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冷笑了一声说:“那是你觉得,吕正渡绝不会这么想,他生性极爱干净,不能容忍丁点的瑕疵,又怎么能接受名声上的污点?”他说完把脸转向一边,再次把目光投向大漠的边缘。诚然,大师兄的话的确没错,我也清楚的记得,二师兄平素是非常爱干净的,他的头发,衣服,靴子,从来不会沾上一丝灰尘。
于是我说:“师兄,还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他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说:“别问了,真相你迟早会知道,何必急于这一时?”
天终于大亮了,然而这个时候城防应该还是关闭着的,师兄上前和城楼上的士兵交涉,我确定他是说不通的,却也知道他心里着急,所以并没有拦着他。然而,守城的士兵竟然真的将城门开出一条逢,放我们两个过去了!师兄不说话,只是用力的挥舞马鞭,我紧随其后,一路马蹄起落叮咚,耳畔微风呜咽尖啸。
我们第二次坐在无痕居铺满灰尘的桌子上。师兄给自己换上一身素服,静静的品着茶,并招呼店里的伙计打扫卫生,他说有贵客要来了,我心里又疑惑起来,师兄嘴里的贵客会是谁呢?吕正渡吗?可又实在不像!
师兄在一张白色的素绢上写下讣告,全文只有二十二个字:“恩师董二公子符起不幸离世,不肖弟子河清、思夜泣血!”他把那讣告贴在巷子口,便有不动声色的往回走。我问他董二公子是谁,他转身指了指师父的骨灰,我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一直到了第五天,无痕居终于颤颤巍巍的走进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杖,替师父上完香却久久不肯离去,然而却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站着。师兄从内堂里出来,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你终于肯走进这无痕居了。”老人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然而拄着拐杖的手却一点点开始发抖,表情悲恸万分,嘴里默默念叨了一句:“符起,无痕来看你了”,说话间已是老泪横流。师兄静静的站在他的旁边,淡淡的说:“师父在泉下知道你来看他,也合得上眼了。”老人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又蹒跚着离开了!
这个自称无痕的人,到底会是谁呢?我上前问师兄:“这个人就是你说的贵客吗?”
“不错。”
“他是谁?”
“柳无痕。”
“他是师父的挚交?”
“算是吧!”
“这客栈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来命名?”
师兄喝了一口茶说:“师父让我在这里开一家客栈,就只是为了等他,当然要用他的名字来命名。”
“听你的口气,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来过!”
师兄摇摇头说:“不,以前经常来的,但是从七年前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为什么?”
师兄回头平静的看着我说:“这件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师兄长叹了一口气说:“都十五年了”,他顿了顿,可能是因为口渴了,便对我说:“可以帮我再泡壶茶吗?”我起身泡下一壶茶,这个神秘的故事,便在师兄略带悲戚且又低沉的音色里缓缓铺陈开来!
我的师父,五典学宫的创始人,原名董符起,当朝大学士董仲舒的次子。二十五年前董仲舒凭一篇《天人三策》赢得年轻皇帝的赏识,出任江都王的国相,并从广川移居长安,时年董符起九岁。十年后江都王病逝,董仲舒又出任胶西王的国相,当时符起十九岁,并在这里结识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一位朋友,他就是柳无痕。
柳无痕是胶西王的门客,年龄长符起九岁,两人由于性致相投,故而一见如故!当时柳无痕已有一妻一妾,并育有一女名柳叶儿!
符起能和柳无痕深交,原因在于当时董仲舒提倡独崇儒术,然而二公子虽生性机敏,却偏偏厌恶儒家学说。在一次辩论会上,董老爷子设下一道题目:‘何为儒门之精髓?’其意图在于宣扬儒家五典,谁料年轻的二公子竟在竹简上写下了八个字:‘圣人不死,盗贼不止’,随后佛袖而去。老爷子一气之下欲将他赶出书院,听学的弟子也几乎一涌而起,同时对二公子起横加指责。然而人群里唯一一个站在符起这一边的,就只有柳无痕一人。他们二人大笑着离开书院,并在长安街头喝的酩酊大醉,自此两人互推为知己,形影不离,直至出而同车,卧而同床。
二公子生性固执,柳无痕诸事乐于寻根问底!二公子遍读道家要典,柳无痕痴迷黄老仙道!二公子嚣张跋扈,柳无痕大胆不羁。他们不止有相似的性情、嗜好、风骨,更有完全一致的理想。这两个人一旦相遇,便注定要天崩地裂。
然而这一切,却都被一生固守三纲五常的董仲舒看在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二公子和柳无痕隐居华山,一时间甚是逍遥自在,柔情渐暖,蜜意缠绵!可惜最终却还是难逃老爷一双法眼。那一天,他带着家仆粗鲁的闯入他们的世界,如同是骤落人间六月的一场暴雪,尖利而凄寒,他指着柳无痕的鼻子质问:“你可知有天道人伦?”
