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了什么?”
他歪过头来询问,却见她双手合十似乎在许愿,不由得好笑。
“你居然也会信这个?”
她已经许完了愿,闻言目光暗了暗。
“不信。”
“那你这是干嘛?”
她坐在草地上,看着满天星空,月色明朗皎洁,心情也跟着一松。
“你知道吗?其实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总是喜欢自欺欺人自作自受。”她叹息一声,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的那盏花灯越飘越远,目光里荡漾出如水的笑意,胜过着满天的星空缭乱,盖过这夜的秀丽幽静。
她回过头来,静静而向往的微笑。
“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心诚则灵。”
他被她脸上柔和绝美的笑容击中,一时之间竟有些痴然。
“哎,你要不要也点一盏灯?”她的声音响起,清脆而甜美,“你不是不喜欢你爹给你安排的那一门婚事么?不如就许个愿。嗯,就让老天保佑你早日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
“生命中的另一半?”
“对啊。”
她笑得灿烂而迷醉,“我娘说,每个人生下来只是半个圆,而老天爷在创造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为这个人创造出另一半。在茫茫人海中,只要找到那个人,结为连理,两个半圆便成了一个整体的圆。意味着圆满,和幸运。”
“等你找到了你的另一半,把她带回去,你父亲就不会逼迫你娶其他的女人了。”她眨眨眼,说:“天下间的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的,你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父母不会反对的,更不会再逼你娶你不喜欢的女人了。”
她满面笑容,盈盈如水,目光写满了这世间所有颜色,却道不尽一分一毫。
他望着她,心情忽然有些雀跃和莫名的冲动。从未有过的心悸和微微羞赧在心里泛滥成灾,几乎将他淹没。
“好。”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变戏法似的变出另一盏花灯。
“呐,给你。”
他执笔认真的写,忽然歪头问她。
“你是哪家闺秀,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眨眨眼,“相逢即是有缘,你都说了,茫茫世界,咱们位于一南一北两国,走在大街上都能相遇,还如此同病相怜。还一起吃混沌,一起放花灯,总该算朋友吧?既然是朋友,就该坦诚相待。嗯,至少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你说是吧?”
她想想也对,便大大方方道:“我是燕…”
该死。
她再次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她想着只能临时用个化名了。他却已经在催促,“你姓燕?燕什么?”
“什么燕?我说的是鸢,鸢儿。”她眸光一转,瞥向对岸火红的鸢尾,计上心头,如是说道:“我叫鸢儿,纸鸢的鸢,鸢尾的鸢,挺清楚了吗?”
“可是…”他小声嘀咕,“我明明听见你说你叫燕…”
她双眼一瞪,强势道:“你听错了。”
他哦了声,又问:“那你姓什么?”
姓什么?
她姓秦,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
燕宸,宸…陈、鸢。
对,就叫陈鸢。
“我姓陈,叫陈鸢。”
嗯,陈鸢总比陈燕好听。自己的封号倒过来,读音虽不同,但也接近。
这样,不算说谎吧?
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他垂眸,喃喃咀嚼着她的名字。
“陈鸢?鸢…鸢儿?”
“对。”她很是坚定道:“我就叫鸢儿。”
他眸光熠熠,闪烁如星辰。
“嗯,我记住了。”
她不太习惯他有些灼热的目光,偏过头看向河面越来越多的花灯,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坦荡道:“我叫容昭,是…”
“什么?”
她却一惊而起,脸色阴霾。
“你就是容昭?那个名扬天下的少年战神?去年率大军南下趁火打劫攻打我大燕的容昭?和苏陌尘打成平手使两国不得不签订友好盟约的容昭?”
他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虽然他承认自己很有名,但她的表情实在看不出半点欣喜或者激动。然而在她迫人的视线下,他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是啊,我是容昭。”
她上前一步,目光凌厉而愤怒。
“你居然就是容昭。”她上上下下打量他,胸中怒火烧得也越来越旺。她早该猜到的,北齐人,又有如此姿容,且言行举止矜贵优雅,行走间步履如风,内功深不可测。看起来年龄也差不多十二三岁。
能够上以上条件的,如今又在大燕的北齐人,除了容昭还能是谁?
容昭被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恨意刺得心口一疼,忙伸手去拉她。
“鸢儿,你怎么…”
“别叫我鸢儿。”她一把推开他,恨恨道:“我真是瞎了眼睛才和你做朋友。”
说完她转身就走。
容昭尚且不知道她为何反应如此之大,立即去追她。
“鸢儿,你别走,我…”
“放手。”她一把甩开他,看他的目光憎恨而厌恶。
容昭怔怔的看着她,眼里有着受伤。
“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眼中漫出浓浓讥嘲,“做错了什么?北齐攻打大燕你是主帅,你杀我大燕将士无数,边境境况惨淡,经济萧条,百姓苦不堪言。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你造成的。到了现在,你居然有脸问我你做错了什么?”
