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回她娘家了?”于鹏不死心,于百泉摇头道:“谁都想到这点了,可还没去找,她娘家就来人要女儿,结果闹得天翻地覆,不仅没个结果,两家还断了往来,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这报应也太重了……”“谁说的,难过事儿在后头呢!后来文革结束了,恢复高考,哥俩一合计不能扔了学业,就去报考,没想到都考得不错,全成了大学生,老大毕业把老婆孩子接城里去了,老二在城里找了个媳妇,这家虽然经历那么多波折,瞅上去也挺像样了!”
“是啊,真好……”于鹏附和着,想起父母叔婶,不觉得眼圈红了。于百泉没察觉到什么,叹息道:“那时候老大做官老二做学问,都挺好,老二研究历史的,还把家里祖传的东西带去研究,于飞本来就对这类东西不待见,拿了就拿了。那时候他已经岁数大了,做村长也做够了,老想撂挑子,可使给谁谁不干,硬是没有接班的,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干着。谁成想没过几年,二儿媳妇和姑娘出车祸死了,那时候哪像现在这么多车,压死个人都是老大个事儿了,还是一下死俩,当时村里就轰动了,连镇里县里都传的乱糟糟,这不算完,第二年,好像是86、87?我记不清楚,反正那两溜,大儿子和媳妇差了10个月,全得急症死了,于飞多心硬一个人呐,也受不了这个,当时就堆了,没多久也得了病,眼瞅就不行了。”
“我爷……于飞最后葬什么地方了?”于鹏差点说漏嘴,于百泉瞅了他一眼:“这人,不给父母找好地方,自己也跟自己过不去,临死,非要让大伙把他埋在村后面那棵大松树下面。”众人不觉抬头去找村后的树,于百泉道:“别找啦!那树去年死了,给村里人伐了当柴火,那是大炼钢铁之后留下来的一棵独苗,是村里老辈人给于飞下跪才留下来的,死啦!连树根都刨出来烧了,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道咋的了,手头这点家当不败祸光了他心里难受!”
于百泉狠狠把烟锅敲在炕沿上,铿铿作响。
子午相交(42)
“您能说说于飞选坟的地方么?”谷丁问,于百泉装上第三袋烟,瞄了一眼炕里面的软包中华,小胡子一笑,过去撕开烟盒,给于百泉点上,于百泉一阵推让利:这不成,这不成,我抽不惯……”最后还是夹起了纸烟,把烟锅放在一边。“这事儿吧,还得从崔春浩说起,当年别看于飞胡搞乱搞,上面可是当了典型呢,动不动就来学习观摩,外人有的就动了心,来落户的有那么几家,崔春浩算是一个,他到村里入赘,学了看风水的本事,听说于飞要不行了,特地帮他看了四道岗的一块好地,推荐给他,那于飞真浑呐,愣是不听,非要埋在村后面大树下。崔春浩去看了,回来脸都青了,说那背阴,又是村后面,又压在山崖下面,风水不是一般的不好,只怕埋了以后,子孙会有大麻烦,可于飞怎么能听得进去呢,还瞪眼睛让大家去挖坑,直到坑挖好了,棺材也预备好了,这才两腿一蹬,走了。”
“能带我们去看看么?”谷丁想参祥一下那里到底风水如何,于百泉痛快地答应着,起身要带路,谷小影跳过去把落在炕上的烟盒塞进于百泉的口袋,老人笑了:“这丫头,真会来事儿!有出息!”谷小影一吐舌头。“都说同气连根呢,这村子大半都姓于,于飞葬了以后,村里先是传染病又是水灾旱灾,以后不论风吹草动,下角村的病情灾情总是比旁的村重。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弱残兵留守村子,要不你们咋只能见到几个人呢。”于百泉一边领道一边叙述,大家举目一看,村里空空荡荡,晚饭时分,竟没有几家飘出炊烟的,那些阴影幢幢的土坯房废墟更是阴森森。
天色已经很黑了,于百泉虽然熟悉路途却也免不了脚下踉跄,小胡子不知何事跑回车子,取来三支高强电筒,电筒的光芒像三把利剑劈开越来越黑的夜色,大约走出村子一百多步,于百泉站下了:“就这儿!”众人随手电筒灯光观瞧,只见一座孤零零的坟立在陡坡下面,荒草甚多,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应该是松树被砍光伐尽后的遗迹。在前面,陡峭的斜坡接连到山上,手电照去,连棵像样的灌木都没有。
为了抗旱,村民在附近积了几个池子的雨水,由于久不清理,里面蚊蝇孳生,污浊不堪。大批的蚊子见光而来,给大家身上脸上留下好多“杰作”。谷丁拿出罗盘四下量着,算着,不在乎蚊虫叮咬,谷小影没法只好过去帮他轰赶。“于飞人缘不好,大儿子又没了,前两天我听说二儿子也没了?哎!你说这一家啊,现在闹得连上坟的人都没有了,坟头能不荒么。”于百泉看着于飞荒凉的坟茔,摇头叹息道:“跟老天抗争,你抗了一辈子,你的劲头我佩服,可别的……嘿!”
