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凑到清明耳边,低声说:“亏你能想到这个法子,当年朕刚登基,有人往朕的龙床上扔了毒蛇,朕也只能忍着。”
清明笑容灿烂:“我柳清明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杨恪着了魔似的望着她,英俊的面容神采奕奕,上天垂怜,竟然为他造了这么一个妙人。
酒过三巡,沈如吟笑道:“陛下,有酒、有花,怎可无诗。臣妾幼时便听说皇上诗画琵琶皆是一绝,不如今日便请陛下为见证,我们这些女子来斗一场诗?”
夫人们都点头附和,京都的贵妇们常常聚在一起开诗会,大都才华横溢,想乘着这个机会一展才情,博得才女之名。
清明的脸色有些难看,她自小喜欢墨家机关术数,对于诗词歌赋,可谓一窍不通,哪里做得来什么诗?
“好好,上次在宫中开诗会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朕甚为怀念啊,今日诗会,也算美谈一桩。婕妤,这第一首,你是当仁不让的。”
沈如吟在雷州时已有才名,柔媚地道:“还请陛下出题。”
“既然今日是端午赏花,便以花为题。”
太监端来纸笔,沈如吟思酌片刻,笑道:“有了。”便在纸上写出诗句,念道,“醉卧花间蝶满身,还怜风月属骚人。红尘深处歌声闹,不见江南绝好春。”
“好,好个‘不见江南绝好春’。素闻婕妤才高八斗,果然名不虚传。”杨恪抚掌赞叹。
沈如吟脸飞红霞,半分得意半分谦逊地说:“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是抛砖引玉。瑶光娘娘是犬戎公主,想必也满腹诗文,还请娘娘也作一首。”
清明的笑容有些勉强,偷偷朝杨恪望了一眼,杨恪含笑不语,只拿过她的手,轻轻抚摸,像在把玩一件珍宝。沈如吟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和尴尬,面上却依然笑容盈盈。
清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之下,他竟如此亲昵,不知又要招来多少非议。忽然,手心里传来温柔的触感,他的指头快速地动着,像在挥毫。清明顿时会意,片刻之后,她也道:“有了。”
执起笔,蘸饱了墨,在掺了金粉的纸笺上写就一首:“春来诗酒养精神,醉卧花间蝶满身。此亦风流清者趣,人生过得几芳辰?”
诸夫人满脸讶异,交口称赞,沈如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好诗!”
“清明此诗,与婕妤同用了‘醉卧花间蝶满身’一句,意境却在婕妤之上,妙哉!”杨恪拿过纸笺,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心中忽的一动,这字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怡美人讨好地道:“瑶光娘娘锦心绣口,才学过人,我等不如也。”
凝华宫中,绮帐低垂,鸳鸯交颈,香汗浸红纱。云雨过后,杨恪搂着清明,轻轻喘息:“许久没作诗了,今日作的这一首,还不算辱没了朕诗词皇帝的名声。”
清明的食指在他胸膛上画圈:“要是让那些夫人们知道你帮我作弊,不知道要编出些什么话儿来说我呢。”
杨恪哈哈笑道:“朕助你立威,你要如何谢我?”
“你……”清明嗔道,“刚才不是谢过了么?”
杨恪笑得更欢,神采飞扬的神色仿佛将床帐都照亮了:“清明,朕在朝堂上那么多烦心事,一见你就高兴了,朕这天枢,果然离不得摇光。”
清明目光一黯:“只因为我是摇光么?”
“不。”杨恪将脸埋在她的胸膛上,“不是因为你是摇光,而是因为摇光是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移,有夫若此,她还有何求呢?
她轻轻叹息,以前的雄心壮志,仿佛一下子如琉璃般崩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啊。原来情爱不仅仅能消磨男人的意志,更能消磨女人的心。
恍惚间仿佛听到翅膀扑棱的声音,她如遭雷击,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身上,再仔细看,原来是一只蝙蝠倒挂于帐外。
“是菲儿。”她起身,杨恪的身子略微颤抖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
从蝙蝠身上取下信纸,清明脸色一变,回头望着少年皇帝:“你将西宁侯和菲儿关在诏狱?为何没告诉我?”
