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蒙面人注目道:‘谁?’众智僧微显不安地低声道:‘此人关系重大!贫僧等临行时,坛主一再转达太上帮主金谕,此人名讳将由太上帮主面陈前辈。’蒙面人双目蓦地一亮,欲言忽止,顿了顿,挥手淡淡地道:‘知道了,回去就说老夫随后就到,你们先走吧!’两僧起身,合什一躬,便拟离去。蒙面人目光一溜,忽然喝道‘且慢!’两僧愕然止步回头,蒙面人用手朝我一指,沉声道:‘这娃儿是谁?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众智僧合掌躬身道:
‘系途中无意相遇,姓氏未详。”
蒙面人点头唔了一声,两僧退去。两僧退后,蒙面人双睛灼灼地朝我打量了一阵,然后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年纪轻轻的,到此作甚?’那副模样,叫人看了实在有气。但我系有所求而来,怎能逞一时意气?于是,我尽情容忍地遥遥一揖,朗声说道:‘想找一样东西,多望长者成全。’老家伙双目灼灼地瞪着我道:‘是不是黑芝?’老家伙的语气颇难捉摸,我听了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当下忙定神躬身说道:‘如蒙见赐,感激不尽。”
老家伙眼珠滚了一下,忽然注目道:‘你是何派门下?’我坦率地笑答:‘天山。’老家伙哦了一声,注目接着问道:‘白眉余桑是你什么人?’我答道:‘正是家祖。’老家伙眼珠又滚了一下,忽然挥手道:‘那么你走吧!’口里说着,脚下已动,大有置我不顾,径自返堡之意。我一急,忙又大声喊道:‘黑芝呢?”
老家伙脸一偏,不悦地道:‘老夫的意思你还没明白吗?’我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未容我开口,老家伙已两眼一瞪,斥道:‘什么黑芝不黑芝?懂吗?我叫你滚!’我气得差点伸手摘剑,咬咬牙,又忍了下来,大声道:‘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了前辈?”
老家伙再度驻足回身,冷冷一笑道:‘要真得罪了老夫还有你的命在?哼!耐心告诉了你小子吧:如依本谷规矩,无故擅人者,一向是有来无回。你小子之所以能得老夫法外施仁,纯因芸芸中原武林人物,就只一个白眉老儿叫人看上去尚不太讨嫌;要是换上别人,嘿嘿!现在你小子明白了吗?”
我听得又气又急,不由得顶撞道:“好好的人,霸住黑芝有何用处?’老家伙嘿嘿笑道:“自己用不着的东西难道就非送人不可吗?’我怒忖道:山川灵物均秉天地之气而生,黑芝是你私人的东西吗?在没有完全绝望之前,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我强忍着大声又道:‘俗云:助人最乐。而长者则背道而行,其意何在?’老家伙翻眼道:‘人不惠我,我不惠人,就这么一点意思!”
这时我忽然忆及天仇老人与东海异人曾为恢复华山金龙剑的功力,到此取过一株黑芝,当年似乎并未受到阻碍。不由得冷冷一笑,故作平静地抬脸大声问道:‘老前辈,请教一声,您老在这座谷中住了多久啦?’老家伙有点意外地瞪眼道:‘快六十年了,怎么样?’我嗤之以鼻道:‘那么十年前您老也在这儿了?’老家伙怒道:‘老夫说,快六十年了,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吗?”
我冷冷一笑,同时跨出一步,逼视着道:‘还有最后一句:那便是为什么以前会有人从此谷取得了黑芝呢?’老家伙一怔,跟着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说华山上代那个姓赵的掌门人是不是?是的,姓赵的确实曾趁老夫不备,从这儿偷走一株去救了他的一个友人;但老夫立即找到华山,在他本人身上收了回来。那不也是一样吗?”
直到这时候,我才证实了我原先的揣测果然没错:当年废去华山金龙剑武功的蒙面怪人,就是这个老家伙。连带地,金龙剑召祸的原因也揭开了,原来金龙剑曾从此谷取走过一株黑芝!知道了这些,可算是意外收获,不过,我的原意并不在此。于是我在微怔之后,立即平静地注目又问道:‘经过老前辈这一解释,在下可又得多问一句了:老前辈知不知道金龙剑丧失功力以后的情形?’老家伙微哂道:‘以后没过上几年人就死了,是这样的吗?’我点头应得一声:‘是的。’跟着又跨出一步,注目接道:‘另外有件事,也许前辈已经听人说过。纵令如此,在下仍愿提上一提。那便是金龙剑是先恢复了功力,然后才死去的。关于这个,前辈清楚吗?”
老家伙瞠目失声道:‘你说什么?’老家伙对这件事的确一无所知,一方面令人意外,一方面也增加了我实行原计划的勇气。于是,我轻哼一声,一字一字地注目说道:‘前辈清楚吗?恢复金龙剑功力的与使他失去功力的是同一种东西,正是本谷的特产黑芝!”
