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大地沉沉睡去了。
王屋山樵隐峰下,一座偏僻石洞中最里面的一间石室里,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正面东闭目盘膝端坐在一张石榻上。周身隐媳散发着淡淡雾气,容颜焕发,神态至为庄严。
武维之,一个师门不明的第十代弟子,开始了本门武学的第一课。
遍地菜花黄如金的四月过去了。
榴花似火耀眼红的五月过去了。
满地清香稀疏碧的六月过去了。
枫叶初染半山秋的七月也过去了。
现在是丹桂飘香的八月。
王屋山樵隐峰下的石室中,一个英俊少年的右手刚自石壁上放落,正星目如电地比较着壁上两只手印的深浅。但听他口中自语道:“唔,还差一点点,不到半分。”跟着又见他奔至石室另一角,数了数壁上指痕,忽然失声道:“什么?今天已经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星目眨动,他似乎在谛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六个月,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少年蓦地大声道:“师父!我一定要在明天完成,跟我当初的愿心一样,八月十五,比师祖快三天!明天就是十五,月色好,我将于月下展读您老人家的留训,然后一口气奔到洛阳!”说完,唇角绽开一丝傲然的微笑,返身跃登石榻。
他面东闭目盘膝,片刻之后,神采焕发、周身又慢慢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气愈凝愈浓,渐至只望到一抹隐约的影子,像一座庄严的石像。
天黑了,天已亮了,八月十五。
日影西移,约莫是申牌时分。少年睁目一声龙吟清啸,飞身扑向石壁,单掌一送,石壁上又多了一只深深的手印。
经过细心比较,少年狂喜地又叫又跳道:“好了,好了!成功了!跟师父的一样深浅。”
天又黑下来了,他雀跃着点亮油灯,自嘲地笑道:“我等不得啦!月色好,夜间赶路也是一样。”灯下,少年心跳如鹿撞。他以颤抖的手撕开纸包封口,抽出一叠笺,一页连一页地抢看下去,笺中这样写道:
“维之:师父先问你,今天,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对不对?好了,师父听到你的惊呼了!咦?这,这个师父怎会事先知道的啊?告诉你,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本门的大罗神功深奥无比,根据以往九代的经验,师祖天仇老人的五月又十五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你资质虽佳,但绝无超过他老人家三天以上的可能,永远无人有此可能!所以师父断定你就是到十四,也都不会功行圆满,而过了十五,你又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因此师父知道你看信是在八月十五。
师父这次拿你的生命冒一次残酷的奇险,原谅师父吧!孩子。
现在,师父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今夜,八月十五,师父会有两个死亡约会:一个约会地点在终南山;另一个约会地点便是你现在看信的地方王屋山樵隐峰下。现在过了二更没有?假如没有,你可安心地看下去。
两个约会,师父都是被邀者,而且都不容许师父取消,不管师父答应与否。在这种形之下,师父既无分身之术,当然只好选择一个了。所以,师父选了一个,另一个留给了你。当你此刻看信时,师父可能已在终南山顶,或者正向山顶攀登。今夜,你能看到这封信,师父很安慰。因为你既能在十五以前习完神功,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小子,你如掉泪,师父万一能生还,说揍你就揍你!人总爱讨吉利,小子,你说是不是?
好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师父卧室中有师父为你预置的新衣服,看完信马上去换好。记住里面有幅黑纱,拿出来挂在脸上,换好衣服,将密室封闭,然后可将洞口第四块石头下的一根药线点燃它。这步工作须在三更以前做好,三更到时,全洞除密室外均将炸毁。
洞毁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不管遇上谁,都可以避开他们不理,师父说过,师父没答应过谁,要是有人欺侮你年小,赏他一巴掌也可以。记住,小子,只许赢不许输!师父想丢人自己会,不必你小子代劳!还有一点,动手前要镇定,先看清对方路数,他以什么招式来,你就原式奉陪,当然也得掺点咱们的。
安全离山后,别到处找我。以后几年内,师父忙得很要是师父还活着的话所以说,师父没时间跟你见面。师父不想见你,你找也没有用。你可以先在江湖上历练历练,俱可记住有两种人万万惹不得:第一种是身上有颜色的人,第二种是不把金判跟一品箫放在眼里的人。
师父曾经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全判。金判跟一品箫的成就在伯仲之间,师父也差不多。人家既不在乎金判跟一品箫,自然也不会在乎师父的这一套。这样你明白了没有?小子,万一遇上那种人,敬而远之。暂时受点闷气没关系,一笔一笔地先记下来之后,等师父将来替都慢慢想法子师父如果死了,你就自己想。
至于什么叫做‘身上有有颜色的人’?师父现在不便说得太多、你年纪小,只要你锋芒不露,不去惹他们,他们也实在没有找上你的理由,师父不过顺便提醒你一句,以后多注意一点也就是了,师父这封信很长,师父知道,你在今天以前一定摸过他最少百次,可能还不止,小子,知道师父这份闲情逸致哪儿来的吗?告诉你吧!小子,这封信就是‘返魂丹’、‘救命丸’!如果不是有这封信在诱惑你,你小子能在八月十五之前练好神功才怪哩!哈哈,师父开头暗示你要是误了十五之期势将看不到这封信,那不过是唬唬你的罢了,师父做过几次没把握的事?
