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虽不热闹,只刚好三桌亲朋而已,然而这各人脸上喜气之色却是一点不少。甜老头一个劲的喝酒,那张黑脸上紫红一片,不知是被这日头晒得还是那酒力上涌染红了面皮。两位新人向亲朋敬酒,也都是用那大碗,虽说人不太多,可这几碗下去也是有些吃不消。这不,这洞房花烛夜,二人便是醉得一点动弹不得,还是小乙几人给抬进的婚房,想必这夜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转过天来,喝得半死的甜老头竟然依旧起了个了大早。小乙看他每日辛苦,带回的鲜鱼却是极少,只勉强够家中食用而已,也曾问询多次,却是没有任何答复。这日,小乙便是下决心一定要跟着老头出船。这甜心成了婚,老头高兴,这次也终于允了他随船出行。小乙第一次登上甜老头的小船,显得极为兴奋。这半月来,每日天色未亮,甜老头便一人出船去了,小乙三人都觉奇怪,就连那甜心也只是知道他多年以来皆是如此习惯,并不知其中具体原由,小乙便更加好奇了。今日有此良机,定要好生探究一番。
这小船极为精致,虽常年使用,但有老头的精心呵护,倒也不算太过老旧。小乙站在船头把玩着船檐,甜老头用撑杆轻轻在岸上一点,小船慢慢驶了开去。小乙又是旁敲侧击,那老头也不回答,十分无趣。不多时,老头寻了处水草繁茂之地布了些暗网,之后便缓缓驶了开去。小船慢慢行至水面,那甜老头把撑竿直插入水中,不断搅和,用心的感受着那头传过来的讯息。小乙觉得奇怪,
“甜叔,你这是在打捞什么东西么?!”
甜老头微微点头,也不多言。小乙看他如此,多少也猜到一些,想必是那极珍贵之物,方能让这老头每日打捞,多年不曾间断。小乙看甜老头专注神情,心头为之一动,
“甜叔,要不我来帮你吧!”
“不用。”
甜老头平日里话虽不多,却也能与人说谈上一番,可在这船上却是惜字如命。小乙不再多言,只是看着老头忙活。忽的,老头停下手中活计,解衣跳入水中,在水底摸索了半晌,又爬上船来,上船之后又重复之前的劳作。忽的,他坐了下来,独自愣神。小乙也觉奇怪,往四周看去,却在不远处发现一只渔船,渔船缓缓漂远之后,甜老头这又摆弄撑竿。小乙心觉好笑,只怕是这甜老头担心他人看到这举动,也来四处搜索,没准哪天这宝贝就被他人寻了去,那可如何是好。这天已然亮起,小乙取了些吃的,二人分食。甜老头吃完马上又继续打捞,小乙则是躺在一旁四处观瞧。这躲躲藏藏打捞半日,头顶烈日,晒得皮肤发烫,老头终于开了口,
“回去吧,今日还算有些收获。”
小乙点点头,看着船内几样物件,苦笑起来,
“甜叔,你看这女人衣衫和孩童布鞋,拿回去可还有甚用处?”
老头笑笑,
“是没甚用处,没甚用处。”
小乙接过撑竿,老头这次倒也没有拒绝。
“甜叔,我看您另有所图,不防说来听听,我也好帮下忙不是!”