“西宁侯乃江王一党,其罪当诛,他的家眷都关在狱中,等候处置。”
清明急切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南宫轩茗已被削去爵位,不再是西宁侯了。他犯了谋逆之罪,自然是要凌迟处死,至于那些家眷,一个都不能留。”
“菲儿救过你,也救过慕容将军!”
杨恪握住她的肩,轻轻地说:“但她怀了南宫轩茗的孩子。”
清明蓦然怔住,菲儿竟然会怀上他的孩子?难道……她爱上他了?
“清儿,不要任性了,斩草除根。”
沉默半晌,清明轻蹙了眉头:“菲儿在信中说,有要紧的事要向你禀告,请你务必见她一面。”
菲儿手脚上缠着巨大的铁链,步履蹒跚地来到宫门外,停在门槛前。
“给我爬过去。”押送的锦衣卫高傲地说,逆贼的家眷,何况又是个色目女人,自然是想如何折辱都行。不过这女人还真是漂亮,自从节律皇帝回朝,锦衣卫中不少人因攀附过江王而获罪,他们整日里都提心吊胆,也估摸着该压压惊了。
“哟,军爷,小女子我天生骨头硬,不知道怎么爬。”菲儿冷笑一声,唇角上勾,妖媚无比,“不如军爷爬给小女子看看如何?”
“你这个臭婆娘!”那锦衣卫抽出马鞭,举手要打,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住手!”
锦衣卫一惊,连忙俯身跪下:“参见瑶光娘娘。”
“你想要干什么?”清明瞪着他,“这姑娘对陛下有恩,你知道鞭打皇帝恩人是什么罪名?”
锦衣卫吓得脸色发白:“娘娘恕罪,臣实在不知……”
“还不快把铁链解开!”
“可是……”
“解开!”
锦衣卫只得将锁链解了,清明执起菲儿的手,洁白如玉的手腕上血迹斑斑:“菲儿,你……疼吗?”
菲儿咯咯轻笑,仿佛刚刚踏青而回,而不是来自地狱般的诏狱:“真难得,你以前不是讨厌我么,怎么突然关心起来?”
心中一痛,清明替她捋了捋额前散下的秀发:“你怎么都是我的师妹啊。”
菲儿犀利的目光温柔下来,清明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前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也会有孕。”
“是啊,我说过不会爱上任何人。”
“现在呢?”
菲儿笑而不语,天蓝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动人。
清明握住她的手:“跟我来吧。”
凝华宫中,高烧红烛,杨恪斜倚在长榻上,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清明领着菲儿进来,欠身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杨恪应了一声,望向菲儿,“你为何不跪?”
菲儿一脸戏谑的笑意:“我连师父都不跪,何况是你?”
清明神色一变:“菲儿!”
“你竟然敢这么跟朕说话?”
“为什么不敢?一年前我就这么跟你说话,现在也不会因你的身份改变而有所不同。”
“放肆!来人,给朕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杨恪大怒,清明心中焦急,喊道:“皇上,菲儿怀着身孕!”
菲儿咯咯轻笑:“皇上,你以为我今日是来求你的吗?”
“难道不是吗?”
“皇上,您若杀了自己的恩人,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恩人?”杨恪冷笑,“你是说你么?”
“不,我说的,是西宁侯南宫轩茗。”
杨恪抬了抬眉角:“哦?愿闻其详。”
“当日你攻帝都,久攻不下,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打开了南门,放你的军队入城,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朕也曾派人打听,究竟是哪位义士。”
“不必打听了,皇上。当日岳家军攻帝都,之所以如此快便攻下,是因为轩茗开城,致使江王带赤诚帝南逃。岳如楠要封轩茗为国公,轩茗坚决不受。当日驻守南门的副将,却是他的亲信,副将接了轩茗密信,杀死主将,放你入城,你才能重登皇位。”顿了顿,菲儿扬起下巴,“他不仅对你有恩,还对曦国有恩,你若杀他,不是恩将仇报,贻笑大方么?”