大家不堪蚊虫叮咬,等谷丁看过大概后逃难般跑回于百泉的家,关了房门,于百泉熏起难闻的旱烟,一时还算避开风头。谷丁问起狼獾岭上于飞父母坟茔的大致地理,匆匆画了两张草图给于鹏看,上面星星点点,又是水塘又是山坡:“看,这座坟是于飞的,前后左右都有水池,按照风水学来讲,左长中,中右动,都不吉利,岁煞照射方地,它的凶煞就会应验。这池塘说方不方,说圆不圆,味道恶浊,颜色肮脏,又出自辰、戌、丑、未四个方向,必定凶煞不祥。再看看山上的情形,狼獾岭地处一马平川,龙脉四散而不聚合,倒头也没有骨节,有条山泉经过本是好事,可是水笔直从水口奔流而出,并不回缩收蓄,这样的地方无法聚敛福泽,又加上几个池塘的凶煞,后代必遭劫难,逃不掉的,哎。”
于百泉听谷丁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奇怪起来:“你们不是搞史志的么,咋还研究起风水来啦?”谷丁一笑掩饰过去:“没什么,总接触民风民俗,啥也都习惯了。”于百泉也不再追问,打了个哈欠,谷丁知道农村睡觉早,老人说了这么多,肯定又困又累,便起身告辞道:“您老歇着吧,这么晚也不好打扰了!”于百泉自觉失礼,连忙道:“没啥没啥,有啥事儿你们尽管问!”谷丁再三要走,于百泉问:“黑灯瞎火的你们去哪啊?前两天四道岗可出过人命,别乱走了,就在我这睡吧。”谷丁一犹豫,于鹏说我留下吧,你们回车里去歇着,谷丁看看女儿失望的眼神,把于鹏望外面轻轻一推:“你们去吧,我在这就行了,阿,明早儿过来找我。”
谷丁送走三人,于百泉已经铺好了两套被在炕上。他给谷丁预备的比较新,没有炕上原来那套那么脏,可惜放得时间太久了,又潮又凉,谷丁咬咬牙钻进被窝。于百泉关了等,在黑暗中吸着烟,谷丁笑问:“怎么不抽中华,又把烟锅捡起来了?”“咳,那烟太贵,我没那福分,点缀一下就得了。”“瞧你说的,你帮我们这么大忙,改天给你送几条过来。”“可不敢要,可不敢要!”两人在黑暗中嘿嘿笑着,谷丁突然想起什么,问于百泉:“我来的时候经过四道岗,见有个坟是朝东的,有啥说道么?”
