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歌脚步顿住。
长宁侯察觉后便住了口,回头看着她,“怎么了?”
叶轻歌神情沉静,眼神深得像看不见的黑夜尽头,永远琢磨不到天光何时才会莅临,普耀世人。
她忽然一笑,“父亲的顾虑很有道理,可有一件事容女儿提醒父亲。”笑容渐渐收敛,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流光挂在唇边,又扬起一抹讥诮在眼底缓缓流淌,极深的漩涡逆流加之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威严混合,竟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姓江,是安国公府的嫡女。从此以外,别无他人。”
长宁侯宠短暂的震慑中惊醒,闻言面染薄怒。
“放肆!”
叶轻歌却没有丝毫惊惶,神情淡淡而无畏。
“这两个字,从三年前我第一次回府祭拜母亲,父亲就一直挂在口中。”她眼神里波流转,艳光四射,倾泻笑光而淡淡嘲讽。
“如果父亲记不住,女儿不在乎多说几次提醒父亲。或者父亲也忘记了,明日便是您结发妻子,我母亲的忌日。在此时此刻,您却让我尊称其他女人为母,让早已故去多年的母亲情何以堪?”
她慢慢上前一步,直视着因她后一句话而僵硬的长宁侯。
“父亲您可以有很多妻子,也可以有数不清的女人。但女儿的母亲,只有一个。”
“你…”
长宁侯复杂的看着她,眼神里闪现无数情绪。怀念,凄楚,悔恨,遗憾,痛恨…最终都化作虚无和无奈。
叶轻歌说得没错,从三年前开始,她便已经不再唤楼氏为母亲,只尊夫人。当时还对她怀怒的老夫人和长宁侯因此更加厌憎于她,但令他们诧异的是,从前一直沉默寡言胆小懦弱的叶轻歌对这件事却鲜见的固执,无论如何责骂都不松口。
当时长宁侯气得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楼氏在一旁做和事老温言细语化解尴尬,免了叶轻歌受罚,却让她更不受长宁侯府待见,楼氏也因此得长宁侯更加怜惜和信任。
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既博得了大度宽容的名声,又让她更加落魄狼狈,还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楼氏这一招,用得巧妙而恰到好处。
“再者—”叶轻歌语气一顿,开口时笑意盈盈,“今日祖母发罪于妹妹全因其出言不逊轻狂傲之。父亲想必也知道,祖母重侯府名声,断不容轻纵。如今父亲让我去求祖母免了妹妹的责罚。那么请问,女儿拿什么理由和说辞去让祖母食言?长宁侯府乃是勋贵名门,礼法严谨,上下有序,府中也因此得以安稳。如今祖母之令才过了几个时辰,轻易反之,只怕威信有碍,长久往之,府中之人怕是轻浮不知所谓,何以维持大家风范?”
长宁侯一直静静的听着,此时两父女已经来到正院,两侧种着银杏树,此时已冒出了新芽,不多时就会繁茂昌盛郁郁如盖。
他就站在银杏树下,衣袂飘飘发丝入冠,偶尔有树叶飘落,竟衬托出他背影淡淡寂寥孤独。
叶轻歌站在他身后,没再说话。
这么多年以来,父女俩人还是第一次如此安静的单独相处。
风声伴随着花圃中的玉兰花香浸透空气,漫过深墙府邸,渡出几分初春凉雪之清寒。
良久,长宁侯府才怅然又叹息的说了一句。
“轻歌,你是不是…恨我?”
最后两个字,他慢慢转身,神情难得的没有了厌恶,反而覆上看不懂的复杂和悠远。
真正的叶轻歌是否恨这个父亲她不知道,不过大抵还是有怨的吧。
她看着庭前深井,旁边立着一颗槐树,从前也是枝繁叶茂碧绿葱葱,此时却早已光秃不见新叶,于这初春回暖的季节格格不入,平添几许萧索。
而这深井,早已因不知道勾走了多少冤魂而干涸,渐渐的无人问津。
就像她这个长宁侯的嫡长女,早在丧母丧兄的那天开始,便成为了长宁侯府中所有人眼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亲您心疼女儿,看不得她伤及一分,可谓慈父情怀。但当年大哥逝世之时,父亲可有半分心疼?您如今娇妻美妾在怀,尽享齐人之福,可有想过母亲芳魂永逝,阎王殿里孤冷凄清?”
