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回话,那犬戎人讥讽地笑道:“你们曦国的男人都是窝囊废。”
曦军士兵大怒:“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号称坚固如铁的山阳镇被我们孤涂王子略施小计就攻破了,你们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如果不是司徒将军带了城中精锐去围剿山匪,月门关空虚,又让那个书生曹监军守城,你们又怎能攻得进来?何况就算攻进来了,不也被我们将军赶得四处逃窜么?”
“你说什么?你这个南蛮子!”犬戎人扑过来,和曦军士兵扭打,周围的奴隶们都大声起哄,守门的犬戎士兵操起马鞭,狠狠抽在木栅栏上,啪啪作响:“反了你们!有力气留到斗兽场去,再闹事,谁都别想吃饭!”
要决一生死,体力是必不可少的,若不吃饱,胜算就会少一分,虽然不甘心,犬戎人还是恨恨地退到一旁。清明问那曦军士兵:“你没事吧?”
士兵低声骂娘:“我没事。”
清明沉默一阵,压低声音问:“山阳镇究竟是怎么破的?”
士兵也不起疑,咒骂几句:“全都是因为那个曹监军!我月门关守军的脸,全都砸在他的手里了!”
“这个曹监军,究竟是何来历?”
“哼,他来头大得很,听说是西宁侯举荐给江王爷的,侯爷也是看走了眼,竟然举荐这么个草包!”
是西宁侯举荐?清明心电急转,蓦然想起这曹监军的奇怪举动和菲儿在“飞蝠传书”中所说的情形,沉吟良久,忽然笑起来。
菲儿,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会说他很有趣了。
这个人,果然有趣得紧呢。
天已经很冷了,木栅栏外犬戎士兵正就着火盆烤火,火光跳跃不休,光影晃动不止,清明没有发现,在这屋子的最深处,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一直静静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草原开始下雪,寒风夹着雪片从窄小的窗户卷进来,只穿了一件夹袄的清明冷得发抖,蜷缩成一团取暖。
已经很久没见过雪了,曾经她很惧怕这些白色的魔物,它们会让她的帐篷冷如冰窖,身染肺病的品清会在风中不停地咳嗽,直到手心里全是血。
每当想起那些过往,就会痛彻心扉。
雪下了整整一天,夜幕再次降临,他们被绑住双手,用长长的绳子串蚂蚱一样穿起来,赶往斗兽场。
斗兽场其实只是一处凹下去的空地,围着栅栏,赫特部的族人们聚集在栅栏外,死死盯着这些即将拼个你死我活的奴隶们。清明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台,搭了精美的棚子,孤涂王子端坐其上,脚边跪着一个女奴。
文卉!
被人猛地一推,她跌跌撞撞地走进空地,孤涂抬头望天,月从重重叠叠的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
是时候了。
他站起身,侍从捧上长弓,搭弓上箭,箭头点着火,呼啸而出,刺进斗兽场另一头的火盆,熊熊烈火燃起,伴随着四周升起的火把,将整个空地照得宛如白昼。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火光映着每一个人的脸,莫名兴奋,老子说“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诚不我欺。
各种各样的兵器被丢入空地之中,一名将领大声宣布:“场中的奴隶们听着,今晚谁能最后获胜,伟大的孤涂王子,就会实现他一个愿望!”
周围的奴隶们大吼起来,仿佛发狂的野兽,她咬了咬牙,只要进入了斗兽场,她就必须战斗,只有赢的人,才有未来。
她俯身捡起一把刀,割断绳索,背后阴风袭来,她大喝一声,转身的刹那将刀锋递出去,正好刺进那人的心脏,血溅了她一脸。
是那个曦军士兵。
她实在没想到,最先袭击自己的,会是自己的族人。
最不想杀的人已经死了,她已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刀锋划过血肉时的声音像风,她却从不觉得惬意,从刀尖经刀柄而传来的切割感,只会让她心痛,仿佛是刺在自己的心头。
大腿上一阵剧痛,她惊呼,曲身跪了下来,回头只看见一道寒光。
兵戈交击,一把剑替她挡下砍来的斧头,雪光映照着那人的脸,虽是一身犬戎男装,头发也胡乱地束在脑后,依然掩盖不了那坚毅不屈、美若寒梅的女子容颜。
立夏!
