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得立即回头,看见她繁复宫装逶迤而来,眼神冷静而冷漠,漫不经心而决然的从他身边走过,连一丝柔软都吝啬于给他。
心口重重一痛。
他下意识的伸手,做了九年前想做而未做的事。
坚定而毫不犹豫的拉住她的手了,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肩将她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漆黑深邃的眸子直直的看尽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出来。
她听见他说。
“你是谁?”
叶轻歌呼吸一滞。
哪怕她已改头换面,哪怕知道她已葬身火海,他依旧还是对她产生了怀疑了么?
微微一笑,她说。
“侯爷糊涂了么?小女子是…”
“你不是叶轻歌。”他厉声打断她,双眸紧紧逼迫着她的眼睛。“叶轻歌胆小怯懦木讷寡言,你却聪明伶俐心机深沉。说,你到底是谁?搅乱这京中朝局又有何阴谋?”
谁说他只会打仗不懂政权?
皇兄果然火眼金睛,一眼就看透容昭此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玩世不恭鲁莽浮躁。
这个男子,但凡稍微有一点野心,别说是北齐的江山,将来天下之主,他也是有能力去争一争的。
垂下眼睫。
“侯爷既然不相信,小女子也没办法。”
不是强烈否认,也不是心虚承认,就那样微笑以对云淡风轻,虚虚实实,迷雾重重,让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容昭眯了眯眼,眼底也随之升起一团迷雾。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肯定,眼前这个低眉浅笑举止优雅的女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鸢儿。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变,身份可以变,但那十多年养成来的习惯和言行却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更改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神似的两个人。
更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如鸢儿那样能轻易的扰乱他的心。
他的眼睛可以被这张脸所迷惑,但胸口跳动的心脏却已经告诉他,这个人不是叶轻歌。
她…是鸢儿。
全身血液都因发现这个事实而沸腾起来,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证实。
然而她依旧和往常一样,对他笑得清浅而无懈可击。
他眼神微暗,有些踉跄的退后两步,眼中划过深切的痛楚。
不是吗?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吗?
可是,明明那种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刻骨,怎会有假?
三年前得知大燕宫变,他担心她有危险,战事未结束就抛下大军,马不停蹄的去救她。
然而晚了。
那一场大火将她烧得灰飞烟灭,他甚至都来不及见到她最后一面。
母妃骤然离世的消息在此时传来。
一夜之间,这世间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相继死去。
连日来的担忧惶恐疲惫再加上无可挽回的绝望打击,让他再也不堪重负的倒下。
醒来后,已经回到北齐。
母妃已经下葬,王府的白绫却还未摘下。
他也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
他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没能在母妃病重之时守在榻前照顾伺候她终老。
明明临走的时候母妃几度疾言厉色威逼利诱不许他去大燕,然而他为心中执念,还是义无返顾的离开了。
却不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容昭呼吸急促,三年前未曾间断的疼痛在心口弥漫成殇。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因为即便到现在,他也无法做出选择。
一边是自己所爱之人,一边是生养自己对自己百般疼惜的母妃。
这一生最艰难的抉择,在他还未面对之时,已经由命运的年轮碾过,从此心尖成血,寸寸伤。
他,是个不孝子。
无法面对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痛苦折磨,他选择了逃避。
三年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无数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恍惚惚的就会想着,或许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死了,就能见到她了,也能向母妃请罪。
可是无论他醉得多厉害,无论昏睡多久,强大的身体素质依旧不允许他这样逃避一辈子。
每次宿醉后醒来,心头的伤疤就如雪上加霜,疼痛翻倍。
他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放纵自我,整日烂醉如泥。
他不知道真正的救赎在何方,或许他已不配得到救赎和原谅,就这样在黑暗的岁月里游荡,直至生命自然终结。
然而那个名字,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心上越发清晰刻骨。
不是得不到才忘不了。
而是,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忘记。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如她这样让他又爱又恨,却又放不下…
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爱了九年,却甘愿为她痛一生。
是执念,是痴恋,亦或者虚妄。
他已经无从知晓,也不愿去探究。
他宁可守着那样一个虚拟的梦走到生命尽头也不愿醒来。
而这个女人,她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她那样残忍那样冷酷那样无情的将他心里埋藏的那些不可得和悔恨痛苦全都扒开,让他痛不可遏,逼迫他在那样永无止境的梦靥中清醒过来。
可是,偏偏…她不是鸢儿,不是…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他眼神变得死寂,不断的退后,似乎要走出自我陷入的迷障,喃喃自语着。
“假的,都是假的…”
脱离了他的桎梏,叶轻歌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他痴痴而痛楚的呢喃。像蔓延缠绕的藤条,无限延伸…
她看过去。
他却已经转身,落寞的离去。
叶轻歌站在原地,神色怔怔的,心口忽然涌出莫大的悲凉。
情深缘浅,缘浅情深。
往事已如过眼云烟,谁的记忆还在心里嘶吼着不肯离去?无论燕宸也好,鸢儿也罢,都已随着那场大火湮灭。容昭,你何时才会从梦中清醒?