老头摇摇头,也不作答。小乙无奈,举起撑竿指向那西南方向,
“甜叔,我看那边不错,我就到那边替您打捞一阵。”、
老头尚未作答,船儿已然飞速朝那方前行。老头轻轻一叹,也不再阻拦。小乙舞起竿子,老头只觉十分好看,乐呵起来。这常年习武之人,随意取支树枝都能挥舞得有模有样,这竿与黑棍有异曲同工之妙,竟是让小乙打出一套漂亮棍法。水花四溅开来,倒是让这水面不再那般炎热。甜老头舒服的躺在船尾,任小乙对船儿施为。小乙脱掉外衣,赤露着上身,黝黑肌肉展露无疑。甜老头看这十七八岁少年身体如此强健,还有那一身的好武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这江湖还充满敬意。小乙一下跃入水中,老头也是禁不住拍手叫好,这一记入水直上直下,却是没有荡起太多水花。好一阵子,小乙才再次露出头来,他挥舞一手,大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
甜老头身体微微颤动,朝他这方看来,只见小乙手中攥着一支荷花,不住叫喊。老头被惊了一下,看清他手中之物,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又轻轻摇头。小乙本就是逗他开心,在这水中四处游戏,一会潜入水中,一会又浮出水面,有时还会朝那天中抛上几条小鱼。甜老头看他玩的兴起,也不多言,只是闭眼休憩,用草帽遮盖大半张脸。小乙玩了半晌,这才上到船上,缓缓向回划走。
回到家中,众人皆在院中,看那甜心姚箐坐在一处,与那平日见到的渔家夫妻一般无二。老头在白青童陆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几人倒是有些话说,场面瞬间热闹了起来。小乙蹲在老头身前,笑道,
“甜叔,您要找的是不是一支小簪子?”
甜老头一下跳将起来,脸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抓住小乙胳膊,异常兴奋道,
“你真的找到了?真找到了?!”
小乙稍显无奈笑道,
“胡乱找了一通,只是运气好罢了。我本想试探你一翻,没想到您找的竟然真是此物!”
小乙从腰间取出一支三寸石簪,没有太多纹饰,表面稍稍有些粗糙,仔细一看,那底部还刻有一个“文”字。由于长期浸在水中,表面也是生了不少藓类,小乙已将大部分清理干净,仍旧可以轻易看出那岁月留下的痕迹。簪子尖部极为锋利,虽已过多年,在身上轻轻一扎也能扎出个窟窿出来。小乙把簪子递给甜老头,眼中满是疑惑,
“甜叔,我不知为何,在船上时,身体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指引着我到那方去找寻。不过依我看来,这东西更像个防身之物,到底是何人所留,又为何会落入这草海之中,而您为何又会如此坚持。”
甜老头小心捧着那只石簪,突然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众人围在他身边,却也不知如何劝解。老头只顾着自己,丝毫不管周围如何,这一哭便是哭到了天色黑尽。小乙见他终于缓了过来,倒上一碗“甜心”送到跟前。老头端起碗来,对着这酒水看了一阵,这才一口吞下。甜心有些担心,正要问询,老头摆摆手道,
“有没有吃的,咱们边吃边说。”
众人大喊“有的有的”,赶紧把甜老头扶上座来。甜老头又喝了一碗酒,又咽下一大块肥美鱼肉,这才慢慢道来,
“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老头顿了顿,看着甜心微微一笑,接着道来,
“那时我本住在那草海镇,每日打鱼为生,日子虽说清贫,倒也还算过得去。那时在这一带像我这般二十多岁尚未成婚的,只怕也是寥寥几人而已,甜心他爷奶直到归西也没能见我娶妻生子。之后便是我一人过活了。我这人啊,做甚都不行,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只将将能养活自己罢了,就再也不愿去想那男女之事。每日悠哉悠哉,倒也十分快活。从那时起这酒啊,就不离口了。我这打渔所赚银钱,几乎全部给了那酒馆。邻里小孩不知何时给我取了个外号,‘甜老狗’,初时听他们叫时还要上前追打,后来听着倒也顺耳起来,于是大家便都这样叫了。”
老头抿了一口‘甜心’,又道,