“好,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西宁侯!朕倒是很想知道,为何西宁侯要弃自己的亲舅父,而归顺朕?”杨恪似笑非笑,眸中的神色令人心惊。
“那不是他的舅父。”
“他不是昭安公主之子么?杨远山怎么不是他舅父?”
菲儿望着杨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清明大惊,南宫轩茗是杨远山之子?这其中究竟有何缘故?
隐隐间,她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意味。
“皇上,你可还记得昭安公主是怎么死的么?”
“那年公主府失火,公主与驸马未来得及逃离,一同烧死在府中。”
菲儿哈哈大笑:“杨远山不愧是权倾朝野的江王,这等灭绝人伦之事,也能做得如此人不知鬼不觉!”
杨恪目光一冷:“这是何意?”
“当年烧死的,只是驸马和一个婢女,而真正的昭安公主,却被杨远山带走,藏在江王府中,被逼委身于他,成为亲哥哥的禁脔。”
清明抽了口冷气,杀死妹夫,强夺亲妹,这可是乱伦的大罪,简直天理不容!
杨恪似乎有所动:“昭安公主现在在何处?”
“自从进江王府后,公主就音讯全无。杨远山南逃走得很急,连赤诚帝的皇后都来不及带走,自然也不会带走公主。我今日来,只是希望你能念在我们都曾帮助过你,恩准轩茗到江王府去,找回他的母亲。”
南宫轩茗竟然是兄妹乱伦所产下的孩子,怪不得他行事如此诡异。清明不由叹息,他自小被迫与母亲分开,又面对着那个不知是他的舅父还是父亲的男人,他心中不知藏了多少恨意。
思及过去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她暗暗心惊,难道……
杨恪沉默良久,挥了挥手:“来人,把她带下去。”
菲儿一惊:“难道你真的不念相助之恩?”
“相助之恩?”杨恪霍然站起,怒容满面,“南宫轩茗为了一己之仇,纵容手下谋士曹监军在月门关外截杀清明的车队,意图令蝎子军攻下山阳镇,祸水南引;其后又与犬戎赫特部勾结,乘司徒烈攻首阳山之时开城门引蛮族入侵,致使清明被劫持到犬戎,朕的孩儿流产,清明更是差点死于非命!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以为开城门迎朕入城,朕就会感谢他吗?你回诏狱去告诉他,朕绝对不会饶了他!”
念及死去的明君,清明心中就像被千万只虫子噬咬,那种刻入骨髓的痛,令她一时无法思考。
两名锦衣卫进来,想要架起菲儿,被她挣脱:“我自己会走!杨恪,你既然不肯开恩,我也无话可说。”她侧过身子,望着清明,神色语气都柔下来,“清明,对不起。”
再次戴上重枷的菲儿步履艰难,清明心痛难忍,转身来到杨恪身旁,轻轻地道:“恪……”
“不必再说了,其他的都依你,只有这事,绝对不行。”杨恪握住她的肩,“清明,难道你忘了明君是怎么死的么?”
她如何能忘?
“至少……放了菲儿吧。”
杨恪略一沉吟:“也罢,若她肯堕去腹中胎儿,我便饶她不死。”
清明打了个冷战,烛火摇曳,将杨恪的脸照得阴鸷而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他,他有些不悦:“朕已做了最大的让步,不要得寸进尺。”见她不说话,又放柔嗓音,“清明,不要怪朕心狠,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天色已经晚了,咱们早些歇息吧。”说罢,将她抱入怀中,伸手解她的绣花腰带,她心中烦躁,粗鲁地将他推开:“我今晚很累了。”
杨恪怒道:“你为了一个卑贱的色目女人,竟然拒绝朕?”
“卑贱?”清明怒目而视,“我也是个卑贱的流民,你最好别再碰我,免得脏了你高贵的身子!”
“你……”杨恪的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拂袖怒道,“来人,摆驾凤藻宫!”