她在心中呼喊:立夏!
击退拿斧头的色目人,立夏朝她伸出手:“还能站起来吗?”
清明扶着她的手站起,两两相望,思及过往,不免惆怅。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立夏没有说话,一剑刺来,擦着她的耳朵,刺进身后一人的喉咙。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两人身形一错,以背相抵,几番厮杀,还剩下六人,他们像是早有预谋一般朝二人围了过来,在他们眼中,这两个身材矮小纤瘦的曦国人,最好对付。
但他们错了。
清明的武功,只算得上中等,而立夏手中的剑,却像是有灵魂,一剑横空星斗寒。当赫特部的百姓们从眼花缭乱的剑招中回过神来,斗兽场中所站立的只剩下两人,她们头顶月光、脚踩白雪,侧过头互望一眼,睥睨而笑,天地为之静默。
“胜者只有一人。”还是那名将领,“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再次对望,立夏看清明的眼神有些悲哀:“即使师父和钟品清再三叮嘱,你还是陷进去了,那个男人真有那么好吗?”
眼前蓦然闪过杨恪为她摘取荷叶遮雨的画面,她叹息:“世事难料、天意难测,也许这真是我的宿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立夏目光如利刃。
清明咬牙,提起剑,往前一送,不偏不倚,正好刺进她的胸膛,她低声叹息,荡气回肠:“你……真是悲哀啊。”
剑跌落在地,清明仰头,雪下得更大了,遮天蔽日:“孤涂王子,我已经赢了!”
赫特部的王子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欣赏地望着这个少年:“你想要什么?”
清明往他身边一指:“我要赎回我的妻子!”
雪光映照美人脸,文卉以手捂住脸,涕泪滂沱。
“这是孤涂王子破例赏赐给你的。”侍从指着一个帐篷说,清明挑开门帘,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炉灶和几件御寒的冬衣。她心头忽然一酸,仿佛又回到那些与钟品清相依为命的日子。
“王子很赏识你,特许你做他的贴身侍卫。”那侍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但你始终是个奴隶,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见清明一言不发,文卉害怕得罪了侍从,连忙行了个万福:“大人说的是,我家夫君一定会铭记于心。”
侍从冷哼一声,转身而去,依稀听见他低声咒骂:“该死的南蛮子。”
“文夫人。”两人围着炉灶坐下,清明一边拾柴生火一边低声问,“孤涂有没有对你……”
文卉脸颊一红,局促地摇头:“他原本说……今晚宠幸我的,幸好……柳姑娘,谢谢你。”
清明轻笑了一声:“可惜,今晚你只能陪我睡了。”
“柳姑娘!”文卉脸红如彤云,“不要取笑我了。”
火焰从炉灶中腾地升了起来,噼噼啪啪地爆着火花,两人沉默了一阵,文卉迟疑着,轻声问:“在斗兽场中与你并肩而战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她是我师妹。”
“师妹?她也是女子?”
“没错。”
仿佛恍然大悟般,文卉惊道:“她,不正是那日在山阳镇中得热病的女子么?”
清明缓缓点头。
文卉有些无措,思量许久,怯怯地望着她:“既然如此,你怎么能……”
“放心吧,那只是个障眼法。我们小时候常玩的。她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死呢。”
文卉叹服:“这样我便放心了。真没想到,我竟能遇到像你们这样的奇女子。不知你们的师父,是何等的英雄呢?”
笑容在一瞬间褪去,清明的柳眉又纠缠在了一起。
气氛忽然有些怪异,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我们的师父……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她总是喜欢在二十四节气的日子里去捡些小女孩回来。”
“所以你才叫清明?”
