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不说话。
嘉和帝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便道:“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待两人坐下后,他又状似无意的对清妃道:“爱妃,你们姐妹俩刚才在说什么悄悄话?还特地把伺候的宫人全都赶出去了。”
清妃不敢大意,脸上端起笑容,道:“哪有什么悄悄话?自打表姐出府以来已经快三年,臣妾许久不见表姐,甚是想念。皇上您也知道,臣妾素来喜静,表姐又不太懂宫廷规矩,这么多人站着,怕是觉得拘束,故而臣妾才遣散宫人。”
嘉和帝挑眉,“原来如此。”他看向容昭,眸光几分戏谑,“倒是咱们俩来得不是时候了。”
容昭显得有些散漫,也没有一点为人臣子的拘谨,“整个北齐江山都是皇上的,更何况这区区后宫?皇上素来对清妃娘娘情意深重,清妃娘娘禁足多日重获自由,皇上惦记也是应该的。”
清妃脸色微红,嘉和帝瞪了他一眼,“敢情这不是朝堂,你这性子就没半点拘束,什么话都敢说了。”
容昭耸耸肩,神色依旧轻松自在。
“我随心所欲惯了,这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再说了,您刚不也说了这又不是朝堂,还那么严谨规矩做什么?岂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嘉和帝哼哼两声,“还以为你这几年呆在王府里沉稳了不少,没想到还是这么无形无忌。”他摇摇头,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儿,道:“朕听说昨儿个晚上你进宫了,还和皇后发生了冲突?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容昭,语气没有半分波澜,“自从王婶过世后,这可是你头一次入宫,怎么又跟皇后吵起来了?”
提起皇后,容昭就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淡漠。
“皇上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自幼便娇生惯养,从前在闺中之时,外祖父和舅舅也宠着她,入了宫又是中宫之主,性子难免轻狂了些。虽然我和她是表兄妹,但素来与她性情不和,再加上早些年我也未在京中,难免疏远。一言不合,她便恼了我。”他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未免她迁怒他人,我只能匆匆离宫了。”
嘉和帝又笑了声,道:“既知她的性子,你便不要招惹她就是,闹得后宫不安,朕也烦心。”
容昭哼了声,“我可没招惹她,是她自己无理取闹。”
当着皇帝的面指责皇后的不是,天下间也就只有容昭有这个胆子了。
嘉和帝又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得,看来朕这个和事老是做不成了。罢了,朕也不自讨没趣,今日召你进宫可是有另一件事。”他顿了顿,又看了叶轻歌一眼,道:“当年父皇临终前下赐婚遗诏,之所以特意嘱咐三年后宣读,不外乎也是知晓你是个孝子,三年孝期未满定然是不会娶妻的。但孝期归孝期,你总不至于就此不上朝了吧?瞧着你这些年日渐消沉,朕心甚忧。如今好了,既然给你赐了婚,终生大事既已定,你也该振作起来了,明日就上朝听政。”
见容昭要开口,他立即板下脸,道:“这是命令,不许推脱。”
容昭面部表情动了动,换了称呼道:“微臣知晓皇上厚爱隆恩,才允臣放纵肆意这么多年。身为臣子,理当为君解忧。只是三年孝期已近,不过还差三个月。”他站起来,拱手道:“微臣斗胆,特请皇上恩旨,容臣守完孝期再临朝。”
嘉和帝皱眉,清妃这时候笑着开口了。
“皇上,这是后宫,后宫是不能干政的。您要在这儿和昭世子商议朝政的话,那臣妾只能先带表姐去永寿宫给姑姑请安,再回来侍奉陛下圣驾了。”
嘉和帝挥了挥手,“这哪里算什么政事?你和你表姐本属同宗,小昭也属皇室宗亲嘛。到了这里,便就是自家人商量家事,这和朝政有什么关系?”
家事?
帝王家的家事,便是国事。
嘉和帝若有心让容昭上朝听政,直接一道圣旨下达晋王府即可,何必来这后宫女眷之地?还是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说出来?没有朝臣作证,谁会当真?即便今日之言传出去,然,一则后宫不可干政,就能让淑宁宫血流成河。
反之,若嘉和帝真心为之,容昭若是反抗,再加上不满先皇赐婚。由清妃作证,以及当着她这个‘未婚妻’的面,嘉和帝便是打着为她出气的借口也能对容昭小惩大诫一番。
欲擒故纵,进退得意。
当真是好算计。
叶轻歌低眉浅笑,眼角淡淡冷嘲。
清妃玲珑之心,多少几分了解枕边人,聪明的想要做个局外人,却偏被嘉和帝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给搅合了进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当真是如坐针毡。只得勉强笑了笑,“是。”
嘉和帝眸光划过笑光,显然很是满意清妃的识时务。复又看向容昭,等着他的答复。
容昭虽是武将,却非粗莽之人,胸中自有沟壑万千,岂能不知帝心弯弯绕绕?
