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心想:“看这个样子,只怕这中间之人,多半便是罗汝揖这狗官了,这儿想必是他会客的地方吧,却不知会的又是哪个狗官?”
只见那家丁引着一人走进堂来,此人生得獐头鼠目,虽然身着官袍头戴乌纱,形貌却也是说不出的猥琐。进得厅来,向罗汝揖倒头便拜,说道:“下官谭仕信,恭贺罗大人寿辰,愿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罗汝揖拱手道:“谭大人多礼了。”随即命人给谭大人上茶看坐。谭仕信道:“下官素知大人面黑心白,向有青天之誉,比之前朝的包拯不遑多让,故而在大人寿辰之际也不敢携带黄白之物前来,生怕坏了大人的清廉之誉。下官思之再三,备下了一份薄礼,肯请大人勿弃菲薄,予以收录。”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来,说道:“这是下官倾一月之心智,亲手所书的一册百寿帖,肯请大人收录。”
卓清心道:“这姓罗的狗官貌似良善,骨子里却一肚子贪念,这姓谭的狗官送的若真是什么‘百寿帖’,只怕让罗汝揖笑破了肚皮。”却听罗汝揖笑道:“谭大人费心了,如此心意,本官可真是受之惶恐了。”言语间,左右将那“百寿帖”呈到罗汝揖面前,罗汝揖翻开一看,赞道:“好字,好字!”卓清听他说得真切,忙低头一看,这一看直教她差点笑出声来,心道:“这姓谭的狗官可真有办法,这一百个‘寿’字居然写在银票背面,行贿竟也行出这般新意来,令谁都始料不及,也真可算是别开生面了。”继而又想:“这银票每张百两,若是‘百寿帖’,那便正好是万两之数。这些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今日既被本姑娘遇上了,自然须着落在我身上还给百姓们!”
却见罗汝揖对这‘寿’字背面的文字印迹视若无睹,翻过一页,微笑着赞道:“写得好,写得好!”谭仕信听了罗汝揖夸奖,心下欣然,喜上眉稍。卓清望着二人的笑脸,也不禁微笑,心道:“让你二人且先高兴一会儿。”二人又再交谈片刻,忽听门童来报,有客到访。谭仕信急忙站起身来,说道:“大人日理万机,下官也就不打挠了。下官告辞。”罗汝揖也不相留,拱手作辞,命家丁将他送出府去,顺手将案上所放“百寿帖”收入了怀中。
过不多时,又一人走进堂来。只见那人身着官袍,却也看不出半点做官的威风,气势比先前望湖居中的伙计似乎也颇有不如,进得堂来,伏地而拜,说道:“下官俞益兴,参见罗大人。恭祝罗大人福体安康,长命百岁!”罗汝揖道:“俞大人请起。”继而又回顾左右说道:“快给俞大人上茶!”俞益兴起身在客位坐下。左右奉上茶来,罗汝揖说道:“今日虽是老夫五十寿辰,但老夫不愿惊动旁人,故而从未与人说起,不知俞大人又何以得知?”俞益兴慌忙站起身来,答道:“下官景仰大人已久,又岂能不知大人生辰?但下官早闻大人节俭之名,一向淡薄,不喜铺张,此番虽是五十寿诞,仍不宴宾,不受礼,不愧为百官之楷模。下官景仰之余,故而前来为大人祝寿。”罗汝揖微笑道:“俞大人多礼了。”
卓清站在梁上,堂中众人的面目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这番言语却听了个明明白白。只听那俞益兴说道:“下官虽知大人清廉如水,但景慕至深,这贺礼自也不能不送。”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来,说道:“区区薄礼,万望大人笑纳。”卓清低头一看,见那物事高不愈尺,身似熊罴,又肋生双翅,似乎便是传说中飞熊的模样,心道:“罗汝揖这狗官难道也配得上飞熊之喻么?”罗汝揖道:“俞大人太客气了,如此厚礼,本官又怎敢收受?”俞益兴道:“大人言重了!想大人胸怀纬地经天之才,腹隐定国安邦之策,飞熊之比,当属小可,若大人不敢相比,试问当今天下又有何人敢比?”罗汝揖闻言不禁微笑,说道:“俞大人过誉了,本官实不敢当。”言语间,随侍在侧的家丁将玉熊捧到罗汝揖面前。罗汝揖接过玉熊,拿在手中把玩许久,说道:“既是俞大人一意相赠,本官却之不恭,便收下了。不过下次再不可如此!”俞益兴连声称是。
