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砰!
王德伟开枪了,子弹击中大忠子的肚子,淡淡的血水从弹洞渗出来,大忠子一摇晃,停了一下,继续靠近。
砰!
子弹打在大忠子肩膀,这次他没停。
砰!砰!
王德伟手抖得不成,子弹早没了准头,一颗打上天棚,另颗击中了大忠子的左眼。眼球碎了,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挂在那,仿佛地狱里的花朵。
咔嚓!
撞针走空,没子弹了。王德伟早已失去理智,一面后退一面重复子弹上膛的操作,上膛,击发,上膛,击发。空空如也的枪发出可怜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却不再有子弹射出。
大忠子慢慢把他挤到墙角,伸手攥住王德伟的脖子,王德伟的血都集中在脸上,紫红如猪肝,大忠子猛地一甩,王德伟如稻草人般飞到屋子另一角,他没有喊,因为半空中就死了。
他脖子被拧断了。
一只眼的大忠子转过身来,冷冷看着栅栏里的于鹏。于鹏升天无望,入地无门,只盼粗粗的铁栅栏能挡住这个毫无人性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大忠子”。
大忠子慢慢靠过来,推推铁栅栏,那力气大得惊人,栅栏被摇得哗哗作响。
于鹏心里一凉,完了,什么也挡不住它。
大忠子继续摇晃,直摇得钢筋焊点开裂,插入墙中的榫头崩开,哗啦啦,不消片刻栅栏被摇成了一滩互不相干的碎条条。大忠子踏着满地的钢筋铁线走进来,伸手要抓于鹏。于鹏也不躲避,闭上眼睛等死。
眼看大忠子冰冷的双手就要抓到他的脖子,猛然胸口一热,一道金光飞出,大忠子一晃,一道青光飞出,两道光线剧烈碰撞,发出扎扎扎地闪电声,然后同时消失。只听一声异常恐怖的吼叫,什么东西离开了大忠子,飓风般扫过内屋外屋,把东西刮得叮当乱响,后窜出了派出所大院。
大忠子痛苦的呻吟一声,瘫软在于鹏面前,于鹏顾不得害怕,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大忠子刚才的枪伤弹孔一起冒出浓血,生命的迹象在他的独眼中慢慢消散,片刻,身子一挺,死在于鹏膝头。
子午相交(18)
于鹏轻轻放下大忠子的尸体,似乎对屋里弥漫的血腥味无动于衷。他收拾好黑色背包,踩着一地的杂物和血,慢慢走向派出所的院子。应该报警的,他这么想,于是拿起外屋的电话。
电话里没有任何声息。
他联想起警匪片里的职业杀手,对了,他们都是先截断电话线的。也许这个也是。
无定的冷风还在榆树钱镇游荡,街面上不知什么东西滚过,当啷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这已完全不是仲夏之夜,这种气候甚至不属于任何季节。不属于人间。
于鹏离开满是尸体的院落,深呼吸一口这夜的彻骨幽寒,他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异变,但他知道,从今往后,可能有更多的厄运在黑暗中潜伏着,时刻准备扑向他。他的面部表情一点点深刻起来,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一阵轮胎摩擦沙石路的沙沙声,有辆车子停在派出所门口。很熟悉的车子。是于鹏的,车里的人,是黄晓晓。
“鹏哥,快来!”黄晓晓从车窗探出头来,语气有些焦急。于鹏对她的出现大感意外,刚想问什么,发现从另一个方向摇摇晃晃有个人影靠近,不是生人,是邱所长。
邱所长浑身酒气,醉眼迷离,像跳舞一样前进着,猛地发现派出所大门洞开,“犯人”于鹏正要上车,怎肯放过。邱所长拔出枪来吼道:“哪儿跑,给老子站住!”于鹏想分辨,邱所长的枪竟响了,子弹带着尖利的呼啸从身旁擦过,在地上打出一股尘土。