她冷笑,“亏我还以为你好歹算个正人君子,却没想到如此敢做不敢当,你就是个雪上加霜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被她骂得怔住,终于意识过来。
他是北齐人,她是大燕人。
就在前不久,他还在边境攻打大燕。
他们…是敌对的。
不。
他心慌意乱,见她又要走,急急的解释。
“鸢儿,你听我说。那…那都是我皇伯伯的意思,我身为臣子,不可不遵。况且…况且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所以…”
她唇边讥嘲之色更甚,“如果你那时候认识我,就不攻打大燕了吗?如果你认识我,就能够为了我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违抗你皇伯伯的圣旨吗?”
他再次哑口无言。
彼时年少轻狂,不懂何为承诺,不懂何为情爱。只有一颗懵懂而青涩的心,在那时那般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给她最坚定的答案。
因为那个时候,他亦茫然。
身为亲王世子,自幼从军,军人的天性铁骨铮铮,心中只有忠义二字。
更何况两国对立,各有利益。这时候无论是趁火打劫也好,雪上加霜也罢。总归于本国有利的事,身为北齐臣子,自该为之。
在那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然而此刻面对她质问而愤怒的目光,他忽然就有些无地自容和羞愧。
她怎么就偏偏是大燕的人呢?
而他,为何偏偏就是北齐的将军呢?
从参军到开始建立功勋到成为天下人所共知的少年战神,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忠义’之心产生了排斥和怀疑。
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身上背负的那个什么该死的‘战神’之名。
为什么,这次攻打大燕的是他呢?
可若不是他,不就没办法遇见她了?
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
有些对立,也是不可避免。
例如,他和她。
他苦笑,眼神里光彩慢慢暗淡成一片死灰。
见他无言以对,她冷哼转身。
“鸢儿。”
他拉着她的手,没什么底气的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我也没办法解释。我只能说,政治博弈,国之利益,就必不可少的会发生战争。我不知道在那之前认识你后我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举兵南下,但我可以对你保证,无论任何时候,无论我是谁,无论你是谁,无论家国天下,我都不会伤你分毫…”
她冷笑着甩开他的手,径自离去。
“鸢儿。”
他声音有些急切和微微喑哑,眼神里甚至带几分祈求。
“就算我是北齐的将军,就算我派兵攻打大燕,就算我杀了大燕的将士,就算这场战争给大燕带来不小的创伤。可那也应该是朝臣该操心的事,与你何干?难道就因为这些政治上的纷争,你便要当我是陌路人了吗?”
“与我何干?”
她脸色冷如冰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身为大燕子民,难道不该和边关的将士同仇敌忾,难道不该对外来入侵深恶痛绝?容昭,你居然问我这与我何干?”
她声音陡然拔高,“那我且问你,若有一天有强敌侵占北齐。若你北齐一不懂军事政治的老弱妇孺对此漠不关心,你可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你不会为人心凉薄而感到悲哀?不会为你和你手下那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战士而不平?”
他哑口无言。
她也沉默,而后低低道:“你说得对,政治博弈,国之利益,本就无可厚非。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你和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若她只是大燕的一个普通百姓便罢,大不了就是一颗平常心。
但她是大燕的公主,是大燕无数臣民心目中的信仰。她怎能与侵犯大燕的仇人为伍?即便此时两国已经达成一致同盟协议。
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各有计较。
同样,国与国之间的尊严,也同样不可丢弃。
她再不犹豫的离去,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警告道:“不许调查我,不许跟踪我,否则——”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独留他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原地,迎着冷风,心也一寸寸泛冷。
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根本没时间,容昭真的没调查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当晚宫宴之上,看着一袭宫装娉婷而来的她,他才会震惊得无以复加。
或许在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她对他的恨从何而来。
回到驿馆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到她用满含恨意的目光看着他,想到她那般决绝的离开,他的心便一阵阵的痛。
将那张还没随着花灯燃烧的纸展开。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尚且未完。
吾愿娶…
那后面,本该是她的名字。
只是,她走了。
他提笔画下了她的肖像,携带入宫。酒过三巡,皇后看出他闷闷不乐,便出声询问。
“昭世子看起来心情不好,可是我大燕照顾不周?”