俞益兴坐了片刻,与罗汝揖闲谈得几句,忽听脚步声响,一人推门而入,禀报道:“老爷,秦相爷来了!”罗汝揖闻言立即将玉熊放在案头,从座上站起,说道:“快请相爷到我书房稍坐,我马上就来!”来人急忙答应而去。俞益兴闻听罗大人与秦相爷有要事相商,忙起身说道:“大人既与相爷有国事相商,下官自也不便打挠,这就告辞了。”罗汝揖点点头,命人将他送出厅去,随即与众人匆匆离去。
卓清见众人远去,当即从梁上跃下,提起案上玉熊细细观看。只见那玉熊高不愈尺,通体晶莹剔透,形状便与传说中入得文王梦来,肋生双翅、非熊非罴的物事一般无二,模样极是可爱。卓清心想:“爹爹对古玩玉器颇为钟爱,我若将它送与仲谋,待找到爹爹时,这玉熊倒是件上乘的进见之礼。”当下将玉熊收入怀中。正要转身离去,卓清忽想起一事,心道:“今日既是罗大人寿辰,这寿礼自也不可不送。”眼见右侧书架旁备有笔墨,忙取了过来,跃上堂前供桌,将大厅正中那幅苍松迎客图一把扯了下来,饱蘸浓墨,提笔在墙上写道:
人前龙图公,人后足谷翁。两袖生金风,案上立玉熊!草民卓清贺罗大人寿
写罢,跳下桌来,将笔一丢,不禁拍手大笑,极是得意。
卓清出了会客厅,径自找寻罗汝揖而去,这狗官身上既藏着白银万两,她自也不愿翻箱倒柜地去别处找寻。卓清艺高胆大,又视罗汝揖、秦桧之辈如无物,恶虎嘴中的牙齿尚且敢拔,何况是区区一万两银票!那罗府颇大,卓清在府中找寻许久仍是寻不见书房的大门,心下正自着急,忽见一人走近,似是个府中的丫鬟,当即从隐藏处窜出身来,一把将她制住,逼问书房所在。那丫鬟惊恐万般,战战兢兢地道出书房所在,卓清听罢,点了她的睡穴,将她藏在假山之后。
依那丫鬟所指,卓清寻到罗汝揖书房一侧的花窗前,果听得房内一人说道:“……若是秀王做了太子,只怕你我都会有性命之忧。”正是秦桧的声音。只听另一人说道:“相爷,圣上真有策立秀王之意么?”秦桧答道:“圣上虽是不说,但以老夫数十年为官的经验看来,只怕多半会是秀王。”卓清闻言,也不禁暗暗替秀王高兴,心想:“若是秀王能继大统,以他的文治武功,只怕宋室不日便能中兴。”当下移目从窗缝中偷看,只见二人相对而坐,正是秦桧和罗汝揖,秦桧身后另站着一人,只因窗缝狭小,看不到那人的容貌,衣着打扮倒似个秦桧的贴身护卫。
却听罗汝揖道:“这又怎生是好?相爷你可有良策对付赵瑗。”秦桧皱眉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行来不易,一旦泄露更是难以收拾。”言语间虽是有计,却不肯轻言。卓清心道:“却不知他们用什么奸计对付秀王殿下,此时秦桧若肯说了出来,我便可叫殿下早作准备,但听这狗官的口气,似乎对罗汝揖这等心腹都不肯轻言。”却听罗汝揖道:“相爷已思得良策,下官顿时宽慰许多。”秦桧轻轻一笑,却不细述。
秦桧说道:“你此番巡视两广,须设法将耿柏荣那老小子收服。此人手握重兵,又长驻在外,若能收归我用,倒是一个极强的外援。”罗汝揖道:“下官定当竭力拉拢此人,不过此人颇有清名,去年中秋之时曾拒贿三千余两,连圣上都曾当面褒将过他;更兼年事已高,见了美色多半也是有心无力,就只怕金银美色都难以打动其心,想要将他收为我用,倒不是件易事。”秦桧闻言哈哈大笑,说道:“这家伙道貌岸然,戴的虽是清廉的面具,骨子里却是个实足的贪官,旁人不知他的底细,老夫却是一清二楚。拒贿三千两,那是一点不假,不过若是三万两,他便来者不拒了。此人老是老,见了美女却难保不会动心,你只管多送黄金美女,不怕他不就范。”