于鹏暴怒了,他从没碰见过如此顽劣的警务人员,他很想扑过去抓住邱所长理论一番,黄晓晓一踩油门,车子猛地窜到于鹏身侧:“上车!你跟他说不清楚!”于鹏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刚跳上去,邱所长的第二枪就响了。不知是他枪法太差还是醉得厉害,这枪鬼才知道打到了什么地方。
黄晓晓麻利地挂档,车子扬起一阵烟尘,示威似的兜了个圆圈,掉头而去。邱所长又打了一发,枪就卡壳了,他骂着,跳着,把枪扔在地上。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了,歪歪扭扭滚出好远。
于鹏来不及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刚刚清醒的头脑又乱了,明亮的车灯如两柄利剑劈开茫茫黑暗。但更多的黑暗接踵而至。黄晓晓的笑容还是那么淡淡的,腾出手来递给于鹏一灌饮料:“给!”CD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于鹏没多想,开了就喝。慢慢地,黄晓晓的笑容,暴跳如雷的邱所长,大忠子的尸体……好多好多光怪陆离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他们跳跃,他们舞蹈,他们明灭幻化,无所顾忌地在于鹏眼前脑中驰骋。他睡了。
黄晓晓见于鹏脑袋慢慢耷拉下来,停了车子,伸手去掏于鹏怀里的东西。一阵剧痛袭来,黄晓晓的肩膀鲜血淋漓——邱所长的子弹还是没有放过他。
黄晓晓忍住疼,探过半个身子靠近于鹏,无奈枪伤不轻,加上这么一动,黄晓晓眼前一黑,昏倒在于鹏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夜还是夜。
于鹏冻醒了,车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火,冷得不行,车窗上都是哈气。
他想动,却发现身子沉重。低头一看,黄晓晓趴在他腿上,呼吸微弱,肩膀上的枪伤触目惊心,鲜血从肩膀流到他的腿上,又在车底集聚了一小摊。
这样流下去要死人的。于鹏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情急撕了袖子,包扎在黄晓晓的肩头。许是更痛了,黄晓晓昏迷中发出低沉的呓语。于鹏把她拖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挪到驾驶位,车子发动起来,向朱城方向冲去。
一路上于鹏不时观察黄晓晓的伤势,毕竟袖子不是绷带,鲜血还是不断从里面渗出。前面出现了点点灯火,于鹏发现路边小镇有家大车店还没打烊,一踩油门,车子轰地冲进院套,老板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探头出来看。
“老板,绷带,纱布……”于鹏心急之下有些口吃,伸手比划着,老板热情地拉他进屋,屋里很简单,饭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塑料椅子都摞起来放在墙角。屋子左面有个炉子,添煤不多,半明半灭地发出余热。一台不大的电视正在放着县电视台的劣质节目,似乎是武打片。
“咋了,车祸?”老板见于鹏腿上有血,以为是他受伤,埋头在杂物柜里一顿乱翻,旋即递过来一大卷似乎质量不佳的纱布,抱歉地笑着:“也没啥正经玩意,山村野店,连红伤药都没有,纱布你先对付用,得抓紧去医院啊。”