老家伙啊的一声,蓦地戟指跳足道:‘那是谁干的?快说!’我不屑地嗤了一下,仰脸大声道:‘在下不擅于擒私告密,抱歉得很!’紧接着,再跨出一步,冷冷一笑,以讽刺的语气向老家伙逼视着说道:‘那一次来人取走黑芝,曾付出何等代价,在下亟愿效法。老前辈肯加以指点吗?’老家伙直气得浑身打战,好一会,这才脸一偏,向左首那名红衣少妇咬牙沉声喝道:‘红娘取株黑芝来!’那时的我,表面上虽还力持镇定,内心却已止不住兴奋若狂。
片刻之后,红衣少妇去而复返。老家伙从红衣少妇手中接过一只黑色木盒,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一仰,双目寒光闪闪地沉声说道:‘里面是一株黑芝、一颗九鼎续命丹,知道吗?现在拿去!’我本待伸手去接,闻言不禁一怔,暗忖道:九鼎续命丹?给我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正感纳罕间,老家伙已接着说道:‘至于谁人斗胆,曾从本谷盗去一株黑芝,你小子不肯说,那是你小子的自由,老夫不便勉强。横竖老夫这就要前往中原,早晚也不难打听出来。所以说,黑芝姑予相赠。但为怕你小子信口雌黄,你小子的一身武功却必须作抵押—
—’口中说着,左手食中两指一并,猛向我眉心点来。我冷不防此,一个闪避不及,但觉眼前一黑,立即晕厥过去。”
武维之跟神女不禁同声一啊。蓝凤掠了掠散鬓,侧目凄然一笑,手指按上那截竹管,又继续说了下去道:“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终于悠悠醒转。那时候,谷中雾气迷蒙,伸手不见五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寒冷。由周身骨骼的疼痛,我知道什么事已经发生,我的武功丧失了。像吝啬的人丧失了财富一样,我开始尝到了武人丧失武功的滋味。
我难过吗?不!相反的,我由本身想到了那位花家小妹;进一步由金龙剑想到天仇老人和东海异人。我开始体会到两位前辈当年为营救同道友人而来到此地的崇高伟大,更为自己居然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而感到骄傲无比。说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当时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挣扎着坐起身来,伸手摸着那只木盒,取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吞下,再将这截竹管纳入怀中。坐了一会,天色微亮,气力也稍稍恢复了一点,便扶着岩壁,沿原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来。
进谷只走了半日,出谷却走了三天。山下,我那匹马儿仍拴在原处。马儿身边多了堆草料,我猜想可能是两僧所为,不由大为感激。上了马,我开始摸索着向内地进发。
那真是一段听天由命的旅程。旋扑的风沙漫天盖地而来,似含报复性地向我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威力,我此行领略了陕北的荒凉。而命运,则全交给了坐骑。老魔除废了我一身武功外,并未加诸其他伤害,连我带去的一口‘鱼藏剑’都没摸过一下。这口‘鱼藏剑’长仅尺半,重亦不过三斤十二两。平时我总嫌它太过小巧,而现在,我却有着不胜负荷之感。我不时抚摸它,苦笑自问:鱼藏剑,鱼藏剑,你的主人真是天山‘鱼龙十八变’的嫡系传人吗?
去时梧桐尚未开花,来时寒梅早已盛放。一个月前,我像做了一场噩梦似地,到达了洛阳。在洛阳略洗风尘,立即奔赴临汝。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找谁,但我以为,如能先见着那位花家小妹,也是一种安慰。以后的事,如你们已见过我那个车夫,也就毋须我再多说了。”
蓝凤说至此处,幽幽一叹,垂首住口。武维之强忍着一腔热泪,低头自怀中取出那只原拟留为紫燕十三复功之用、里面盛着一颗南北两极丹的锦盒,默默的递到神女手上。
神女低头一看,不由得一声欢呼!蓦地接起爱侄女,喜极而泣地颤声喊道:‘噢!丫头,丫头!你得到的,你是得到了;你失去的,却并未真的失去。姑姑又哪及你丫头自己值得羡慕啊!”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了。现在是正月二十五日,距二月初五的华山之会尚有十天。
留下“黑芝”给紫燕十三,蓝凤则先服用了那颗“两极丹”。经过三天工夫,蓝凤血脉复通;而神女则因真元耗损过度,显得十分疲惫。紫阳离华山约二百里左右,走得再慢,五天也就足够了。三人准备休息一二天,再行起程。
为了让姑侄俩安心静养,武维之闲着没事,便信步走出了店门。走着,走着,无意间来至一座酒楼之前。这时午牌已过,他感觉有点饿,更因三天来护法责重,心情一直异常紧张,正好趁此喝上一盅,舒畅舒畅。
这间酒楼颇还雅静,他上楼挑了一副可以望到城外汉水的临窗座头,点了两样小莱,要了两角酒。酒菜未来之前,便四下放目游眺起来。汉水滚滚,有如一条迎风起伏的黄色布带,注目之下,不禁为之悠然神往。
第三十一章
眼前逐渐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滔天浊浪,一座阻天黑山。哦,无定河!他轻吃着,两颗泪珠潸然滚落。舌尖舔着一丝咸味,他才蓦地惊觉过来。
酒楼中酒客渐众,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静。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时缓缓回头后望,看他的失态有无落入他人眼中。就在这时候,当他将视线由遥远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侧时,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坐在离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张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约七十上下;两眼眨动间,眼珠一抹白,几乎不见一丝黑仁。一点不错,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凤镇的“襄王别论”中遇上、然后相偕去为“巫山神女”出关护法、武功虽然并不太高但身分却极为神秘的怪老人!