罗汝揖道:“多谢相爷指点。”心中寻思道:“原来这老小子竟也是个贪官,这下想要拉拢他可就容易得多了。只不过这黄金美女,却又从何而来?难道要我一人垫付么?”秦桧听他这句话说得中气不足,略一思索,已知其意,笑道:“罗大人此去两广,可取道赣州,赣州知府王建邦聚财有术,又聪明伶俐,拢络耿柏荣所需金银美女,尽可着落在他身上索取。”罗汝揖点点头,道:“多谢相爷相教!”秦桧又道:“若是那王建邦不识趣,你便将御赐金牌取出,说奉圣上旨意巡视赣州,整顿吏制,只怕当时就能将赣州城中那些官员吓得发抖,到时候,还怕他们不乖乖地把黄金美女送上门来么?”卓清心道:“哼,他们奉旨巡视,原来是这般巡视的,今日倒真是长了见识!”
秦、罗二人又再聊得片刻,讲的都是些亲信任用之事,卓清听得不禁心烦,心下踌躇着该不该这般冲进房去,代天巡狩,给二位大人留个教训,忽听秦桧道:“好,事情既已都跟你交待清楚,那老夫便告辞了。”罗汝揖忙道:“相爷何故急着要走,下官已命人备下酒宴,待吃了饭再走也不晚。”秦桧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我还要到万俟大人府上去走一趟,这饭就不叨挠了。”言语间身形闪动,秦桧身后那人露出半张脸来,卓清看得真切,却不是曾多次出手与自己为难的项先生又是何人?
卓清暗自庆幸先前没有冒然闯进房去“教训”二位大人,要不然在项先生手下讨不得好处,只怕还被他们先给“教训”了,当下悄悄退出几步,隐入不远处假山之中。却听罗汝揖道:“相爷既有要事在身,下官也不敢再留,这便送相爷出去。只是听闻下月初五便是相爷寿辰,下官此去两广,只怕赶不及给相爷贺寿了,下官先在这儿给相爷拜个寿,祝相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秦桧笑道:“罗大人有心了!”罗汝揖又道:“下官景仰相爷已久,只觉相爷之功,直比南阳卧龙,渭水飞熊,故而早早命人用和阗美玉雕下一只飞熊,只盼在寿辰当日,将此物作为寿礼亲手送与相爷,以表下官仰慕之情。怎奈下官远行在即,无缘为相爷祝寿,这贺礼也只能提前送与相爷了。请相爷稍候片刻,下官这便去取来。”罗汝揖这一番话直说得秦桧欣喜不已,不禁捋须微笑。罗汝揖说完向秦桧躬身一礼,开门走出房来。
卓清心道:“这姓罗的狗官倒是个拍马的能手,为迎合秦桧,竟把自己刚收到的贺礼都转送给了他。”眼见罗汝揖跨步出门,心中暗喜,寻思:“我正愁那姓项的在旁对你下不了手,你倒自己出来了,刚好取你身上的万两银票。”当下悄悄跟在他身后。卓清跟随罗汝揖行出百余步,见四周无人,忙数步赶到他身前,轻笑着一拍他肩膀,说道:“罗大人,能否将你身上那叠银票借我用用?”罗汝揖一回头,见她一副清秀顽皮的模样,实猜不透她究竟是何人,惊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卓清笑道:“我是谁你无须知道,你那叠银票怎么来的我却是一清二楚。怎么样,将银票借我用用如何?反正也是人家送的,不须你苦心积攒,你也用不着心疼。”
罗汝揖大惊,怒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卓清道:“我先前就藏身在你头顶的横梁上,你没见到我么?”罗汝揖越听越是心惊,心道:“难道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却是个女飞贼?”想到这儿,张口便要叫人。卓清早料得他要叫人,当下玉臂轻挥,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脸上,只听得罗汝揖轻呼一声,便即倒地昏死过去。卓清正想伸手取他怀中银票,忽听得远处一人高声喝道:“谁?”听声音,竟是那一直护卫在秦桧身侧的项先生。卓清大惊,心道:“他怎么出来了,也不呆在秦桧身边。”当下匆匆取出罗汝揖怀中之物,见除了那册“百寿帖”之外,尚有一快手掌大的金牌,虽不知为何物,却也一并收入了自己怀中,提步便向花园一侧的围墙疾奔过去。
