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瞟了许显纯一眼,见这个锦衣卫指挥低着头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他心里稍微有些得意,但很快隐藏了这种无谓的情绪。
魏忠贤在时,许显纯还不是鞍前马后的伺候,现在是他曹化淳掌握厂卫了,锦衣卫一定要俯首称臣,伏低做小,不然的话,宁愿再换一个!
曹化淳也知道,皇爷对京师闹出来的事情相当不满,甚至可以说是雷霆大怒。
死了那么多人,惊动满城,结果和记的人一个也未曾抓到。而且皇帝也在惦记和记的库藏,特别是帐局白银。
曹化淳知道皇爷即位之后,打算与民休息,魏忠贤收的很多税赋都要被减免,这事朝官正在商议,还没有具体的方案,但减税之事势在必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在这当口,和记被查抄绝对是一个大好消息,皇帝希望能用敌对势力的这笔财富稍稍弥补减税带来的亏空。
这事曹化淳和王德化都打过保票,连银子带货物,皇帝能进帐百万左右。
在皇帝看来,这是和记深植大明内部弄到的不义之财,就象是查抄官员家产一样,理应进入国库,是理所应当之事。
现在一切成空,曹化淳当然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眼前这许显纯就是现成的人选,阉党余孽,虽然反戈一击,但差事办的不顺,皇帝盛怒之事,拿姓许的顶锅顺理成章。
当然,底下的事就是看许显纯能不能将功抵罪了。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余波()
“银子不必再拿了。”曹化淳对姓钱的却是很宽厚,语气甚是温和的道:“和令弟说,咱家甚喜他的诗词,也喜他为人。咱家和魏阉不同,魏阉不尊敬读书人,咱家却是愿意和读书人交好,几千银子是小事,叫你大兄记得欠咱家一个人情就行。”
姓钱的喜出望外,又嗑了好几个头,这时一个长随走过来,将这人带了出去。
曹化淳这个人情卖的相当结实,替钱谦益省了不少银子。
钱谦益起复之后确实也任礼部侍郎,并且后来会推入阁成功,其后又被温体仁摆了一道,暴露出贿赂之事,崇祯原本就不喜其人,钱谦益之事暴露出后,崇祯大怒,令其回常熟老家冠带闲住去了。
这一住就是十几年,钱谦益曾经再拿两万银子到京谋起复,但因为崇祯甚恶其人,并没有成功。
曹化淳和东林的亲厚由来并非无因,无它,投上所好罢了。
皇帝对东林印象好,这些家奴当然有样学样,不过曹化淳此时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东林交好,与东林党人诗词唱和,以为风雅,在曹化淳得势时,不少东林党人对他赞颂有加。待曹化淳因病回家养老,崇祯十七年时李闯进京师,东林党人却是众口一词,说是在家闲居的曹化淳以神行之术跑回京师,打开城门迎李闯进京。
如果现在的曹太监知道十几年后的事,怕是立刻召来下人,用乱棒把姓钱的打出去。
待姓钱的出去了,曹化淳瞟了许显纯一眼,说道:“许大人,站了半天了,有什么说道没有,咱家等着呢?”
许显纯当着外人还要给自己留面子,当着曹化淳却是原形毕露,当下跪下,砰砰叩头,嚎啕大哭道:“厂公,在下可是尽心尽力了,你老是知道的啊。”
“咱家知道,知道顶屁用?”曹化淳变了脸色,骂道:“亏你还是世家子出身,掌锦衣卫好几年了,屁用不顶!你麾下几千校尉和军余,还有那么多帮闲,和记在京师满打满算一百来号人,你竟是叫人抽冷子杀伤了好几十人,仇也不得报,人也跑光了,货和银子都是没有。我问你,怎么向皇爷交代,叫咱家怎说?”