她回头,看着长宁侯一霎震动渐渐渡上阴霾的脸,率先一步打断他的怒斥。
“母亲和大哥到底是不是我克死的,我想,这个世界上,再没人比父亲您更清楚。”
长宁侯欲待出口的责怒就这样被她堵在了喉咙口,神情似雪山皴裂,又冷又寒,却不知是伤怀曾经挚爱却红颜薄命的妻子和怀抱所有希望疼爱的长子,亦或者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矛盾挣扎甚至痛恨而无奈所致。
叶轻歌却不放过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
“当初您也曾八抬大轿迎娶母亲过门,也曾伉俪情深恩爱甚笃。如今不过才二十余年,父亲您便忘记她了么?大哥也曾是您怀抱期待所出生的儿子,他四岁夭折您未曾伤怀未曾痛惜反而在外面流言四起之时将罪名加注您无辜的长女身上。”她目光清亮,却铮铮如电,语气没有质问没有凌厉,却刺得长宁侯脸色渐渐发白,神情愈见苍茫痛楚。
“母亲尸骨未寒,府中白绫未消,您便迎新人入门,如胶似漆。大哥死后不足一月您便因喜得爱女大摆筵席,邀请同窗好友,歌舞升平。我丧母丧兄孤苦无依为人欺凌您却不闻不问依旧对您所爱的夫人和女儿百依百顺疼爱有加。我遭人非议的时候您冷眼旁观甚至雪上加霜将我赶出候府自生自灭,我大难不死回府后您没有半句只言片语关切甚至一度对我厌憎痛恶恨不得不曾有我这个女儿。”
长宁侯几次想张口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在她清透却暗含讽刺的目光下越发心虚难堪,狼狈的瞥过眼去。用一种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口气说道:“轻眉…她总归是你的亲妹妹…”
话未说完便听叶轻歌一声笑。
“对,她是我的亲妹妹,也是父亲您爱若珠宝的女儿。”笑意从眼中慢慢消失,她姿态平和语气从容,整个人端庄而沉静,再配之绝世容颜,怎么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那我和我大哥呢?难道我们都不是您的孩子?我娘就不是您的妻子?叶轻眉不过只是出言不逊被祖母责罚抄写女诫您便如此关切甚至让我不惜冒着触怒祖母的危险替她求情,而我在水月庵三年凄苦,您又可曾问过一句?您口口声声训诫我要懂得尊老爱幼扶持妹妹。那您可曾想过,您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是否尊敬爱护过我这个姐姐?今日她但凡对我这个姐姐有丝毫的敬爱互助之心,也不会有所谓的‘好心提醒’我三年前究竟犯了如何‘十恶不赦’的大罪以至于为家族所不容。”
她神情渐渐渡上冷意,为这侯府人心凉薄,也为眼前这不明是非偏心的父亲。叶轻歌何其无辜,蒙冤被逐依旧性命不保。而这些人,却心安理得的活着。
凭什么?
所以有些话,得让那些心安理得的人听见。有些报应,得那些幕后主使承担。
这是她借叶轻歌的身体重生应该赋予的报酬和感激。
“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多说什么,总有一日您终归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转身,背影清华羸弱,却生生站出几分傲骨之姿。
“当年我犯了错,惩罚就是被赶出家门三年不得而归。如今叶轻眉也犯了错,禁足,抄袭女诫,也该是她为自己犯的错应该承担的代价,我不会干涉分毫。但您若硬要给我扣上一个不仁不义狭隘阴狠的罪名,我也无话可说。”
长宁侯被驳得哑口无言,连带着因她提起三年前那桩事儿而升起的愤怒也消散于无形。
……
叶轻歌带着画扇回到了自己的潮汐阁,门前站着一个模样老练的丫鬟,见到她,目光一震,立即毕恭毕敬的行礼。
“兰芝见过小姐。”
------题外话------
好伐,表示斗渣模式尚未开启,不过快了,某些事情还是得交代清楚的,嗯,遁走~
第二十四章 圆寂()
叶轻歌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目光寂静如深海。
“进去吧。”
“是。”
兰芝侧开身子,抬头挺胸,对内院吩咐道:“还不过来见过小姐?”
她这一出声,院内顿时走出十几个丫鬟,毕恭毕敬的福身。
“奴婢见过小姐。”
叶轻歌只是随意的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海棠身上。
“这几年我不在侯府,你又是从前跟在我身边的老人,她们的分配都交给你了。”
兰芝点头,“是。”
叶轻歌走进内室,将软毛织锦披风脱下来,随意放在衣架上,对跟在身后的画扇道:“你不用伺候了,出去吧。”
画扇道了声是,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叶轻歌目光凝聚在某个方向,忽然轻轻道:“出来吧。”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低哑而恭谨。
“参见公主。”
叶轻歌有片刻恍惚,而后自嘲的勾唇。
“与你说过多次,我已不是公主,你还是记不住。”
流渊,皇兄为她训练的一等隐卫。当年宫变之时,便是流渊带她冒死闯宫。后来她*而死,灵魂在虚无的黑暗飘飘荡荡了一个多月,才附身在早已因从山崖摔死没了气息的叶轻歌身上,借此重生。
一年以后,她才再次见到流渊。
流渊低着头,窗外淡白的光打进来,他刚硬俊朗的脸部线条越发清晰分明,雕刻着一种沉冷的执着。
“大燕未亡,公主如故。”
叶轻歌眼底划过一丝幽光,周身气息变了几变,悠然回头落座,姿态慵懒而闲散,明明容颜未改着装未变,然而那眉眼之中却在无形的转化。那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严。
她嘴角一勾,眼神里华光溢彩,柳眉入鬓鼻额高挺肤如雪玉,端得是姿容绝俗风华无双。
“你说得对。”
一只手撑着头,习惯性的笑在唇边绽开,点一抹朱砂的颜色,艳艳其绝。
“大燕未亡,秦氏未绝,国将未复,我怎能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与使命?”
