一二。”马士英也相当信服钱谦益的判断,但他还是摇头道:“南都风气较苏州常州松江这边要保守一些,官儿多,勋贵多,坊间也是向着大明的多。还是在等等,待确定各方的人都参和记这一股时,我们再跟进也不晚。”
这两年马士英和钱谦益联手与和记合作,有海事险担保,两人与另外三人合出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做海贸生意,本钱大利润也大,几年时间两人的身家都翻了一倍不止。
现在要众人凑出几十万来帮着和记也不是为难的事,银钱方面绝对没有问题。马士英也不担心赚不到钱,相反,他深信跟着和记一定能赚到大钱。
但马士英考虑更多的就是将来和记是不是能得天下,若和记始终不能鼎革,大明朝廷始终将和记挡在北方和南方的海上,那么相助和记,虽然可以获得银钱上的收益,对自己的仕途肯定是没有帮助的。
大明要是缓过气来,迟早会查出与和记相关的官员和家族,象马士英这样买海事险的根本不能算是与和记有勾结,但与和记一起出手操控北方粮价,这等手段等于对大明打了一场经济战,马士英未必懂得这个名词,但是其中的含义他还是相当清楚的。
这就是说,如果这事参与了,就等于是真正绑在了和记的战车之上,这后果很难预料,和记胜,未必有多大的好处,以马士英对和记的了解,是尚实务不尚虚名,和记估计还会开科取士,因为还不能一下子断绝读书人的希望,但和记肯定是广推学校,几十年后,就是以学校培育的学生为吏,由吏再为官。
旧有体系的官员,地位就相当尴尬,所以从心底深处,马士英并不愿改换门庭。
但马士英也不会同和记翻脸,和钱谦益一样,他判断和记会得天下,并且机率相当的高……这使得马士英陷入一种难言的痛苦之中,前后左右,难以决择。
“我今晚回南都。”马士英沉默半响,说道:“总要再实地去看看,再言其它。”
“也好。”钱谦益沉默片刻,虽然不以为然,还是点头道:“再等一等也行,若和记的人来,学生便随意说些托词叫他们再等等。”
马士英歉然道:“因为我要使诸位久等了。”
“无妨的。”钱谦益洒然一笑,说道:“这般大事,我料想江南各家都不会立刻答应,总要互相走动联络,彼此商议,最后方能下决定。事涉家族存亡绝续,怎么可以孟浪贸然行事。”
马士英会意,也是笑道:“程兄也是回家族商议,想必也不会一下子就有决断。”
钱谦益道:“正是此理。”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回返()
晚间时钱谦益也没有请外客,只是在族中请了几个身份地位相当的士绅,在自家花厅摆了一桌酒宴,请钱文升赴宴,算是接风酒席。
由于是府中小宴,未请外人,气氛倒是相当的热烈,各人听钱文升谈京师和北方见闻,深感时局异常的艰难,一时间感慨颇多。
众人都是三十余岁到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小是在万历年间长大,从国泰民安到现在国家似有倾覆之危,一时间都是不怎么转的过弯来。
一个钱谦益的堂兄放下碗筷,慨然道:“我反正是没看的出来大明要亡国,你们说粮食生意好赚,那就撒漫做去,但是与和记勾连,我看还是那马士英人家看的准当,和记不是好相与的,他们和咱们到底不是一个路数。我认得几个晋商,他们提起张瀚,敬佩是敬佩,但也怕他手腕厉害!和记,人多,势大,跟着好混,但规矩也是多,比起在大明这边反是要多受不少的拘管,他们都说开始不习惯,时间久了才惯了。我一把年纪,还要改换门庭,心里怪不得劲,我看哪,不少人会和我一样,生意归生意,事情归事情,和记得了天下,我们当然没有话可说,该怎样就怎样,未得天下,我看也不必要早早的就靠上去……”
这个堂兄平时说话夹七缠八,不太清爽,现在可能是有感而发,一大通话说的倒是十分清楚,条理分明,在场的另外几人无不点头,只有钱文升心有所感,看着苦笑着的钱谦益,说道:“不过和记在北方是真的得人心,不管是百姓还是商人,哪怕是生员士绅,提起和记来都是交口赞颂。”
钱谦益点头道:“和记在北方的车马运客,并不怎么赚银子,就是给众人图个方便,这善缘就结下来了。帐局,保险,也是士绅和商人所需之物,和记又讲诚信,几年下来,形象早深入人心。至于卖的货物,铁器布匹等物也是百姓所需之物,更为关键之处是和记四处遍及的医馆,救治百姓,施舍药草,免费看病,这才是要紧关键之处。”
钱文升连连点头,和记医馆并未开在江南,不过已经有风声要开。江南一带虽然相对富裕,不象北方有饿肚子的可能,任何一个手足健全的人在江南这几府,只要肯卖膀子力气,吃食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但和大明其余地方一样,一旦家中有人生病,从小康到赤贫也是相当快速的事。
医费诊费加上药费,照料病人还得耽搁赚钱,小病还好,一般人就是硬熬过去,若是得了大病重病,那就相当困难了,很有可能病也治不好,丧了命,还使得家中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