“别说你眼力真好,你是大学教授把?””呵呵,不是。那坟到底咋回事?”“下角村有几个外来户,其中有一户姓彦,叫彦正的,那是……对了,是46年左右来的,孤零零就一人,村里人见他可怜,先帮他修了一间茅草房,过了年又建了土坯房。彦正为人挺好,说话和气,办事也公道,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说不出来的那么股劲。他不咋会农活,开始在村上的私塾教了几天书,后来解放了,私塾也没了,他就老老实实种地,他悟性挺好,庄稼种的也算凑合。头两年东北这地你还不知道么,扔根棒锤都能长成树,那像现在,撒化肥撒得都成盐碱地了。”“嗯,那坟就是他的?”“是啊,大家有好心的给他说媳妇,他不干,一直就打光棍,我也是光棍,有时候能唠在一起,可他不咋喝酒,也不抽烟,搁村子里哪有不抽烟的呢,这点挺邪的,喝酒也只是喝一点就说醉了,可那点儿酒给小孩喝都没事儿。”
“彦正喜欢上山,有时候采点蘑菇回来有时候啥也不拿,放羊的孩子见他有时候望着大山发呆,不知道葫芦里是啥药,他有时候又出门,一走好几天,农活托给邻居帮忙,好在他的地也不多,不少时候都是我给忙活的。问他去做啥,他说缺钱了去城里给人家写东西赚点钱,山沟沟里谁还用得着钱么,这点也挺怪的。”“他和于飞没啥冲突么?”谷丁问道,他想这两个个性人物一定会摩擦出火花来的,于百泉奇道:“别说,你看于飞五马张飞的,拿彦正还真没辙,人家彦正要出工就出工,要帮忙就帮忙,拿不着把柄,说话还特顺,让你想吵架都没地方下嘴,这么多年,就没听谁跟彦正闹过红脸。”
“后来有几次城里来个人物,没说是谁,不过大家说看样子是他儿子呢,长得挺像。开始长跑这边,后来来往就少了,直到彦正去世,那人才又来了一次,给了村里人好多好处,让他们修了坟,下了葬,但是有个奇怪要求,就是分头要向东,大家谁也整不明白咋回事,看在好处上,也就不多嘴问了,听说那人带了几个手下,在坟场里守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才走。”
“那人后来来过没有?”“再没来过了,不过那坟修的挺邪,你来村口不是见到那个张老怪了么?”“对,长得挺吓人的。”“人家原来可不是这样呢,挺好个小伙,上山去牛,四道岗的草还算不错,他总去总去,有时候就在坟圈子里歇了让牛随便吃,不知道咋整的,挨了严正的坟以后,不知道带了啥病回来,到家就不行了,然后他爹妈、妹妹也全得了病,请镇里大夫过来愣是没治好,一家全死了,他身体壮勉强活过来,脸和身上却成了现在这样,没了五官,听声音也费劲了,脑袋也不大好使,他本名叫于连张,结果村里人都叫他张老怪。现在几个本家轮流供养他,也就是几口饭勉强活着罢了。彦正的坟,再就没人敢去。”
子午相交(43)
于百泉说着,谷丁听着,两人都累了,也都困了,就那么说着说着不知何时都睡过去了。下角村寂静无声,寂静得连狗咬都听不到,远远近近的屋子全都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整个村子像是睡了,更像是死了。于鹏三人回到车里,他和小胡子放下前排座位,谷小影横躺在后座,他们也累得很,说不几句话就分别睡过去,车子外面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满天堆积着厚重的乌云,已经是雨季了。
山里的夏夜有些冷,切诺基孤零零停在小广场,慢慢地窗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于鹏又做梦了,熟悉的梦境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座椅不舒服,还是连日身体疲劳,梦做的很艰难,很无奈,睡到半夜,他就醒了。窗外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于鹏支起身子发了一会呆,他努力想把迷幻的梦境连缀起来,却始终不能理出个头绪,他看看夜,看看车内熟睡的同伴,轻轻摇下车窗,透一口清凉的山间夜风。
突然,他听到一个人在说话,不很清晰,但是不远,声音冷冰冰的:“我的骨头,我的骨头!”于鹏一阵发冷,还没回过神,只听另一个声音道:“我的,我的,我的骨头!”然后是第三个,好像有不少人在争夺,他缓缓转头四下观察,发现小广场的告示牌附近,聚集了不少的青色身影,纠缠在一起,似在争夺着什么,众多鬼魂挤挤插插,形成一团弥漫的妖雾,阴森而不浓密。