于鹏刚要掏钱,电视里武打片中断了,一个严肃的女声插播新闻:“一个半小时以前,榆树钱镇派出所发生凶杀案,共有四人死亡。凶手估计正延公路望朱城方向逃窜,请沿线居民注意,如果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报告。再播送一遍……”
老板憨厚的笑容僵在脸上,于鹏手尖微动,做好了搏斗和逃跑两种准备。老板毕竟见多识广,随即轻松笑着,顺手拿起个小千斤顶,哗啦一下砸碎了服务台上的电话:“你走吧,哥哥当你没来过,也不会报警。”
于鹏感激地点一点头,扔下一张带血的百元钞在饭桌,拿了纱布上车就走。老板等他出去,捏起钞票扔进炉子,钞票很快卷了起来,化成一张带图案的灰。
于鹏出了镇子,将车子拐上一段土路,在树丛下停好。解下黄晓晓肩头的袖子,把纱布左一道右一道缠上去,疼痛使黄晓晓苏醒过来,她默默地看着于鹏忙前忙后,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只是一闪。
“好啦,呆会我送你去医院。”于鹏轻轻对她说。“别,外面在抓你。”黄晓晓声音很弱,面色苍白。“人命要紧。”于鹏一紧嘴唇,将车子重新开回公路上,他现在最怕的是警察在路上设卡,那样,谁也走不了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黄晓晓幽幽地看着于鹏。“因为……”于鹏后面没话了,默默开车。不知是幸运,还是警察根本没有动作,于鹏一路开进了朱城市区,连个警车毛都没碰到。他七拐八拐开进中心医院,大大地鸣笛,瞌睡中的值班护士吓得一激灵,一脸嗔怪地跑出来,帮于鹏把黄晓晓从车上搀下来。
夜班大夫护士都出来了,急救室的红灯亮起,黄晓晓被推进去,临了作了一个“快走”的手势。她的嘴唇异常苍白,似乎鲜血已经流尽。
于鹏扔下三千块钱手术费,连登记都没作就扭头走掉,护士见他满身是血,拦都不敢拦。
子午相交(19)
于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分公司,挑了些紧要的随身物品。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不走来不及了。
车子驶在朱城大街上,于鹏打开久未动用的手机,竟然有电,一定是黄晓晓帮忙照料。于鹏心里一热,又是一酸。开机动画刚刚闪过,猛地连串跳动让他手忙脚乱,至少有二十个短信同时跳出来,逐一看去,少半是老婆吴云的,剩下是个陌生号码。吴云的短信多半都是倾诉相思,并无内容。陌生号码却是刚刚发来,只是十万火急催促他回电,半字不多提。于鹏略迟疑,按上面号码拨过去,那人竟然是马宽。
“你他玛去哪了,到处找不到你。”马宽在那面急得骂人:“榆树钱镇大案已经上报省厅,你小子已经被全省通缉了你知不知道,你……你叫我说啥好呢你。”
于鹏放慢车速,冷静地说:“马宽,咱俩还是朋友不?”“是,咋的?”“我说的话你信不?”“只要是你于鹏,我信!”
于棚用大致六七分钟简要叙述了四道岗遇鬼、杀手进派出所和大忠子还魂等情节,马宽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即便是撒谎,也没有这么离谱的,于鹏语气沉静,思维清晰,将事情讲得丝丝入扣,他信了,却也没办法挽回。
“你打算咋办?”马宽叹口气,问于鹏。“没想好,我手头还有三万块钱,向往南走。对了,你这手机安全么?我的通话记录是不是都被劫听了?”于鹏反问。马宽道:“没事儿,这号别人不知道,查不到我。你要南下,肯定要先回省城,路上早设卡子了,你的车太招摇,你先在朱城找个地方猫起来,我给你想想办法混过去。”“你行么?捅娄子到时咱俩谁也好不了。”“都他玛什么时候你和我讲这个,快找个地方!对了,你现在关机,每两小时开一次,我用短信找你,不用回话。还有,无论谁的短信你都别回,九成是套儿!”