记得么?小子!两年前在洛阳华林园中,师父说过:师父擅于断人生死。像我老人家这种能断别人生死的师父,难道还会将自己的徒弟往鬼门关上送不成?所以说,你小子刚才如果受了惊,那表示你小子对我老人家的信心不够,活该!
另外师父有个建议,你小子有空时,可到雪山拜访那位雪娘,小雪那丫头师父觉得满顺眼,如你小子有意思,师父绝不反对。师父只担心她们母女俩可能会嫌你来路不明,哈哈!
你看到这里,定又在叹气了,扫兴之至。”
好了,收尾了。信后附有简柬一张,那是师父前年跟你从北邙回来时从洞口取下的。师父早看出你对此事耿耿于心,现在你看个痛快吧!看完此信之后,立即依照师父前面的吩咐行事,动作愈快愈好。如果误了事,师父马上不认你这个徒弟。
丙寅年四月初二夜第九代留言。”
第十章
少年顺手取出一柬,上款已被撕去,上写:丙寅年八月十五夜三更,准时登门听候回音。下款为了黑白无常兄弟敬留。少年看完信和柬,不知不觉地业已热泪盈眶。
长达数千言的一封信,他只记得两句:“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他很想再读一遍,但目光一瞥最后两行,立即毫不犹疑地立起身来。他知道师父其听以故意写得这么轻松诙谐,无非是想藉此减少他的难过而已,谁敢说字里行间没有师父的泪水?
最后的交代是严肃的,这才是师父的真正口吻。
当下他将信柬迅速收好,拭干眼角泪水,立即赶至师父卧室。果见师父床上放着一只轻瘦书箱,打开一看,里面衣帽、衫裤、鞋袜以及银两、日用品,样样不缺,心头一酸,又掉下两颗泪珠。他匆匆换好行装,闭妥密室,然后携着书箱走出洞外。
月朗星稀,约莫二更将尽。少年掀开洞口第四块方石,果然找着一根药线。打火点上,药线迸出火花,发出嗤嗤的声响朝洞中缩去,少年熟悉地形,立即晃身上了东侧的一座岩顶,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这儿离石洞约五丈左右,居高临下,正好监视山上来人。
隔了顿饭光景,月行中天,三更已至。山下连续两声阴森怪笑,一高一矮两条身形,其疾无比地电射而至,两条身形刚刚落在武维之面前的空地上。略一瞻顾,才待易身再起时,一声轰然巨响,万谷震颤,少年回头一望,像爆米花一样,碎合迸飞,黑烟激窜,火星四溅,石洞业已崩塌。
武维之忍不住凄然轻轻一叹。再回头朝高矮两条身形望去,但见那较高的一人,瘦得像根麻杆,吊眉、垂眼、鹰鼻,长发披肩,黑脸上除了双目闪闪发光外,没有一丝血肉。那矮的身高不满四尺,一身肉又肥又白,嘴巴像个一字,鼻子扁得一无所有,两眼又小又圆,像两颗发亮的绿豆,一袭白麻衣,像个孝子,两个这种生相,当真令人作呕。
这时两人见石洞突然崩塌,齐齐一咦,面面相觑,似甚惊讶,那个看上去应该就是黑无常的高个子,首先以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道:“老白,这是怎么回事?”
矮胖的自无常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肥脑袋,哑声道:“莫名其妙,咱跟你老黑一样地糊里糊涂。”
黑无常想了一下,眨着怪眼道:“老白,会不会别人先来,这里主儿遭了暗算?”
“非常难说。”
“会是谁呢?”
“一时可想不出除了咱们兄弟,谁人还有这份胆力。”
乖乖,好自负!武维之心想:“师父已说过我有惊无险,你们这两个丑鬼纵然高明,大概也不会高明到哪儿去。”
这时那黑无常不住点头,长发乱飞。敢情白无常的这种自我标榜也使他十分受用。
黑无常陶醉了一阵,又道:“老白。这儿只有一条通路怎没见人出来呢?”
“是的,咱正在研究这一点。”
黑无常眉目乱翻,好似有点发愁地又道:“万一这里主儿死了,咱俩兄弟岂不白辛苦了一趟?”
武维之暗哂道:“你才活不多久咧!”
白无常豆眼一闭,脸上一片白,像个米饼。大概他已研究出一个结论,只见他吃力地大摇着肥脑袋,老谋深算地反对道:“老黑,这些地方你就差劲了。”
“放屁!我差劲?我差什么劲?”
原来黑无常只爱奉承,一点受不起批评、武维之几乎笑出声来。再看白无常,一点不在乎,大概他对黑无常的脾气很清楚。这时他睁眼反问道:“就算这里主儿遭了暗算,那么暗算总得有人,暗算的人又到那里去了?”