许显纯按姚宗文所说的回复,表示自己派出全部力量,大索全城,一定要抓到和记的人,然后严刑拷打,定要顺藤摸瓜,将所有的余党抓出来。
至于货物和银两,许显纯保证要带大量校尉离京,奔赴各地,紧急查察和记分号,一定要将帐局存银和货物给找出来。
“甚好。”曹化淳无甚话可说,这件事到现在来说相当的被动,他也感觉很是狼狈。太监中不要说铁板一块了,彼此间是一直不停的明争暗斗。比如徐应元和曹化淳就不对付,徐应元栽了个跟头,还有一些出身信王府的太监可是一直盯着曹化淳厂臣的位子,这个位子现在是不如魏忠贤当年,但也是太监中的二号人物,几万太监能混到这个位子上是千难万难,曹化淳每天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被人抓着漏洞,将自己拱了下去。
这一次和记的事办的不顺,又有御史弹劾,曹化淳昨天去伺候皇帝时发觉皇爷的脸色不好,对他的态度也有些怪异,他小心伺候,还好不曾被斥责,但出宫之后就下定决心,一定要逼许显纯把吃奶的劲给使出来。
现在有许显纯这般的保证,曹化淳稍觉放心,不过他也是知道,此事行来相当困难,而且从京师的情形来看,估计和记在各地都会有布置,不过总不能坐困于京师,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曹化淳倒是告诫道:“昨日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尔等出京,校尉和百户也不要穿飞鱼服,换成普通禁军服饰,或是穿百姓服饰,只要当地官府不出来多事,你们也不要逢人便说是锦衣卫出京公干。要知道,除非拿捕犯官,开读圣旨,校尉出京捕拿人犯,查抄商铺,会引人瞩目,一旦出了大乱子,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许显纯凛然,当即说道:“请厂公放心,在下一定小心行事,绝不会无事生非。”
……
到九月底的时候京师天气转寒,十月十五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从紫禁城到各坊都是银装素裹一片洁白。
几辆囚车自天街进入刑部衙门,一群兵丁随着大车一起进门,然后沿着侧门一路跟着囚车到刑部牢房外戒备。
带队的是一个参将,这么冷天要出红差,参将脸色不是很好,几个部下拼命说笑话,逗弄参将大人开心。
“许显纯原本不至被问斩。”一个守备指指牢房方向,几个狱吏正端着木盘子进去,有酒有菜,看着还算丰盛,但这么大冷的天,酒菜早就备好,怕是冷透了。
守备看了一眼,接着道:“宫里查出许显纯曾经弹劾魏阉的奏折,不管真假,好歹有这么一件东西,皇上原说也饶了这厮,叫他还先在锦衣卫任上。怎料京师被和记杀了几十号人,抄银子一两没抄出来。带人出京,还是一个人没抓到,一两银子也没有找回来。皇上大怒,许显纯回京后就直接下了狱,也算背时,晦气。”
“和记这么能躲,事前想不到的事。”另一个武官啧啧两声,说道:“一夜之间,几千人不知去向,几十个分号的货物,存银,不知去向。地方官一问三不知,厂卫在各地查,弄的鸡飞狗跳,许显纯在保定一天打了几百人的板子,夹棍用坏了二十多副,结果呢,还是一个人也没查出来。上头大怒,其实许显纯有什么办法,他又不知道人家早就存了异样心思。”
天气冷,各人说话都冒着白气,但说到这里也无需再说下去了。
许显纯抓人失败,京师一群大人物觊觎和记的货物存银,结果连根铁钉都没有找到,一两碎银也没有到手。
几十个分号的和记中人,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多少在地方上有名号的和记商行的掌柜们,一夜之间就不见了,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地方上的官府,想方设法也找不到其人,至于各地分号门面,空空如也。
曾经大量行走于北方的和记车队也象是一夜之间失去了踪迹,从京师到开封,到德州,临清,再到永平,南下的话到淮安,扬州,最少有一千辆以上的大车,一夜之间好象从人间蒸发了。
如果说援助十三山时,和记的车队的运输和管理能力,还有动员能力令朝野上下瞩目,从此进入世人的眼帘,那么,这一次的撤离行动,更是叫人感受到了和记的强大和神秘,这种令人胆战心胆,匪夷所思的撤离计划,并且做的相当的完善和成功,不管是厂卫还是地方官府,不管是对和记心存善意或是满怀敌意,不管态度如何,立场在哪一边,最少都有一点可以认识,和记能一夜消失,也是可以一夜之间再出现。
而朝廷在新平堡弑羽而归,巡抚和兵备道战死,一万多大军被和记击溃的事也是在其后不久传入京师。
这件事,就更没有多少人敢议论,只有几个御史可能是得到示意,虽然卢象升与洪承畴战死,他们犹上奏弹劾,巡抚和兵备道举措荒唐,用兵不善,居然败于一群民间团练之手,定然是平时不用心于军务公事,文恬武嬉,乃至有此败。
皇帝在听闻新平堡兵败之后,据说在宫中连续砸了多个花瓶,也打了十几个不开眼的内监,同时还指派御史弹劾战死的两个战死的文官,集火之下,居然有言官建议抓捕两个犯官的家属问罪,男子十六以上处斩,女子发教坊司,年少者充军辽东……皇帝虽是年轻气盛,脑子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并没有把事做的这么出格。
但卢象升和洪承畴是肯定没有恤典了,朝廷没有为难他们的家人遗族,但也没有褒奖纪念,死了两个大员,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这比起当年战死辽东的袁庆泰,自杀殉国的高邦佐来说,相差甚远。
这些事都和许显纯没直接关系,但也间接影响到了他。
新平堡战败,宣府到紫荆关一带戒严,榆林山西甘肃各镇戒严,京师也差点就戒严,还好傅宗龙和张家口参将周遇吉上奏称商团军已经奉新平堡百姓和张瀚北撤,大举撤军之后在短期之内再度大举南犯,似乎不太可能。
当然,宣府那边奏报也只是推断,傅宗龙等人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断言和记在短期内不会犯边,张瀚已经被救离开,新平堡成了空地,黄得功等诸将失巡抚之后迅速赶到新平堡大杀一通,斩杀了一些没有逃走的附近的村镇居民,号称斩首二百级,又把新平堡烧成了一片白地。这番作为实在不当名将所为,不过黄得功原本也是天启矮子里头拔将军,为了自保,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黄得功算是把自己摘了出来,当时跑掉的诸将有一个参将被逮至京师,还有游击和守备在内,十五人被逮拿问罪,不到一个月时间,全部被问成死罪,和今天要问斩的田尔耕,李实,许显纯等人一起上法场。
一日斩二十多人,全部是正四品以上的文武大员,这事已经在京城引起轰动,秋后问斩一般是在九月,秋高气爽之气也是肃杀之气,象现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时候杀人,也实在是少见的很了。
许显纯算是最倒霉的一个,原本已经上了岸,上次杀过一次阉党,不过是以客氏的侄儿和魏忠贤的侄子等人为主,许显纯巴结上了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原本是无事了,但办砸了差事,加上新平堡惨败的消息传来,京师震动,皇帝盛怒之下,谁还敢保这个铁杆的阉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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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将门()
“小心戒备了,今天定会有不少人观刑,要小心出事。”京营参将打断了部下们的议论,有些事说多了只会招祸,现在谁不知道和记和朝廷彻底决裂,原本先帝与张瀚勉强维持了相安无事的格局,谁都知道和记兵多将广,财雄势大,能维持还是维持的好,毕竟沙战厮杀,血海里活下来的才能建功立业,但谁又敢保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个?