他沉吟一会儿,道:“皇上有令,臣不敢不遵。只是微臣乃武将,自皇伯伯亲封世子爵位之后便入军参战,未曾参与朝堂政事。若此时临朝,职位未有空缺,倒是尴尬。”
嘉和帝一愣,显然没想到他四两拨千斤的就把话题给抛了回来。
叶轻歌抿唇而笑,想起皇兄曾经对容昭的评价。
当时皇兄靠在床头,手指把玩着明黄色的璎珞,面色因先天不知而有些苍白,虽是孱弱之躯,黑眸流转却难掩智慧。
“和苏陌尘的云山雾罩深沉若海不同,容昭表面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可如果要你用一段简单的话来评价他,你该如何形容?骄傲自大,自负狂妄?不,这些都是表象。撕开这重表象,你会发现你看不懂他。当你看不懂一个明显很简单的人,就证明这个人,他深不可测。”他唇边笑意清浅而深邃,“这样一个有才华有谋略又手握兵权的人,再加之身份如此贵重。但凡稍有一点野心,北齐的江山若要换个人坐,也不是不可能。”
“而你之所以对他认识如此片面,是因为他在你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换句话说,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相信你。他将自己的心坦诚的摆在你面前,只是你不想要罢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叶轻歌心中百味陈杂。
嘉和帝慢慢笑开,“这有何难?九年前父皇便曾授予你穆襄侯世袭爵位,当时你拒绝了。父皇又考虑到你本就是亲王世子,况且那时你尚且年少,单独开府的确不大合适,便也就应允了你。如今你早已过了弱冠之龄,父皇虽故去,但这爵位却是还为你保存着。”
叶轻歌眉头一跳,颇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初先帝授予容昭的那可是一品军侯,有调动京城守卫军之权,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十万天戟军的领袖,等于给了他随时随地攻占皇城的权利。
嘉和帝早就对容昭心有忌惮,故而以赐婚羞辱之,此刻又给予如此殊荣,是安抚还是另有所谋?
容昭也是一怔,“皇上?”
嘉和帝却不容他反驳,直接一锤定音。
“就这样定了,待会儿朕就下旨。这次,你切可不许再偷懒。”
第二十一章 质问()
离开的时候,嘉和帝又看了叶轻歌一眼,那一眼别有深意。
出了内室,画扇便迎了上来,看见容昭,忙福身见礼。容昭垂着眼,似乎在沉思。直到走出淑宁宫,他才忽然开口。
“叶轻歌。”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她,语气冷静而冷漠,不带半分情绪。
“你如此聪慧,可有猜出皇上为何突然放权给我?”
叶轻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容昭紧抿薄唇,紫色长袍在深墙宫阙中显得越发华艳飘逸,而他眉目秀丽如远山雾水,黑眸深得一眼望不尽。
她眸光漾起几分波澜。
最后一次见容昭,也是在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的季节。
那时候她十六岁,他十九岁。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轻狂自大的傲慢少年,她也不再是那个在街上拽着他跑去看花灯在街角边吃馄饨的青春少女。
然而他在她面前却依旧那般腼腆羞涩,连和她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时移世易,不过短短三年,他在变,她也在变。
到底是岁月抚平了懵懂的记忆,还是记忆沉淀了时光,将那些过往撕裂成碎片,定格在久远的年代,再也无法拾掇和负担?
微敛了心神,她唇边溢出浅浅笑容,继续往前走。
“借世子一句话,宫门之中,敢揣测帝王之心,世子的胆子,也不小。”
容昭哼了声,跟上她的脚步,语气慵懒而漠然。
“有些话爷可以说,你却不可以。”
叶轻歌不置可否,“我以为这个问题,世子会直接问皇上,但你没有。从这一点上看来,世子您的胆子,也不算大。”
容昭笑了,“你可一点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
叶轻歌淡定道:“能成为世子未婚妻的女人,自然不能是一般的大家闺秀。”
容昭眉头微动,神色敛了几分,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清妃应该对你说起恪靖要回京一事了吧?”
叶轻歌没否认。
容昭默了默,慢慢的向前走着。
长长的巷道似永远也没有尽头,两边高墙森冷伫立,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入目景色只停留在狭小的范围内。
这条路基本无人行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内便越发的清晰突兀,像捶打在心口上的棒槌,一声声有节奏的跳动。
“文宣王想将他的女儿嫁给我,我虽不喜欢,但你尚且知晓我不满意这门婚事想方设法要悔婚,皇上又岂能不知?晋王府加上文宣王府,两者联手,别说毁一道赐婚圣旨,便是拿下这皇城,也是绰绰有余。”他一点也不介意和她讨论这些朝堂中事,末了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条美丽的弧度,黑眸却依旧深不见底。
“皇上这么做,无异于引火*。你说,这是为什么?”
叶轻歌慢慢的笑了,“原本我也想不明白,不过经世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哦?”