“那日没了酒钱,便起了个大早,船行了一半这天才蒙蒙亮起,一看这船仓之内,竟是多了一人。我大惊失色,那女子声音却是轻轻响起,‘大哥,我不是坏人,可否帮我找个安全的去处。’我见她只一弱女子,便寻了处隐蔽的水草将她安置下来。这姑娘受伤不轻,胸腹都有刀伤,还好她自己有些钱财,这才不至于连药钱都付不了。这姑娘懂些医道,竟是为自己开了方子。为了方便,我趁着月黑风高,将她转移到了自己家中,她也并未拒绝。”
甜老头看着天空,微微眨了眨眼,接着说来,
“这日子一长,我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这姑娘,她虽说长相普通,气质却很好,定然是个大家闺秀。我这白日里去打渔,半日方回,酒是戒不掉的,但也喝得少了,各种活计抢着做,也算是不怕苦累了。我慢慢发现自己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就连街尾的阿婆都要介绍女人给我做媳妇。当然这时,我已经彻底爱上这姑娘。她几乎不出门,这镇子上也没人见过她。突然有一天,她对我说想要搬去一个清闲无人的地方。我便把那家当全抵换了银钱,在这草海边上搭了这院子和房子。”
甜老头眼中含泪,微微闭上双眼,
“二人这一相处便是半年,我也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情谊,自然而然,她便嫁于我为妻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草海边上简陋茅屋内,但她却真真实实成了我的妻子。我快乐极了,想着能与她一直幸福下去。甜心的母亲,我最爱的文心,她说,要为我生七个孩子,于是我们在这院中又盖上了七座小屋,她肚中的孩子以后会住进第一间屋去,我幻想着和他一起在草海中泛舟戏水、打渔做乐……”
甜老头声音渐小,整个院子沉默了下来。没有其他人发出声响,都静静的看着这半百老人,像个小孩那般嘤嘤抽泣。
55 迷失心魂时日无多,推杯换盏对饮豪客()
“她懂得很多,不仅会医术,这酿酒也是一绝。咱们喝的这‘甜心’,便是她教于我的。平日里并没有人前来,我们过得倒也快活。一年后,她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们就在大名中各取一字。嗯,这便是甜心了。孩子尚未满月,突然有人来访,与文心交谈了半日,之后她便整日郁郁寡欢。我很是着急,文心也慢慢憔悴下去。又过了几日,她忽的打扮起来,异常的美艳动人,她给我做了一大桌好菜。我还记得那日喝醉前,她抱着甜心喂奶,温柔的说,‘甜心儿,你要乖,多吃点……’,甜心吃饱后,她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还有你甜老狗,嘻嘻,第一次这样叫你,真好听,你也要好好吃饭,也要乖乖的哟!’。醒来之后,一切皆如过往云烟,消散不见。只剩下,只剩下小小甜心不住啼哭。”
这甜老头说完这一段,心中苦闷也是消散不少,他干咳了几下,又道,
“我想她,真是想她。从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也许就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委屈自己下嫁于我。可这又怎样,我就是喜欢她,即便她就此离去,我也一点不怪她。我就是个普通的渔民,我只能带着孩子,在我们的家里等她,一直等她。”
众人心头都有些震惊,就连小乙都久久不能平静,小乙思索一番,问道,
“甜叔,那这石簪又是什么说法?”
甜老头看看那石簪,抱入怀中说道,
“自从搬到这里,文心每日都很开心,伤也好得很快。那一日,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笑得如此开心,像朵花儿一样。可她没答应我,说当我帮她找到遗失在这草海中的石簪时,她就嫁给我。她可能只当成个玩笑,但我当真了。这草海虽说不大,要想找枝簪子,却是难如登天,何况我并不知晓大概的位置。没过多久,她对我说,她等不及了,我们便成了夫妻,但也每日坚持去寻那簪子。她说不用再找,可我却始终坚持。说来也是惭愧,这二十多年,我只干了这一件事,便是每日寻这簪子。今天,终于寻到了,可我的文心,她还会回来么?!”
白青紧紧拉着小乙手臂,小乙看着她,轻轻拍拍她小手,又转过头道,
“甜叔,你信命么?”