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把大家惊醒,小胡子和谷小影都起身倾听,但他们看不到,只听见鬼气森森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面面相觑,全瞪圆了双眼,这时群鬼越闹越厉害,于鹏看见他们飘荡的速度明显,团团围住似乎形成了一个鬼魂的漩涡,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猛地,于鹏看见一团与众不同的鬼魂飘荡过来,竟微微有些发红,那鬼魂飘到群鬼不远立定,猛地,瓦剌瓦剌,大家听到一段陌生的语言,抑扬顿挫,有力而粗暴,似在斥责,似在威胁。群鬼不再纠缠,颤颤地分开,围在红鬼四周,于鹏从断续的音节听来,那似乎是日语。
此时陷入一阵难挨的僵持,青绿色的鬼魂们不肯散去,又不太敢靠近红鬼,双方静默着,对峙着,突然,红鬼用更严厉的语气责骂起来,体积似乎也膨胀了许多,像发怒的河豚一样妄图把旁人吓退,此举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激怒了群鬼,几个青绿色的影子猛扑过去,然后是更多的,最后所有的鬼魂全都纠缠在一起,凄厉的惨叫声,毛骨悚然的大吼声,低沉的咒骂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撕裂声摩擦声爆破声,小广场成了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只是没有牺牲者。
死的人如何再死?
谷小影吓得紧紧缩在后座,小胡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大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分明感觉到这些鬼可能会威胁到他们。怎么办?逃?谁能跑得比鬼快呢,茫茫山区,又跑到哪里去呢,可留下来……谁能保证这些厉鬼不会折腾他们?焦急中连个准主意也没有。
突然,于鹏看到一个人不知何时走进了小广场,手中似乎拿着一件长长的物事。那是于百泉老人,随后,谷丁也来了。只见于百泉缓步走到小广场中央,用力轮起那个物事,于鹏看清楚了,是一条长得夸张的大马鞭,于百泉把马鞭轮圆了呜呜作响,然后猛地一振,“啪!~~~~~~~~~~”马鞭抽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群鬼立即停止了争斗,“啪,啪啪~~~~”于百泉一鞭接一鞭抽下去,于鹏眼见群鬼四散,融融蠕蠕慢慢向村口退去,只有那红鬼还不肯罢休,呼呼地原地打了几个转,咒骂着什么,最后也不情愿地消失了。
“吓着了吧!”于百泉收起马鞭,走到切诺基跟前,于鹏几个人纷纷下了车,只见夜空依旧阴沉,却再无半点声响。“怎么,这些……”于鹏吁了一口气,问于百泉。于百泉叹道:“村里人少哇,阳气弱,连鬼都来欺负,今儿闹得算最邪乎的,以前可没这么大折腾,可不知咋的了。”谷丁和于鹏互相看了一眼,心想:没有月骧,那能这么乱,但都没说出口。谷小影好奇道:“于大爷,您这马鞭怎么这么厉害呀,一下就把鬼赶跑了!”于百泉有些得意,缓缓地卷起马鞭,收拢上面颇为陈旧的的红缨络:“丫头哇,这马鞭别看不起眼,可是当年咱东北第一号镖局的传家宝,专门给开道头车用的,驱邪镇鬼,避煞躲灾,连土匪听了都心惊胆战。我于百泉无德无能,是当年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偏得的,搁我这福分,哪使得了它阿!”
大家唏嘘一会,于百泉道:“成啦,今晚鬼不会再闹腾了,你们也早歇了吧,那丫头要是害怕,去我那。搁这大露天地儿的,老爷们睡觉也消停呢。”谷小影笑拒了,大家重又分开各就各位,只是都难以入睡。于百泉临走挠挠头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怪了,这声儿咋有点像彦正呢?”
第二天早上,于百泉准备了一桌饭菜,由于家里人少,几个人吃饭连碗筷都不够,老人家抱歉地搓着手非要他们先吃自己才上桌,大家因陋就简,好歹把肚子糊弄饱,谷丁掏钱给他,这次于百泉死活没要。大家吃过又扯了会儿闲天,于百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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