柳无痕半晌无话,良久才默然点头:“我知道。”
老爷很满意的点头,随后又神情冷漠的说:“有你在,他此生注定难有大成,虽年华静好,到了却只是一襟糟糠。”
柳无痕再度沉默,思量许久之后,只好再次点头:“我知道。”
老爷亦轻轻点头,他说:“符起毕竟年少,不知世事,眼下尔当如何,能否自知?”
柳无痕抬头看一眼那静默着的白山黑水,一声轻叹之后,终于又沉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于是,那一帮家仆一拥而上,强行将二公子带回了董府,柳无痕眼睁睁看着二公子高声嚎叫着一遍又一遍挣开那些人的缠抱,却又一遍又一遍被再次缠抱。终于,他精疲力尽了,家仆们将他塞进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一点一点淡出了他的视线。
不多久后,柳无痕毅然休妻,独携幼女黯然离京出走,从此音信全无。老爷见二公子生性固执,便只好将他反锁在家里,二公子一怒之下以绝食逼老爷放他出门。老爷却一声冷笑:“投胎董府,我宁可将你活活饿死,也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去外面给祖宗丢脸。”一个月后,奄奄一息的二公子终于在其母亲的劝说下开始吃饭,董府上下一片欢喜,老爷更是心花怒放,开始着手为二公子准备婚事。他为二公子择取的第一门亲事是长安名门吕山海的长女吕青丝,然而当时所有人都低估了二公子的脾气,在大婚当天,他用自己在满庭宾客面前的一声高呼,将自己的一生都推进了‘逆子’的死角。
那一天,二公子朱袍加身,在喜宴上酩酊大醉,老爷派人扶他回房,他挣开下人的缠抱,一遍又一遍大呼:“父亲,孩儿没错,韩王孙骄横跋扈,曾将金丸遍洒,数十年不学无术,今也官至上大夫,难道当今圣上也错了吗?”此言一出,满庭宾客无不冷汗淋漓。
老爷自知二公子此时已闯下弥天大祸,为保二公子性命周全,无奈之下只好以叛逆不孝之名与其断绝亲子关系,并将其逐出家门,永世不得回长安。此事之后,诚惶诚恐的老爷也只好辞官回家,专心著书。
五 被诅咒过的爱情(3)
五 被诅咒过的爱情(3)
韩王孙何许人也?
韩王孙,本名韩嫣,开国元老韩王信四代孙,生来面若桃花,又兼有女儿柔情,自幼与当朝皇帝同学,两人相交甚深,情谊厚重,几乎亦是朝同窗而暮同床。在皇上的庇护下,韩嫣亦日渐骄横,甚至是将黄金当成弹丸来挥霍,此人虽一无是处,然而最终却也凭皇上一人的专爱,官至上大夫。
符起大婚这一年,韩嫣正如日中天。他与皇上的关系满朝上下无人不知,但是从未有人敢在私底下议论,因为他们都知道,关于皇帝的诸多恶癖与绯闻,知道的越多,皇帝就会让你死得越早。
二公子的那一番咆哮,总有一天会流进韩嫣的耳朵,他若留在长安,早晚要死。于是老爷只好狠下心来,用世人无法理解的冷酷,完成了一个父亲可以为儿子付出了最后的爱。
此时,二公子终于可以与柳无痕长相厮守。他们相互寻觅了很久,终于得到彼此的消息,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灞河之上,两个男人,握着彼此的手臂相对无言,只有热泪滚滚。他们两人相约第二日天亮时在西门下相聚,一同去西域!然而这一去远涉大漠,生死未卜,以二公子的强硬个性,又怎么能同意柳无痕跟着他一起受苦?
柳无痕料到二公子会有此想法,便故意将自己的生女柳叶儿交给二公子,以示生死不弃之决心。当夜二公子准备上路时却发现果然摆脱不了九岁的叶儿,于是带着她一同远走沙漠,并由江河清负责把他手书的一封信转交到柳无痕手里!
柳无痕虽痛不欲生,却已经无法追赶二公子的马车,等过完了那个冬天,二公子的头发白了三成,而柳无痕几乎青丝尽白,一只眼睛也彻底失明。二公子在西域边陲流浪了数月之后,终于有所悔悟,便从此更名换姓以老爷的正统思想为主旨建立了后来名满天下的五典学宫,学宫的第一个弟子,就是二公子的贴身仆人江河清,第二个弟子正是十五年后置他于死地的吕正渡,还有一个弟子,便是柳无痕的生女柳叶儿,当时叶儿也已经在二公子的安排下更名江采薇。
一个多时辰中,师兄喝掉了整整两壶茶,才将这一段往事完完全全的讲述出来!我忽然想起曾和我生死与共的草蛇还有意气相投的杨壹,这两个人虽也曾与我肝胆相照,但我却无论如何都在他们身上找出哪怕是一丝丝的,大师兄嘴里的二公子和柳无痕之间的那一种暧昧,或许只是因为我从来都只个粗人吧!于是我无法自制的感慨:“真的没想到,两个男人之间竟也能有如此凄美的友情,竟也可以如此的缠绵悱恻,如的此让人废寝忘食!”大师兄却摇摇头一声苦笑:“友情?那哪里会是友情,那明明就是爱情。”
“爱情?”我不由一声惊呼!