而且参将心情沉重还不是因为这事,有消息传来,新平堡惨败,被击溃的一万多大同镇的主力损失惨重,而击败他们的并不是和记商团军的战兵,而是和记派出几百军官,临时用矿工和庄丁组成的民兵。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参将心事重重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带着几百兵丁在刑部这里等候,沿着刑部到天街和东市,沿途还有别部兵马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戒备,巡城御史已经派人催过一遍,问斩可以等午时,但最好早些从刑部出来,沿途百姓现在还不太多,等人们都听到消息跑出来看热闹,那时候戒备的压力就比现在要大的多。
“催里头快点儿。”参将对一个刑部的小官儿道“甭耽搁太久了。”
“断头饭照例要给的,没听说过叫人饿着去砍头。”刑部的文官哪会把个参将看在眼里,斜着眼看了参将一眼,拂袖走了。
这话倒也有理,参将没法反驳,只能沉着脸吆喝自己的部下再多加几分小心。
……
牢房里头许显纯已经叫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袍,他已经免官了,本朝官员问斩定罪前照例免官夺职,似乎只有英宗年间的于谦,因为杀的仓促,罗织罪名问斩时没有免官,一身大红官袍潇洒至东市上路,成就了于谦忠义无双的传奇。
许显纯几个肯定没这待遇,几人中许显纯知道自己勋亲的身份,又曾投效过,算是办砸了差事掉的脑袋,所以并没有太多怨气,而且也不曾担心要被凌迟处死。
崔呈秀自杀死掉的,还有几个也自杀死了。
田尔耕吓的魂不附体,因为有不少人吓唬他,说皇帝甚恼什么五虎,五彪的魏党余孽,要将他们凌迟处死。
锦衣卫的高层害死的人可是不少,特别是折磨东林那几个,什么残酷的刑罚都往那几个犯官身上用,不过事情要到自己头上却又是承受不了,许显纯看到田尔耕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鄙夷。
适才刑部的官员过来,通知各人今日问斩,很多人当时就吓昏了过去,田尔耕先是高兴,因为免了凌迟酷刑,但想到过一会自己人头落地,却是坐在原地念念有词,有时哭有时笑,精神明显是不太正常了。
许显纯斜睨各人,见十来个宣大过来的武官都还撑的住,便是将自己眼前案上的酒杯一举,说道“各位将军,咱们都是有过错的人,你们在京师也未必有亲朋,不会有人在路上奠酒送行,咱们在这里多饮几杯吧,黄泉路上,搭一个伴。”
宣大过来的武官都是西北各镇挑出来的豪杰汉子,都是武官中操守好,能力强的厮杀汉。这样的汉子一般都是将门出身,有一腔热血和忠义之心,洪承畴和卢象升在大同一年多时间,挑出来的将领都是合自己心意的忠枕勇武之辈,这一次战场厮杀惨败,这些人被部下裹挟,未曾在战场死战,亦未受伤,被逮拿至京师后,他们当然也曾不服和叫屈过,后来却是自己想通了,一万多人被打跨,巡抚和兵备道都战死了,他们身为将领却逃脱性命,国法无情,杀头其实不冤枉。
听到许显纯敬酒,众军汉却是有些不屑的样子,后来一个粗豪军汉一拍腿,对许显纯道“许大人,你是锦衣卫指挥,说实在的我们这些厮杀汉子向来不把锦衣卫的人也当武臣,说更难听点,是一直瞧不上你们。咱们西北将军出身的,不尿你们这一壶,也不象那些文官儿怕你们。若是在大同哪,咱们最多表面敬着你,心里骂着娘,躲着你远远的就是。今日大伙真的是要一起掉脑袋,这是一。其二,我们这些人是死在和记手里,打仗打输了,没甚说的。听说你许大人也是栽在和记手里,算是死在一个题目上。到了地府,也就不分什么锦衣卫九边,都他娘的大明朝的死鬼,来,咱贺人龙敬你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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