容昭挑眉,单手负立,语气轻松。
“愿闻其详。”
叶轻歌侧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眉目华艳清俊,衣袂宽大飘荡如风,神情那般高山仰止又那般苍茫深远。
这个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似隔了千山万水,便是一丝一角也触碰不及。
她眼睫垂下,手指动了动,面上又是一抹清淡的笑意。
“京城固若金汤,想要攻下来并不容易。当然,如果世子要引狼入室,自然是事半功倍。可惜文宣王虽然手握重兵,却仅限于在边关。若无诏便带兵入京,视同谋反。只怕刚行动就会被掐灭在摇篮里。同理,世子的天戟军也远在千里之外。退一万步说,就算世子连同文宣王攻陷了皇城,那么这个九五之尊,该由谁来做?如果是世子您,那么文宣王便是从龙功臣,到时候他若提出让您娶他的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可显然,世子您并不愿意。可若世子您屈居文宣王之下,对于恪靖公主的一番痴心,更是没有选择退避的余地。为了悔婚,背负谋逆的罪名不说,到头来自己的婚姻还是不由自主,不过是换了个人罢了,世子何必多此一举?”
容昭嘴角弧度上扬,眼神里有赞赏的光。
叶轻歌继续说:“反之,如果恪靖公主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文宣王府的兵马轻狂自傲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作为守护整个京城安危的世子您,有必要清除一切叛臣。届时文宣王府和晋王府不但不能联姻,还得兵戎相见,两败俱伤,皇上渔翁得利,何乐而不为?”
她回头,唇边笑意嫣然如水。
“这些世子您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皇上对您仍旧宠爱有加。非但给您赐婚,还放权并且封侯。这一颗甜枣安抚之前那一巴掌的痛也是绰绰有余。够狠,够毒,也够公平。”
容昭眯了眯眼,看着她的侧脸,道:“你有如此玲珑之心,为何三年前会被赶去水月庵清修?”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叶轻歌转身微笑,眼神淡淡凉薄。
“反正世子也不满意这桩婚事,打听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容昭抿唇,目光晦涩,似在喃喃自语。
“你…很像一个人。”
叶轻歌笑了,刺眼的阳光打下来,她瞳孔里泛着七彩斑斓的光芒,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如果是世子心中之人,那么小女子一点不会觉得荣幸。”
容昭一怔。
叶轻歌慢慢的走着,唇边笑意如流水芙蕖。
“不过我得庆幸,世子是长情之人。”她神情沉静而眼神温润,“即便世子的情深或许一生都无法许予枕边人,但亦不会许予他人。作为未婚妻的我,十分庆幸并荣幸。”
容昭眼神有些空茫,像是远山之上升起的薄雾,将青山绿水重重掩盖笼罩,看不清雾底颜秀丽多姿亦或者萧条荒芜。他看着叶轻歌,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另一个人。不知怎的头脑一热,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知道瑶姬吧?”
说完后他自己首先惊了惊,却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见她看过来的眼神,他又移开视线,不知是逃避亦或者那双眼睛和心底埋藏的那人太相似以至于他每次看一眼都会为此心旌摇曳举止失常。
“清妃不明白堂堂一国公主,昔日明媒正娶六年恩宠不衰的太子妃,为何在皇上登基那一日便被打入冷宫?不仅她不明白,整个后宫都不明白,更甚者整个北齐整个天下的人都不知晓个中缘由。”他嘴角噙起淡而冷讽的弧度,“三年前先帝驾崩之时曾留下三道遗旨。”
叶轻歌眉头微挑,却抿唇不语。
容昭没看她的神情,淡淡的诉说着。
“第一,便是以太子妃入东宫六年而无子嗣且善妒不容人为由将她打入冷宫,一生不得再见天日。”
叶轻歌垂下眼帘,手指又动了动,心中不无惊异。
容昭却又继续说着,“第二道遗旨,便是册封子凤为新后,新帝登基与大婚之日一同举行,普天同庆。”
叶轻歌抬头看着他的侧脸,依旧没说话。
容昭停了停,脚步声轻慢而沉重,像是心里积压的那些往事,层层叠加而来,几乎让他无法承受。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快到宫门,他才接着慢慢说。
“第三道遗旨…”他声音一顿,抬头深深看着叶轻歌,神情复杂得难以言诉,“便是为我赐婚。”
叶轻歌悠然收紧手指,心口澎湃跳跃的律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她难得的呼吸有些紊乱,扭过头不看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镇定。
“世子既然知道,却为何一直没有行动?”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嘲讽,“整整三年,但凡你愿意,机会无处不在。何必等着如今遗诏宣读,天下皆知,再来想方设法悔婚?或者在世子眼里,女儿家的清誉不算什么。”她一顿,眼底嘲讽更甚,“也对,我不过一个不详之人,早已没了什么名声。世子金樽玉贵高高在上,自是不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她柳眉平展,脸色沉静,浑身上下却无端的散发出淡淡冷意,让人退避三尺,不敢靠近。
“也或者,世子要避嫌。毕竟先皇遗诏,若你提前得知,也就代表你一个亲王世子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宫中,帝王威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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