……
走出房间,画扇迎了上来。
“小姐。”
“走吧。”
……
从水月庵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安国公府。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原身是个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便是这安国公府,一年也鲜少来两次。安国公老夫人钟氏怜她这个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外孙女,倒是对她疼爱有加。
若非出了三年前那桩事儿,或许原身早就嫁为人妇,儿女绕膝了。
邱陵城两大公府连续倾覆,三年前那些谣言背后的真相也随之大白于天下,安国公府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今天一大早江老夫人便差人来接她来安国公府。她先一步去了望月楼,原本想问问关于兰芝的死。没想到…
下了马车,江老夫人派人等着的带路的丫鬟便立即迎了过来。
“表小姐,您可来了,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叶轻歌看了她一眼,是外祖母身边贴身大丫鬟南筠。
……
来到江老夫人的院子,江老夫人早就带着儿媳妇岳氏以及一大帮丫鬟在院门口等着。见她走来,那神容举止姿态步伐,俨然便是她死去多年的女儿。想起女儿,就想起三年前这个外孙女孤苦无依被赶出家门。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险些老泪纵横,颤巍巍的走过去。
“轻歌…”
叶轻歌走到近前,福了福身。
“轻歌见过外祖母。”
“快起来。”
江老夫人连忙亲自扶她起来,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总算是…回来了。”
身边的江夫人岳氏温言宽慰道:“母亲,轻歌回来了,这是好事,您哭作甚?”
“是,是好事。”
江老夫人赶紧擦干眼角的泪痕,握着她的手却不放,目光慈爱而疼惜。
“孩子,外面冷,走,我们进去说。”
叶轻歌点点头。
她和岳氏一起扶着江老夫人的手,进了主屋。
安国公早年战死沙场,江老夫人唯有一嫡子,继承侯府以后就被派去镇守边关,至今已经三年。膝下还有个长子江清宏,和江清月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也跟着父亲身边,还未回京。
江老夫人一直握着叶轻歌的手,目光充满了愧疚。
“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
叶轻歌微微柔软一笑,“那些都过去了。况且,若没有这些事,我也永远不知道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
江老夫人蠕动着唇瓣,看见她唇边释然柔悦的笑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孙女变了,她知道。
这样的转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叹息一声,“你从前就是太听信那楼氏的话。”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摇摇头,道:“这也怪我。当初你母亲早逝,我担心你和你兄长无人照顾,又想着她与你母亲自小一起长大,到底知根知底,又没有依靠,于情于理,也该善待你们兄妹。却没想到…”
江老夫人说到这里,眼神里迸射出仇恨的光。
“没想到她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害了你母亲不说,还杀害了你兄长。这些年,我竟丝毫不知。”她老眼中又闪烁出泪花来,“若早知晓,我就应该把你接来安国公府,至少不必看人脸色,吃那么多苦。”
岳氏也唏嘘道:“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瞧那楼氏温恭娴熟,性子倒是极好,不成想竟是面善心恶佛口蛇心的毒妇。好在你平安回来了,不然你母亲在天有灵,可怎么安心?”
岳氏标准的大家闺秀,温婉柔善知书达理,从前与还未出嫁的江忆薇便感情极好,是以对她这个侄女也是爱屋及乌。
“让外祖母和舅母担心了。”叶轻歌道:“其实在庵堂也就是清苦些,倒是免了那些人笑里藏刀虚伪做作的嘴脸,我过得也安静。”
她说得轻松,江老夫人听着却心疼。
“你父亲也是个糊涂的东西,娶你母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待她,结果呢,却背着你母亲与那苟合不说,竟还由得那楼氏在府中作恶,生生迫害了你这些年。”江老夫人一想起那些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再不许他们害你分毫。我安国公府虽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好歹是百年世家,你舅舅也是当朝一品大员。别的不说,护着你还绰绰有余。那长宁侯府的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不回去也罢。”
岳氏点头,赞同道:“母亲说得对,澜哥儿没了,微儿膝下就只剩下了这点血脉。那叶湛也不是个靠谱的,耳根子软又不明是非。如今那楼氏虽然死了,但他这心早就偏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善待轻歌?”