他一愣,随即摇头。
“皇后娘娘言重,容昭并无不适。”
“那世子为何郁郁不快?”皇后笑得和善,“不妨说出来,兴许本宫和皇上还能帮上忙。”
“这…”
他有些犹豫,脑海里回荡着她绝美的笑颜,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但她…
想了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走到正中央。
“陛下,娘娘,容昭确有一事相求,但望陛下和娘娘相助。”
“哦?”这次开口的是景帝,他儒雅俊逸的面容上不露痕迹,问道:“世子请说。”
“我…我想请求陛下和娘娘帮容昭寻找一个人。”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说出这番话,紧张有之,更多的却是期待。
景帝和皇后对视一眼,而后皇后不动声色的问:“世子想找何人,是男是女,年龄几何?家住何处?”
他急忙说道:“她姓陈,叫陈鸢,今年十岁,应该是出自大燕贵族…”
“应该?”
皇后讶异的打断他的话,“昭世子竟与这名为陈鸢的女子不熟悉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尴尬道:“我…我今天才认识她…所以…”
皇后更是讶异,隐约察觉了什么,斟酌的说道:“在我大燕,陈姓官员倒是不少,但陈氏并非世族簪缨门阀。依照世子的说法,这女子来历出身定然不俗,单单只有一个名字和年龄,只怕难以找出来。”
他急中生智,从袖口里掏出画卷,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
“就是她。”
画卷一展开,满座皆惊。
燕宸公主自小养在宫中,外臣其实很少有人见过她的容貌,但有那么几个也足以。再加之上方帝后面色惊异,就算他们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也察觉了这件事只怕非同寻常。
皇后理了理情绪,笑着问:“本宫有个问题,不知道当不当问?”
容昭虽然发现了帝后的异样,此时却也没时间多想,便道:“我想娶她为妻。”
此话一出,更是石破天惊。景帝几乎立即就沉下了脸,断然否决道:“不行。”
容昭一怔,下意识的问:“为什么?”
“因为本宫已经有未婚夫了。”
清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他如遭雷击,猛然回头。
百米之外,宫装罗裙的少女旖旎而来,双手交叠在腹部,微抬起头,姿态优雅而高贵。
她缓缓踏上白玉阶梯,从廊下走出。
宫闱深阙,琳琅金玉,不若她容色绝俗,笑容浅淡,似霜染寒梅。
美得惊心动魄而透骨心寒。
他看她笑容明媚,行止端庄,语气温和而凌厉,带着骨子里尊贵的傲气和从容,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宣布她的情之归属。
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口中那个独一无二的英雄,便是苏陌尘。
眼角微微酸涩,胸中一刹那涌现沉重的悲哀几乎将他湮灭。
怪不得…
怪不得她对他的排斥和敌意那么明显。不完全因为他是北齐派来攻打大燕的将军,只怕更因为,他曾和苏陌尘为敌。
原来,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重么?
燕宸,陈…鸢。
呵呵,原来如此。
==
今年记忆涌上心头,似绵绵密密的线,缠绕成线球,滚滚而下。
叶轻歌喉咙有些堵塞,九年前,或许她还小,少不更事,无意间却如此重伤了他。以至于今时今日,他记得的,依旧只是从苏府跑出来撞到他拉着她离开的鸢儿。
记忆冲散了时光,两人都有些怔怔的,谁都没说话,都忘记了此时此地身处的位置,直到一声低而急切的呼唤传来,打破了沉凝的死寂。
“小心——”
容昭骤然双目如电,一把推开叶轻歌,同时衣袖一震,只听得女子闷哼倒地,与此同时铿然一声,匕首被震出虎口,脱落在地。
是容莹。
她刚才趁容昭和叶轻歌失神,便将袖中藏好的匕首逃出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意欲偷袭。
叶轻歌被推开后退倒在画扇伸过来的手臂上,此时抬头望过去,微微蹙眉,抿唇不语。
容昭神情冷淡看着已经气若游丝却眼露彻骨恨意的容莹,问随后走进来的晏大夫道:“她还有没有救?”
晏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摇头。
“毒入骨髓,无力回天。”
叶轻歌看了他一眼,眼神幽深难测。
卢老夫人和卢国公都没有说话,其他人同样闭口不言。
容昭哼了声,“死不知悔改。”
容莹躺在地上,睁着浑浊的眼睛,依旧宛如毒蛇般盯着叶轻歌。
都是这个贱人,三年前她怎么不去死?她的命怎么那么大?
叶轻歌走上前,容昭轻喝一声。
“你嫌活得太久了?”
叶轻歌不回头,蹲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