师兄点点头说:“即便真的是爱情,又有什么关系?长安城里的娈童数以万计,又能有几人当真会把这一种恶癖当成是爱情?然而,二公子和柳无痕却真的做到了”,他的脸上满是赞许。
我轻轻点头,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翻腾,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然而此时我却不能不信,江河清生性刚猛粗犷,这么美的故事他编不出来。
于是我问师兄:“他们整整十五年都没有见过面吗?”
“是!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师兄把十五年三个字说了两遍,语气里夹杂着尊敬与赞叹。我断定在这十五年里,师父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孤独的!话说到这里,我觉得是时候解开心中众多疑问了,于是我不再犹豫,为师兄的茶壶里添满了茶,他却似乎早已看透了我的心理,微笑着朝我点头:“怎么?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笑着说:“当然有。”
他便又点点头:“说吧!”
我说:“他们之间的书信应该也是由你承转的吧?”
他惊异的看了看我:“对啊!这个你也猜得到?”
“不是猜到,而是因为我曾经去过风旗镇的那家驿站,那里的驿卒曾告诉我说,他们的驿站里经常有送至五典学宫的信,而且,取信的人正是你!”
师兄笑着摇头:“那你就错了,二公子早已更名换姓,柳无痕的信怎么可能通过官驿送到他的手里?”
“难道取信的不是你?”
“取信的的确是我,但我取的却是五典学宫其他弟子的信,师父和柳无痕之间的每一封信都是我从长安亲自带给他的,这两地相隔千里,而当时长安城里又没有能吃重的马,故而两地往返一次历时超过四个月,所以,二公子冬天的心情柳无痕夏天才看得到,他们的心情,也便整整相差了两个季节。”
“他难道没有向你打听过师父的去处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也想告诉他,可是师父坚决不允许。”
“为什么?就只是因为担心柳无痕受不了大漠的风沙吗?”
师兄凝视着我的双眼,沉沉的摇了摇头:“二公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从没有向我解释过,然而我想,五典学宫的朱门高墙至少能遮挡大漠的寒风烈日。”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兄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为了小师妹!”
“小师妹?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安的问。
师兄又想了想,才缓缓的说:“柳无痕毕竟是小师妹的亲生父亲,小师妹自幼随二公子研习儒门伦理,这件事要是让她知道了,无论于柳无痕还是二公子抑或是小师妹,都算不上是一件好事。此事行则三伤,止则三全,二公子应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坚决不肯与柳无痕相见,无非是为了给年少的师妹一个正常的童年,同时使柳无痕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和尊严得以保全!”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底暗暗惊叹,这便是师父的担当么?或许两个人男人之间的爱情本该如此,它的内涵,就在于相互承担。又有谁能想到,这枝被世人诅咒过的爱情的枝桠,竟也能开出这么干净美丽的真情之花来。
道法自然!然而两个产生了情爱的男人一定是背离了自然的。可无论如何,此情亦是情,其真与纯无异于男女之爱情,甚至比这世上一般的男欢女爱更加动人,只是因为明知必然会破碎,却还是要万里追随,那是何等的悲壮?尤记当时,你我各是少年,欢爱自是难免,执手勿言,笑看地惊天变!
我回头继续问道:“那柳无痕一直在什么地方?”
师兄无奈的一笑,轻轻指了指他右手边的墙壁。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在无痕居的隔壁住了十五年,一直都在!”
“那,后来师妹不幸离世,他们为什么还不能相见?”
“小师妹离世,柳无痕为此悔恨成疾!一怒之下七年间再也没有踏进过无痕居一步,更没给师父写过一封信,这期间我百般周旋,终于说服了他。前年冬天他们相约在无痕居见面,那时候你已经在风旗镇了。”
“见到了吗?”我问。
“没有!”
“这又是为什么?”
大师兄摇摇头说:“不知道,二公子从风旗镇赶过来,就坐在这张桌子上等他,然而柳无痕却一直没有来,过了约定之期,师父便连夜赶回了风旗镇,再也没有离开过沙漠。”
“可你不是说柳无痕就在隔壁吗?”
“是啊!这个我也向二公子提过,可二公子说他要等的是心甘情愿来见他的柳无痕,我太了解他的脾气了,所以我只好陪他一起等。”
岁月多变,人生苦短!匆匆一世能有几个八年?又哪里经得起这般消耗?在经受过八年朝思暮想的煎熬之后,他们终于等来的这一天,却因为彼此的固执,使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机会被这一扇薄墙截成两段。我想起两年前师父外出回来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尾声与女子期于梁下,水至不来,尾生不去,抱柱而死’,大概就是在这样极度失望的心情的下说出来的,还有他那一抹带有自嘲的笑容,我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回过神来再看大师兄,他亦是一脸的淡然,我说:“你再也不用再守着这空空荡荡的无痕居了,以后打算去哪?”
“不,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我还要等一个人。”师兄的话让我不由想起了这个人——吕正渡!
“你说的是吕正渡吗?”
“对,是他。”
我想了想问:“但要是他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