她又对叶轻歌和善道:“咱们江府虽然不大,但供你住的房间还是有的,你就暂且在这里住着,直到出嫁为止。”
叶轻歌垂下眼睫,低声道:“可我毕竟是长宁侯府的女儿,祖母和父亲不会允许的…”
她话还未说完,老夫人便冷哼一声。
“叶湛护不了你,他有什么资格来干涉你的去留?今天你就别回去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有没有脸赶敢来要人。”她眼神里迸发出凌厉之色,冷笑一声。
“老身这几年不管事,他便以为我安国公府都是女眷,好欺负了吗?他要是敢来,我就敢打断他的腿。”
叶轻歌还未开口,岳氏便接口道:“轻歌,你不用担心。你舅舅戍守边关多年,未曾有战事,早就请旨回京述职,皇上也答应了。估摸着,下个月他们父子俩也就回来了。到时候由你舅舅护着,看谁敢欺负你。”
叶轻歌扬眉,抿唇点头。
“好。”
江老夫人和岳氏舒心而笑。
“我待会儿就差人去长宁侯府告诉你父亲,从今以后你就住在安国公府了。”
叶轻歌不置可否,又想起另一件事。
“外祖母,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你说。”
江老夫人现在对这个外孙女满心的愧疚和心疼,想方设法要补偿她。
叶轻歌想了想,轻声道:“明日,我想去一趟水月庵。”
江老夫人扬眉,“你去水月庵做什么?”
叶轻歌抿唇,“穆襄侯说,水月庵的静安师太前几日圆寂。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师太一直都很照拂于我。如今她离世,我理应去给她烧柱香。”
江老夫人倒是有些讶异,随后了然的点点头。
“你懂的知恩图报,这是好事。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安排人送你上山便是。”
岳氏站起来道:“母亲,既然轻歌要长住,那儿媳这就让人收拾房间出来…”
“就让她住微儿在府中的院子吧。”
江老夫人语气悠悠,神色怀念而怅然。
岳氏笑着点头。
“是。”
……
江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又出自将门世家,脾性刚烈火爆,说风就是雨。叶轻歌答应在安国公府住下后,她就让自己的心腹曹嬷嬷去长宁侯府传话,曹嬷嬷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说话也不客气,笑语嫣然道:“我家老夫人说了,从今以后,表小姐就住在安国公府了。侯爷不必担心,我家老夫人和夫人怜惜小姐曾经受苦受难,接近公府后定如珠如宝的照顾着,绝不会让表小姐受半点委屈。”
长宁侯自然听得出曹嬷嬷言语之中的讽刺,当下脸色便沉了沉。
“她是本侯的女儿,长久住在安国公府总归于理不合…”
曹嬷嬷笑着打断他,“侯爷,您说得对,表小姐的确是您的女儿。可侯爷别忘了,您的亲生女儿可不少。听说贵府老夫人已经在着手给两位庶出的小姐安排婚事,而侯爷您被皇上斥责在家,自然要多多操心两位小姐的婚事,怕是没多余的时间来照顾表小姐。”
长宁侯被她一番明嘲暗讽的话驳得一噎,面容染上怒意。
曹嬷嬷眼中讥讽却更甚,“侯爷您关心的人太多,表小姐自小又不得您喜欢,日日在您面前晃悠怕是碍了您的眼。我家老夫人说了,为了侯爷您耳根子清净,表小姐出嫁之前就住在安国公府了。安国公府虽然人不多,但个个却是把表小姐当心尖宝贝的护着,总不至于被人陷害赶出家门无所依靠,平白遭人白眼辱骂那么多年。”
长宁侯欲出口的怒骂生生的咽了下去,眼神里浮现几分愧疚和心虚。
曹嬷嬷见此更是不屑,暗骂这长宁侯有眼无珠,正经原配生的嫡女不宠,偏生对那些个狐媚的贱妇言听计从,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嫡长子。任由那贱妇迫害侯府子嗣,以至于长宁侯府至今后继无人。
这也算是长宁侯的报应了吧。
“老奴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先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抬头挺胸的离去。
长宁侯沉着脸,不发一言。良久,长长一叹,神色哀戚而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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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叶轻歌去了水月庵。静安师太的去世似乎并没有给这座庵堂带来多大的影响,那般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对生老病死早已看淡,是以旁人也不会因此徒增伤悲。
水月庵只是一个小庵堂,还不够富人家一所别院大,也就住那么二三十个人。每天听佛念经,敲钟暮鼓。
“阿弥陀佛。”一个小尼姑走了过来,打了个佛偈,“原来是叶姑娘。”
叶轻歌和善的点点头,“妙慧师父,我听说静安师太圆寂了。”她顿了顿,面有暗色,“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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