于鹏想了想:“来慈渊寺接我吧。”车子拐个弯,他停到一处背静地方。
天光渐亮,朱城的生机慢慢焕发出来,公路上开始有起早卖菜的四轮子、送奶车和匆匆赶路的人。于鹏在车里换下血衣,拿出墨镜扣上,将装叔叔骨灰的背包换成蓝色的。挎上,手中一个简易皮箱。这是他流亡的全部家当了。
慈渊寺还是那样肃穆辉煌,由于是清早,游客几乎没有,于鹏好容易敲开寺门,巧得很,来人正是收执扫把的印光,虽然多了副墨镜,印光还是一眼认出于鹏。只见于鹏面色灰败,一脸严肃,印光也不多说,缓缓伸出手来,拉了于鹏边走。
一间小小耳房,似是印光休息场所,于鹏刚要张口,印光掩住他嘴:“施主勿须多语,贫僧已略知晓。”说罢指指陈旧的床榻:“施主暂避一时,不可随意走动。记得,山雨欲来虽摇撼,总有云开雾散时。早课已到,贫僧就去。”说罢出门,咔嚓一声上了锁。
整整一上午,印光除了早课就是在院子里洒扫,经过耳房窗外头不抬眼不睁,当于鹏不存在。香客游人渐多,偶有经过耳房,只见破败门楣和铁锁,也就不再过来张望。于鹏悄悄开了两次手机,有四条短信,两条是总公司黄秘书的,让他给潘总回电话,两个是老婆吴云的,也是让回电。于鹏满腹狐疑,不敢耽搁,看过短信匆匆关机。
正午时分,印光颤巍巍推门回来,轻轻将扫把靠在门框。见于鹏满脸焦急,略一笑:“施主莫急,来也来得,去也去得,善心人自有善心门。”于鹏听得云山雾罩,也不好多问,只是悄声道:“多谢法师上次赠我法宝,果然灵验。”印光道:“雕虫小技,能保平安最好。不过,上次提及那块顽铁你不仅没弃,倒添了一块,哎,施主此行必风险莫测,只怕贫僧帮不到你了。”于鹏宽然一笑:“法师厚爱,我心领了。生死有命,不管出去福祸如何,我必记得法师情谊。”一层祥和宽淡的气息氤氲在于鹏脸上,印光脸上皱纹微动,走到墙角红漆斑驳的木箱前,打开生了绿锈的铜折页,执拗拗推开柜门。
只见里面是历年寺院分发的袈裟,每件都比印光身上的要新,印光一层层翻下去,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红绸小包来,揭开四角,一串黑色佛珠发出幽暗的光泽。于鹏对法器研究不多,但只看那佛珠光泽就知此物价值不菲。印光重将红绸包上,缓缓递过来:“此乃慈渊寺开山方丈遗物,心灵性通,能佛光普照。不传方丈,只传有心人,贫僧愚钝,却受了此珠,每每发奋,仍不够有心人。施主此去可带在身边,能避祸事,添福泽。日后再赠与有心人,不必带回啦。”
于鹏接过,只觉沉甸甸足有二斤多,他收好,双膝跪倒,要拜印光,印光笑而不扶,只侧了身,不受于鹏的跪拜。于鹏大恩不言谢,不再行些俗礼凡节,对印光略一客气,看看表,时间又到了,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进来:“蓝牛仔裤,褐色夹克,小胡子,佛前三柱香。”于鹏想了想,拜别印光,拿起家当直奔前殿。一个蓝牛仔裤、褐色夹克,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正在铜鼎前烧香,见于鹏过来,看看左右,对他一点头,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于鹏跟出十步,猛地回头跪下给佛像磕了三个头,恍惚间,印光在殿上一晃,不见了。
小胡子男人一直出了寺,走到林间小路,那里停了一辆非常普通的红色捷达,男人拉开车门,拿出一个提包来,里面是男式衣裤,他指指于鹏,又指指衣服,于鹏麻利地接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换上。小胡子又递过来一张手机卡,指指于鹏的手机作了一个倒换的手势,于鹏用心记住了几个关键电话,把卡换了。小胡子拿过旧卡,用力掰碎,塞在一个树洞里。
小胡子又拿出一筒类似发胶的东西,示意于鹏伸头过去,于鹏这次糊涂了,不过还是照办,只听吃吃吃吃一顿乱喷,小胡子递过一小片镜子来,于鹏发现,自己的头发变成了营养不良似的黄褐色。他哭笑不得,小胡子没给他时间感慨,将于鹏的行李统统换装进新的旅行包中,拉开另一侧车门,将旧的塞进座椅下面的夹层里。然后打开后备箱,作一个请的手势。
于鹏过去一看,后备箱是改装过的,空间很大,有饮水,还有通气管,铺了厚厚一层毡垫。
流亡生涯要开始了么?他问自己。
子午相交(20)
小胡子车开的很稳当,于鹏不知不觉间迷糊过去了。
马宽拍他脸的时候,已经是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