甜老头疑惑看着他。
“这簪子这般小,却是让我误打误撞捞了起来,可不就是命么。既然簪子能够找到,那一个大活人也定然能够寻来!”
甜老头眼神涣散,摇摇头说,
“我又何尝不想,可又到哪寻去?她若想我们父子,又怎么不回来看看?我这都年过半百了,又有几年可活?……”
老头边说边向自己屋子走去,众人并未阻拦,想着他能抱着那簪子入睡,多少也能减轻些相思之苦吧。
小乙三人本不想再有叨扰,可架不住甜心夫妻二人挽留,只好再多留几日。甜老头不再出去捕鱼,却也还是每日早起,坐在自己的小船上,捧着那簪子发呆。众人都不知如何劝解,也只有远远看着他。自从有了这簪子,甜老头却是变了个人一般,整日恍恍惚惚,白青说这是心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慢慢开导,希望他快些恢复往日精神。
住在这草海边上,虽说潮气稍稍重些,却是无拘无束,自在欢乐。那新婚夫妻带着小乙三人,把这草海转了个遍,又一起去到那草海镇里热闹了几日。
这日,小乙三人这时想要离开,甜心姚箐倒也不好再强人所难。看那甜老头还坐在船中,小乙三人走上前去向他辞行,
“甜叔,我们这就要走了,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哦。”
甜老头慢慢抬起头来,小乙心头一惊,他没想到这老头这几日间已然变得如此苍老。老头年过半百,这大半月前还能一个人出船打渔,下水捞虾,可没几天,便像是一朵艳丽荷花凋零了一般。甜老头伸出手来拉住小乙,把那簪子塞进他手中,喉头不停颤抖,说道,
“我这辈子都没勇气去找她,心知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你们年轻,有盼头,这簪子你拿着,若是有缘,帮我带还给她。就说,就说,这甜老狗终于把簪子找到了!还有,他一直在等她,想她,也想了一辈子了。”
众人皆是心酸,看甜老头伸起双手,小乙明白他意思,掺着老头回到屋中。甜老头轻轻侧身躺下,口中呜咽细语,倒也没人听清那呢喃之音。慢慢的,他睡着了,永久的睡着了,他死前能看到儿子娶亲,又有这几个小辈送终,对这乡野渔民来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众人悲痛无比,却也忍住没有大喊出声,就让他这般安静静的走。
甜老头的丧事简单至极,三人帮着张罗,一切乱中有序,倒也十分顺利。丧失办完,小乙三人都不好过,便向二位新人辞别,甜心这刚成婚,老父又突然辞世,也不好再作挽留,只是想亲自划水,送他三人一程,也正好再看看这草海风光。小乙三人也不推辞,几人上了船,一路无言,所遇众游船嬉闹之声不断,却让这小船气氛更加凝重。没过太多时侯,船便已然到了北岸。姚箐架了车,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甜心慢慢拴好船绳,这才陪同几人来到车前。
“你们三个还会回来么?”
小乙笑笑,
“当然会呀,还要亲手抱抱那小甜心呢!”
甜心点点头,童陆插嘴说道,
“甜心哥姚箐姐,你们回吧,我最受不了这好友别离,就让我们目送你们回走吧!”
姚箐丝毫也不啰嗦,点点头,拉着甜心上了船去。她轻轻挥手,与三人作别。甜心傻傻看着小乙三人,他平日没什么朋友,虽认识很多人,但大多数都爱嘲弄于他,像小乙这三人真心拿他当朋友的,真的不多。他向这方轻轻挥手,便是作别。不多时间,小船隐入那长长水草之中,已然看不真切了。
三人都有些难过,但这就是人生,有太多的酸楚,习惯就好了,路还得继续一步一步去走。童陆叹了口气,道,
“你们说这甜叔这辈子值么?窝囊么?”
小乙摸摸那石簪,微微摇摇头,回道,
“这是他选择的生活,这才是他,没什么窝囊的。他的后半生都是为去寻这簪子,但真正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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