武维之这一发现,不啻蓦睹亲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当下也顾不得酒保正将酒菜端上,匆匆走了过去,迎面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该怎么说才好?噢!对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哪想到,对方见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白一翻,在他脸上掠了一瞥,跟着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时别过脸去。那意思无异表示:真是活见鬼!
武维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家伙,又来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于是扮了个鬼脸,绕到正面,俯身低声笑道:“今天斗什么,何不来个开门见山?”
那人蓦地一拍桌,摆脸斥道:“你这酒鬼!滚滚滚!”
武维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装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声,眼白翻处,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么脸上没有酒气,嘴里尽是酒话?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你在跟谁认亲家?”
武维之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捧腹,发话道:“我还是我,至于阁下,正想请教!”
那人脸一仰,挥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兴致看来不错,但老夫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奉陪。再闹下去,大家无趣。”
武维之忍住笑道:“够了没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声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认错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说一声:请!要是朋友有意找霉气,不妨先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我瞎子虽然跑过一趟阴曹地府,脾气就算打个对折的对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说时声色俱厉。
武维之一怔,不由得有点惶惑起来,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认真,难道另有他故不成?”这样一想,不禁立即回头朝身后四下打量了一眼,发现一个碍眼的人物也没有,不由得又忖道:“那么是怎么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声道:“真的忘了我是谁?”
那人嘿了一声,仰脸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过着‘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生活。以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朋友名气再大,对我瞎子说来,都是一样。”
武维之眉头一皱,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道怎么了?嘿,真绝!原来他跟人家缠了半天,一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面目!
在巫山出现的他,是个翩翩佳公子,浊世美少年;现在的他,则是一个衣衫槛楼、又土又俗的驼背老头,你说这该多好笑?
武维之打着噎,揩去笑出来的眼泪,这才在对面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错了。”说着将头伸向桌面,‘低声正色说道:“她们始侄也在这里,你老要不要见见她们?”语毕目注对方等候回答。
柜知对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她们姑侄?她们始侄是谁?”
武维之脸一板,不悦地道:“现在是说正经话,不要再开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处这么久,难道她有个天山蓝凤的侄女儿你也不知道吗?”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问道:“神女?天山蓝凤?两个女娃儿?”
武维之眉头一皱,更为不悦地道:“您老这就未免过分了!天山蓝凤是子侄辈,喊一声女娃儿,尚有可说;神女余侠是您的平辈,您老怎可这样称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闻,奇闻!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老夫的平辈?哈哈哈!”
武维之合怒注目道:“难道您还是神女余侠的长辈?”
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这个且不说它,阁下如果有兴趣,不妨去将那个什么神女的师父叫来朝朝相,看她师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辈相称?”
武维之摇摇头,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当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换了个人,在下实在不习惯。”
那人笑声一收,蓦地放下脸来,挥手冷冷地道:“你不习惯?老夫更不习惯!这样最好,请便吧!管他什么神女不神女,蓝凤不蓝凤。老实说,老夫对女色方面,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武维之双目陡张,既惊且诧,不胜骇异地道:“你,你,你这说的些什么话?”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满不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叫你打上门来的?别嫌这个难听,阁下如再不走,更难听的还在后面呢!”
武维之气往上涌,本待发作,但一忆及此人对神女有思,而且他曾亲眼看到他为卫护神女舍命抵挡过第五金鹰眉山天毒叟,现在对方言行虽然大为反常,如说就此翻脸,也似乎有点不妥。当下强忍住一腔怒火,哼道:“这样离谱,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后,他愈想愈气,酒菜放在眼前,竟也无法下咽。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伙计结账离去时,头一抬,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桌子的对面已然悄没声息的站着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可是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那人脸色显然难看,一双眼神却奕奕有光,显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这时正静静地朝他注视着。武维之正没好气,便朝地下阵了一口,同时脸一偏,喊道:“喂喂!伙计,过来算账!”店伙遥应一声,立即哈腰跑了过来。
武维之目光往回一带,无巧不巧的,竟与那个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触。嘿!你说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态大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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