少年点头忖道:“这话倒还有点道理。”
黑无常无言以对,老羞成怒地瞪眼道:“就算老子差劲,你***又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兄弟又成父子,这个黑无常真是粗劣得可笑,再看白无常,仍是神色不动,好像这话已非初次听到,仅慢吞吞地晃了脑袋道:“别忙,且让咱家再研究研究。”
武维之已感不耐,心想:“你们这对宝货慢慢研究去吧!我可要走了。”
他觉得对这种人实在是胜之不武,再听下去也无聊。师父信上既说过可以不必理会他,那还呆着干啥?可是他心念一动,忽又忖道:“留柬上写:准时登门听侯回音什么回音呀?”更进一步,他又忖道:“师父不肯告诉我他老人家的名讳,但他老人家并没有限制我向别处打听。师父撕去留柬上的上款,证明下面这对宝货对他老人家的身分十分清楚,这是个大好机会,我怎可轻易放过?”
武维之这样一想,又不肯走了。他正思索着如何进行时,耳听黑无常不耐烦地尖声催道:“你***研究好了没有?再等下去老子发毛啦!”武维之又想笑。发毛?怎样发毛呀?
“且慢,咱想到一点了。”
“快说,快说!”
“咱以为这儿未有他人来过。”
“难道主人自己玩的花样不成?”
“只有这个可能。”
“有何根据?”
白无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道:“知道咱们今夜要来,故意来了这一手。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做障眼法,不然有那么巧!”
“障眼法就这么多了?”黑无常语气不善,看样子真要发毛了。
白无常却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还有、还有,当然还有!”
武维之忍俊不禁地忖道:“倒看你还有些什么!”
白无常干咳一声,调正了一下喉音又道:“你老黑是知道的,这儿主人并非易与之辈、除了咱们兄弟俩”
武维之笑忖道:“嘿!又来了!”
黑无常大点其头,虽然白无常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增加,而且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却表现得比先前安静不少。
白无常的肥脑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这才接下去道:“所以,这个就是凭了这一点,咱断定这是这儿主人自己玩的花样!”
原来如此黑无常不乐地又问道:“那厮玩这花样目的何在?”跟着,明显地表示出不乐,又加了两句道:“就算那厮自己玩的花样,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白无常点点头,缓缓哑声道:“关于这个,还得让咱继续研究。”
高明,高明!简直令人喷饭。武维之到底不脱孩子气,这时他已将别的事完全丢诸脑后。眼看两个宝货一时不会走,自己现下又无一定地方要去,如能从两个宝货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两个答案,也算不无收获。因此,他又耐下性子,索性坐个舒服,希望两个宝货来个不打自招,自动把他要问的说出来。
白无常话一说完,死人不管,豆眼又复合上,脸象白米饼,一派正经地开始了思考。黑无常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狠命撕绞着,目光闪闪,阴森怕人之至。
武维之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发毛吧?不然发毛要是发在白无常身上,像他这种动不动就要发毛的性格,白无常跟他走在一起,那还受得了?”
静了片刻,白无常忽然睁眼道:“咱想出来了!”
黑无常大喜,脸上现出一个丑笑,尖声道:“老白,咱知道你行,想出什么来了?快说,快说!”
武维之精神一振,但见白无常坚定地说道:“咱想出来了咱们应该马上走,待在这儿没用了。”
武维之暗呼一声:“我的天!”就在这时候,黑无常蓦地扬掌劈向身侧一株桃树,喀喳一声,碗口粗的树干应手而折。
武维之暗惊道:“啊,看不出这两个家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功力竟有这等纯厚!我是否是他们对手还真难说。唉!师父的话真是句句金玉,轻估敌人实在是可怕的毛病!我初次出道就差点犯上了,以后可得以此为训才好。”
思忖未已,忽听黑无常尖声怒叫道:“走,走!除了这座王屋山,咱们往哪儿去找一品箫?”
什么?这对宝货到王屋山来是为了要找一品箫?
武维之心念一动,忽然忆及师父留言上的两句话:“师父上次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金判。”他暗忖道:“细细回味师父这种语气,难道一品箫就是他老人家不成?”他想着,复又摇头付道:“不对不对!师父说过,一品箫是终南无忧子的传人,而师祖却是讳号天仇,代隐王屋,天仇与无忧,王屋与终南,这之间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那么,师父会不会是金判呢?师父说,他能断人生死。
这“断人生死”四个字,颇似取义于“一笔阴阳”。是的,他也曾这样想过但那是在他没有见到过金判本人之前而现在,这四个字似乎仅可视为师父对本身武功成就的自豪,除此而外,毫无其他意义。
“我也真笨!”最后他想:“胡思乱想做什么呢?这就下去想方法向一对宝货套问套问不就得了么?”抬头再看下面空地上那对宝货时,黑无常正愤怒地迎风扬散着不知道是第几把绞断了的头发。白无常拢手闭目,脸如米饼,似为研究去留问题而陷入另一度长考。
武维之不再犹疑,放好书箱,理好面纱,深深吸进一口清气,一式“牧野鹰扬”,于崖顶拔起三丈来高,然后半空中一个美妙回旋,轻飘飘地落在黑白无常面前。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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