卓清刚跃过墙头,便听得脚步声响,一人追到罗汝揖身侧,惊呼道:“罗大人,罗大人!”正是项先生的声音。卓清提气疾奔,心道:“乖乖的不得了,今天可别再折在这家伙的手中了。”数步之间,耳听得身后一人急追而来,猜想多半便是那项先生,心中不禁暗自惊慌。
二人一前一后奔出三、四里地,卓清与项先生之间始终保持着十数丈距离,足见二人轻功造诣相当,一时尚自分不出高下。卓清一时无计,眼见前面有座小山便乘势跑了上去,只盼在山间林木稠密之处寻个隐蔽的所在,躲过身后这个煞星。卓清上得山来,不禁暗暗叫苦,原来此山树木下密上疏,越是往上,越难找到藏身之处,眼见事到如今除了尽力奔逃之外也别无他法了,当下全力施展轻功,向小山东侧林木茂盛之处逃去。
疾奔出一里多地,忽听得数十丈外打斗声起,卓清放眼看去,只见一人身处四人包围之中,尤自攻守有序,进退自若,神形潇洒。卓清看此人身材衣饰与赵仲谋倒有八分相似,急忙快步赶近。未行出十步,忽见那人剑交左手,右手后引,凝力之间食指疾点,这一指之逝,尤如飞云逐日,流星赶月,却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飞虹指”又是什么?卓清大喜,心道:“天幸在此遇上仲谋,看来这次项先生追我不得,只怕还要铩羽而归了。”当下疾向赵仲谋这边奔来。
奔行间却见赵仲谋食指斜斜向上点出,似乎这招只是为救援旁人而发,一指点出之后身法却渐趋凌乱,对方三掌并施,一齐向他身前拍到。赵仲谋左挡右避,眼看这三掌对他已无丝毫威胁,却见他身形微微一颤,似乎已被对方所伤。卓清不明所以,心中焦急,足下加力,急趋而前,就在此时,赵仲谋双掌幻化成爪形,一趋一合,已将一人毙于爪下,跟着便见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卓清此时离赵仲谋尚有十二三丈,眼见对方若是乘机攻击,自己万难救援,不禁心下更是焦急。
忽见树上跃下一人,挡在众人面前,不许三人动手。就这般缓得片刻,待一人绕过赵仲谋身前那人,一掌向他背心拍到之时,卓清已赶到众人身侧一丈开外。卓清心知此时若是出招救援多半仍难架开对方这一记深沉的掌力,当下不及多想,双掌分从左右划圈而至,一招“天崩地裂”全力而出,径向对方后脑拍到,意欲迫他还掌自救,不然定要将他立毙于这凌厉绝伦的掌力之下。那人见卓清这一掌来势刚猛,顾不得再伤眼前之敌,双掌急转,接过了从旁袭来的这一记掌力。但听得“啪”地一声轻响,四掌相交,卓清稳稳地站在当地,那人被掌力所拒,接连向后退出三四步。
赵仲谋见得卓清到来,喜道:“清儿,你来了!”卓清道:“仲谋,你的伤不碍事吧?”赵仲谋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待得片刻,卓清身后那人已然赶到,青袍微须,一脸傲慢之色,正是项先生。赵、卓二人都认得他,眼见跟前三敌未退,此时又添强敌,都不禁暗暗叫苦。身前三人见二人神色,料想来人与二人多半是敌非友,合力之下,不怕擒不下二人。三人回头看了看项先生,见他负手在后,一副坐视虎斗的模样,当下一齐提步上前,便要出手攻击。就在此时,忽听得四周众人齐道:“相爷和罗大人来了!”赵、卓、郦三人一齐回头,果见人群分处二人下马走上山来。当先一人神情威严,细眼长髯;身侧那人紫袍缓带,黑须飘动,在众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