天子车辇轱辘辘远去,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清明的心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扫过凄清的凝华宫,景寒云捧了披风过来:“娘娘,夜里凉,穿上吧。”
清明披上披风,还是觉得冷入骨髓。
“娘娘,这些话本不该奴婢说。皇上毕竟是皇上,您何必与皇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清明沉默不语,景寒云轻轻地说:“明日……若皇上再来,娘娘说些软话吧。”
“云儿,你替我准备一下。”清明打断她,“我明日一早要出宫。”
“出宫?娘娘要去何处?”
“江王府。”
“皇上驾到——”
太监的唱词于沈如吟就如天籁,她原本正对着铜镜顾影自怜,听到皇上驾临,心中狂喜,连忙整了整衣衫,匆匆出殿迎接:“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杨恪怒气未消,径直走进凤藻宫,沈如吟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点:“陛下,这是今年武夷山进贡的大红袍,您尝尝。”
“放那儿吧。”
沈如吟早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皇上为何发怒,心中暗暗盘算,自己的机会到了,便柔声说:“皇上,您累了一天了,臣妾为您揉揉肩。”说着,柔若无骨的双手已经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揉捏起来。
力道恰到好处,杨恪闭上双目,舒适的触觉随着四肢百骸游走,颇觉惬意:“婕妤,没想到你还会揉骨。”
沈如吟温顺柔媚地笑:“皇上过奖了。皇上整日里为江山社稷操劳,臣妾能为您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杨恪叹息:“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朕就知足了。”
“皇上说的可是瑶光姐姐?”沈如吟道,“您别生姐姐的气,姐姐每日都要料理后宫事务,殚精竭虑,自然在伺候皇上一事,就力不从心了。”
想到与清明的争吵,他心中烦闷:“拿酒来,朕今日要与婕妤痛饮一番。”
“臣妾遵旨。”沈如吟喜不自禁,忙命人取来十九年陈酿的雷州好酒,在汝窑瓷杯中满上一泓,“皇上,请。”
杨恪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的酒量本不错,只是在外流亡一年,极少饮酒,又因刚刚动过怒,没喝多少便醉了。醉眼蒙胧中,见沈如吟妩媚动人,不由大悦:“爱妃,今日你讨得朕欢心,朕要赏你,你要什么?”
“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凤藻宫也不缺什么。”沈如吟靠在他的肩上,娇滴滴地笑,“您……就赐臣妾一首诗吧。”
“好,拿纸笔来!”
上好狼毫毛笔,蘸满松烟墨,在粉色的薛涛笺上挥毫,借着酒兴,笔走龙蛇舞,七绝诗一蹴而就。
沈婕妤手捧薛涛笺,一字一句地咀嚼诗中意味,忙跪下道:“皇上词帝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臣妾谢皇上赏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狼毫笔一扔,杨恪将沈如吟横抱而起:“说得好,朕今日要好好赏你。”说罢大笑不止,走进内殿,凤藻宫的宫女们欢喜不已,忙吹灭蜡烛、放下纱帐。沈如吟在帷帐中娇笑,玉体弥漫着牡丹香味。
次日醒来,看到枕边人不是清明,杨恪有些惆怅。沈如吟温顺地服侍他梳洗更衣,今日并无早朝,她吩咐太监们摆饭,各色菜品上齐,她回头望了望贴身宫女槿儿,槿儿冲她点了点头,她立刻会意,笑道:“皇上,天色尚早,想必瑶光姐姐也还未用膳,不如请姐姐来一同用这早膳吧。”
“她未必肯来。”杨恪饮了一口茶,沈如吟听出他话中的眷恋之意,只是拉不下脸面,心中不禁妒火中烧,面上却依然笑语盈盈:“今日臣妾僭越做个东道,请姐姐给皇上赔不是,瑶光姐姐知书达理,必然不会不来的,皇上,你就原谅姐姐吧。”
“也罢,你差人去请吧。”
沈如吟派了宫女出去,不多时便回转,杨恪见她一人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她还是不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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