流渊抬头,但见那少女半低着头,长长而卷曲的睫毛覆盖了漆黑的瞳仁,纵是自幼严厉训练早已练就火眼金睛的他,也看不清她隐藏在绝丽容颜下的表情。然而他看得懂,这个看起来华艳美丽的少女,心里深藏的孤寂和痛苦。
他忍不住说道:“公主,会有那一天的,苍天不会负您的期望,终有一天,大燕会重新回到您手中。”
叶轻歌微微一笑,刚才周身还若有似无的寂寥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自信和坚持在眉眼间沉淀凝固。
“自然。”
她眼神刹那有些悠远又有些深,看不尽的蔓藤在缠绕,又似散不开的黑云,在晴空蔽日后无声而期待的叹息。
“找到雪儿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很轻,隐藏着压抑的期待和多少年来希望落空的失望和苦涩,在心尖蔓延成血。
流渊眸光一暗,“属下无用,至今未曾查到纯悫公主的下落。”
意料中的结果,亲耳听见,却依旧让她忍不住心中揪着撕扯疼痛。
雪儿。
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天下诸国,皇室王爵,唯有大燕苍景帝一生后宫虚无,唯有一后,便是她的母后。母后孕育四个孩子,皇兄为长,出生便封为太子。其次便是她,雪儿比她小六岁,宫变那一年,才不过十岁稚龄。
还有皇弟…
叶轻歌悠然握紧了手,指甲深深的嵌入手心。
她眸光里染上一抹汹涌的黑暗,翻滚着刻骨的仇恨和凄楚的痛。
皇弟…
那天她赶到皇宫的时候,眼见父皇母后惨死,只觉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的未婚夫,是她从幼年开始便坚守非君不嫁的那个人。
那一天皇宫尸横遍布,鲜红的血浸透了青石地砖,往日气派庄严的皇宫转瞬便成了修罗地狱。
而那个人,依旧白衣如雪,纤尘不染,仿佛是这世间唯一一抹真颜色。
她抱着父皇母后的尸体,痴痴呆呆的看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容颜,从前那般深刻在骨血里的眉眼似蒙上了白雾。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母后的鲜血还在她指尖温柔的流淌,也在她心尖上划过寒冷的刀锋。
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她疯狂的推开他,随手拿过母后自尽的剑便刺了过去。
他没躲,生生受了那一剑。
血,晕开在他胸口,慢慢扩散…
刀剑抢戟声响在耳旁,被他一声呵斥制止。
婴儿的哭泣声把沉浸在仇恨中的她唤醒,然而她还来不及看那孩子一眼,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摔落在地…
她的弟弟,才刚刚出生还在襁褓中的弟弟,就这么随着满地的鲜血,流逝…
……
叶轻歌闭了闭眼,努力克制那股汹涌喧嚣的仇恨。
流渊抬头,清晰的从她脸上看到各种挣扎的表情。
回忆,痛苦,绝望,痛恨,无奈,悲凉…
他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
稍刻,叶轻歌稍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道:“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儿?”
流渊脸色沉了沉,“公主,水月庵的静安师太圆寂了。”
“什么?”
叶轻歌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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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昭回到晋王府,一路往府中走一边问。
“父王呢?”
管家跟在身后,道:“王爷下了朝便去北院看大公子了。”
容昭脚步一顿,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
“大哥最近又犯病了?”
管家叹了口气,“可不是吗?世子您也知道,大公子自小身体孱弱,一直用药物吊着,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身子好了点,便选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在院子外看了会儿书。下人们没办法,只得随了他。可这初春的天气最是寒凉,容易感染风寒。大公子就在外面呆了会儿,夜里就着了寒,一直都在吃药。王爷不放心,天天早晚都要去看两次。”
容昭抿了抿唇,喃喃道:“难怪昨晚我过去看他,丫鬟都说他睡了,原来是病了。”转头看着管家,“康伯,你怎么不告诉我?”
管家默了默,眼神里浮现久远的叹息,终是忍不住道:“世子,您这几年一度消沉,什么事儿也不管。大公子知晓您心结难纾,不许我们用这些事儿来烦扰您。”
容昭滞了滞,眼神垂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大哥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为我担心。”他默了默,低声道:“康伯,我是不是很混账?”
康伯看着他眉眼间渡满苍凉,想起这个少年曾是那般意气风华华贵张扬,如今那些风采却都伴随着丰功伟绩一同消失在他死寂的心魂之中。
摇摇头,道:“世子,您别这么说。王妃去了,老奴知晓您心里难受…”
容昭微微恍惚,神情蒙上淡淡晦暗。
晋王妃去世三年,容昭一度颓废,甚至退出朝堂,二十二也未曾娶妻,一直为生母守孝。世人皆言他忠孝仁义,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天底下最不孝之人。
康伯敏感的察觉到他的气息变化,叹息一声,说道:“世子,老奴只是一个奴才,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您别怪老奴多嘴。”他顿了顿,语气渗透着几许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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