是啊,所以她叫清明、而师妹叫立夏,师父并不是什么奇女子,更不是英雄豪杰,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十一月了,草原迎来了雪季,赫特部笼罩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连牛羊马匹都蜷缩在羊圈里,冻得瑟瑟发抖。
清明手拿长矛,站在孤涂王子的大帐外,今日该她当值,虽然穿了两件袄子,北风还是钻进她的领口和袖口里,刺骨的冷。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朝手心呵气取暖,这样的雪天是逃不了的,没走出十里就会迷路,要回曦国,只能等到开春。
“喂,南奴。”帐内传来低沉的嗓音,霸气十足,清明深吸了口气:“在。”
“进来。”
清明皱眉:“我只是个奴隶,不配进王子的大帐。”
“进来!”他加重了语气,清明只得挑起帘子进去,年轻的王子披着大狐裘,手中拿了一卷书,正看得认真:“火快熄了,加柴。”
添了几根木材,炉火烧得旺了些,帐中暖意盈盈,她看了看那本书的青色封皮,是孙子兵法,只是译为了犬戎文字。
她有些诧异,犬戎人逐水草而居,崇拜野狼,虽有自己的文字,识字的却不多。这些以劫掠征伐为生的人,通常看不起汉人的诗书礼仪,而这位孤涂王子却在看汉人的书籍,真是少见。
似乎察觉到她在注视自己,孤涂抬起头,清明连忙将目光移开:“火已生好,属下告退。”
“站住。”孤涂放下书,“你识字?”
“读过几卷书,认得一些。”
孤涂沉吟片刻,从桌上拿起另一本,扔给她,是汉文的《墨子》。
“听说这是你们汉人的圣人写的书,读给我听。”
“这并非兵法。”
“让你读就读!”
清明吸了口气,盯着他刚毅的脸:“墨子乃中原战国时代的先贤,他的学说,主张‘兼爱、非攻’。”
孤涂听到这四个字,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兼爱非攻?这样的胆怯之辈,也配称先贤?”
“墨子主张非攻,并非不敢上战场,而是不愿意黎民百姓陷入战火之中,何况是不义之战。”清明瞥了一眼几案上所放的一盘水果,全是大曦的产物,“试问王子,您喜欢吃苹果、蜜桃,是愿意用牛羊去换呢,还是愿意用一条手臂去换?”
孤涂脸色一沉,清明继续说:“您这次攻打月门关,的确夺来了不少财物,但您的军队伤亡惨重,子民死伤无数,值得吗?”
“当然值得!”孤涂的眸子闪现狼一样的绿光,“这一战,令我赫特部的威名传遍整座草原,连大单于都不得不对我们刮目相看!这是我们一族的荣耀,你这南奴又怎么会明白!”
“荣耀?”清明想起城中那些死难的百姓,战火滔天下哭泣的孩子,胸中燃烧着愤怒,毫不畏惧地高声道,“原来在王子的眼中,强盗一般的行为,就是荣耀吗?”
“放肆!”孤涂大怒,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你敢说我是强盗?”
清明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越来越青,却还是挣扎着用嘶哑的嗓音说:“有时候……战争不可避免,但无谓的屠戮与劫掠,除了为自己挣来污名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孤涂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直到她的额头暴起青筋,脸色青紫,才终于放开:“滚出去!”
清明剧烈地咳嗽,脖子上青黑的指印触目惊心。她不敢停留,匆匆出来,好容易挨到换班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帐篷,接过文卉递来的热水,一饮而尽。
文卉担忧地望着她:“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挨过一天是一天吧。”为了保护文卉,也为了保护自己,她已别无他法。
就算瞒着又能瞒多久?再过一两个月,肚子就要隆起,到时能骗得了谁?文卉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打听到一些南边的消息。”
“大曦的局势如何?”
“曦国之内,谣言四起,人人都在说,失踪的节律皇帝回来了,好几支叛军都宣称自己是节律皇帝的军队。江王爷为了镇压一支江南的叛军,斩杀了五万俘虏,血将淇河的水都染红了。”
“有没有首阳寨的消息?”
“山阳镇遭了劫掠,元气大伤,司徒将军只顾得上收拾残局,暂时无法再攻打首阳寨。”
清明松了口气,看来石龟和摩揭陀的预言已经见效,越多的叛军以杨恪之名起兵,他就越得民心,只是不知道,那真正的节律皇帝现在是否平安。
天色已晚,大雪纷飞,清明正想躺下歇息,却蓦然发现文卉的手腕上有一道鞭痕:“这是什么?”
文卉惊慌地抽回手,藏进袖子里:“没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必担心,只是几个无赖少年罢了。”文卉用袖子擦了擦泪,文羿被孤涂所杀,她一个弱女子,不仅无法手刃仇人,还要在这里被犬戎人欺负,只觉得万念俱灰。
清明鼻子一酸,紧紧握住她的手:“文夫人,你放心,我们会回去的,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回到大曦,我们的故土!”
胡风吹朔雪,这个晚上,似乎特别的冷。
第二天天明时,清明蓦然听到一声惊呼,连忙坐起身来,手按在身边的牛耳刀上:“发生什么事了?”
文卉掀开门帘,雪地之上躺在一个男人,看衣着,像是名道士,只是道袍破烂不堪,又像个乞丐,一头长发散乱地铺在白雪之上,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清明,快来帮忙,这位道长快不行了。”医者父母心,文卉将他拖进屋,找来所有御寒的棉被和衣物为他盖好,又让清明多添些柴火,将帐篷弄暖一些。
“文卉,这人来历不明……”
“我不能见死不救。”文卉为他把脉,神色有所缓和,“幸好并未冻伤,只是饥饿劳累过甚,吃些东西休息一下便好了。”
饥饿的人不可吃肉食,文卉找出粟米在锅里细细地煮,清明叹息,果然是个好人啊,那些米是她们二人一天的口粮。
将牛皮水袋灌满了热水,放进被子里为他取暖,这时清明才发现,他的容貌竟如此俊美,面如冠玉、一对剑眉斜飞入鬓,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样的容颜,也只有江南水乡的细腻柔美才能孕育,只是如此俊朗的曦国人,为何会在赫特部出现,而且还沦落至此?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个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被子里暖气蒸腾,他的身体也渐渐转暖,轻轻呻吟起来。
“文卉,他好像醒了。”清明回头喊道,话音未落,手忽然被他死死攥住:“你……是谁?”他的声音很虚弱,嘴唇乌青,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她抽回手:“这句话该我问你,你倒在我的帐篷前,人事不省。”
“原来……是姑娘救了我么?”他低低地说,“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清明的心猛地一沉,与文卉互望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你看错了,我是男人,救你的是我夫人。”
“是吗?”道士艰难地笑了一声,“那就多谢贤伉俪了。”说罢,又沉沉地睡过去,留下脸色苍白的二人,静如死水。
清明自认已经伪装得很仔细、很完美,却被此人一眼识破,他究竟是什么人?
大雪似乎眷恋上了草原,一连下了半个月,才有了渐渐小下来的迹象。自那一日谈论《墨子》之后,孤涂每日都会召清明入大帐为他念书,他这次攻打月门关,劫掠了不少书回来,一摞摞堆满了几案。
清明念书之时,会谈及自己的想法,孤涂有时讥讽、有时冷笑,有时与之争辩,只是再也没动过怒。
将最后一篇念完,清明轻轻合上书:“王子,《战国策》结束了。”
“很好,退下吧。”
“是。”清明起身,刚走到门边,却听孤涂王子道:“站住。”
“王子还有何吩咐?”
孤涂打量她一阵,脱下自己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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