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自知失态,连忙后退两步,拱手行礼:“臣,有罪。”
“世子言重了,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清明转过身,自嘲地笑了一声,杨恪的妻子,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立刻警惕地起身,躲进储存食材的里屋。
“你,带两人搜那边,其他的跟我走!”有人下令,脚步声和火光又远去了,门被人粗鲁地推开,走进来三名侍卫,清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长剑,额头渗出冷汗。
三人在御膳房中四处检查,其中一人的目光落在里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每往前走一步,清明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门把时,一道黑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抱住他的头,用力一拧,发出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另两名侍卫大惊,纷纷拔剑,那黑影一转身,长臂一挥,两人脖子上都插了一枚飞镖,倒地身亡。
清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拉开门,正好看到那黑影往门外跑去,不由得低声喊:“且慢!”
黑影回头,她穿了夜行衣,蒙了面,却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位身材曼妙的少女。四目相对,清明轻轻抽了口冷气:“你……”
黑影没有说话,转身消失在门外,世子诧异地问:“你与她认识?”
清明眸中闪过一丝悲凉:“不认识。”
更鼓声声,有些急促,四更两刻了,世子兴奋起来,喃喃道:“快了,快了。”
忽然间,宫中喊杀声震天,清明心中还在疑惑,御膳房的门已被人打开,门外人头攒动,火把映天,一名穿将军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清明拔剑,被世子按住:“姑娘,宋将军是忠臣。”
中年男人径直来到世子面前,跪地道:“邸下,臣来迟,还望邸下恕罪。”
“宋将军不必多礼。”世子将他扶起,“如今杨敬嫔与宁海君犯上作乱,罪不可赦,将军还是与我一同去保护主上。”
保护高丽王?这么说来他没死?
心中的一团乱麻仿佛被一丝丝地理清,九重先生所设的这个局,仿若浮出水面的巨石,渐渐明晰。
杨敬嫔在永和殿中歇息,忽然听到爆裂声,蓦然坐起:“方尚宫!方尚宫在吗!”
至密尚宫匆匆进来,俯下身行礼:“敬嫔娘娘,您有何吩咐?”
“是谁在放烟火?”
“烟火?”李尚宫奇怪地问,“您是不是听错了?没有人放烟火啊?”
“我听错了?”
“是啊,娘娘,外面一片平静。”
“平静?”杨敬嫔觉得有些晕眩,睡意纠缠不休,“康宁殿那边情形如何?”
“主上的身体还是很不好。”
“你吩咐那边,若是主上快薨了,立刻来通知我。”杨敬嫔揉着太阳穴,浑身乏力,软软地倒下去,顷刻便睡熟。李尚宫嘴角勾起一道冷笑,往香炉中又添了一点迷药:“是的,娘娘,您好好休息吧,等您醒了,宫中便是另一片天地了。”
“大君。”统领宫中侍卫的内禁卫将朝宁海君一拱手,“主上已薨,臣等来迎您登基。”
“母亲呢?”宁海君望着面前燃烧着的无数火把,心中生出一丝畏惧,旁边的贴身宦官道,“永和殿传来的消息,敬嫔娘娘突发急症,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吩咐大君莫错失良机。”
宁海君还有些犹豫:“父王的死讯,准确吗?”
“康宁殿尚膳内侍传来的消息,错不了。”
“大君,下决心吧。世子被人救走,若再不去康宁殿,拿到主上的玺印,恐怕就要被世子捷足先登了!”内禁卫将催促。宁海君深吸一口气,小宦官捧上宝剑,他将剑猛地抽出,“将士们,随本君去成就大事!”
不知从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明月,空气中氤氲着不祥的味道,但一心争权夺利的宁海君完全没有察觉,跟随他的热血儿郎们,也没有察觉。就像是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康宁殿很宁静,至密尚宫和宦官们恭敬地侍立在殿外。
忽然迎面而来万千火把,宫人们大惊失色,都不知所措。宁海君一身戾气,厉声道:“主上呢?”
“主、主上还在休息。”
“休息?”宁海君冷笑,“我已经接到消息,主上薨了。”
宫人们惊慌地说:“怎会有这样的事?主上二更的时候才吃了药。”
“打开殿门,我要进去看望父王。”
“可是……”
宁海君一扬长剑:“开门!”
“是谁要见寡人?”殿门忽然开了,虚弱的高丽王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来,宁海君悚然变色。
父王还活着?
难道那烟火,不是母亲所放吗?
“宁海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高丽王厉声喊道,被疾病和酒色所掏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宁海君一直惧怕父亲,此时心中不禁忐忑:“主上……”
“大君。”内禁卫将在身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此时退却,我们都是谋逆大罪。”
一语惊醒梦中人,宁海君握紧了剑,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回头路好走了。
“父王,您年纪大了,又缠绵病榻,已不能理政,儿臣愿意为您分忧。”
高丽王气得双眼发黑,伸出手去,指向这个最宠爱的儿子:“你,你这个逆子!”
“父王,请您体谅儿臣的一片孝心。”宁海君不想再拖下去,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那枚玺印拿在手里,“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主上回殿内休息!”
“是。”身后两名侍卫走过去,一人扶住高丽王一只手,高丽王大惊,挣扎道:“放肆!你们这些逆臣,竟敢胁迫寡人!来人!快来人啊!”
“父王。”宁海君见木已成舟,不觉有些得意,“宫中都是儿臣的人,您不必喊了。”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响起,挟持着高丽王的侍卫突然低呼一声,背上各插了一支白羽箭,直挺挺地倒下去。
众人都是一惊,随即喊杀声四起,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内禁卫的人团团围住。宁海君面无血色,握剑惊慌地问:“你们是何人?”
“宁海君,你谋逆弑父,犯下滔天大罪,还不快束手就擒!”宋将军从兵士中走出,大声喝问。宁海君仓皇四顾,看到自己的弟弟——当朝世子一步一步走来,身穿深红四爪龙袍,器宇不凡,宛若君王。
局,一切都只是一个局。
“二弟……”他惶惑地喊道,世子瞥了他一眼,越过他,径直来到高丽王面前,俯身拜下去:“父王,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王恕罪。”
高丽王激动得老泪纵横,亲自将他扶起:“儿啊,你来得甚是时候啊。”
世子站起,蓦然转身,大声道:“内禁卫众将士听令,放下武器,主上仁慈,必然会饶你们不死!”
大势已去,内禁卫们惊恐地互望,纷纷丢下手中兵器。内禁卫将额头青筋暴起,大声道:“我乃宁海君之臣,今日中了你们的奸计,不能助我主登上王位,有何面目面对大君!”说罢,大喝一声,举剑朝世子刺去。
“保护世子!”宋将军大呼。
数箭齐发,如雨点般急促,刺入他的后背,他的动作顿时凝固,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世子。世子被那目光逼得退了一退,脸露惧意。宋将军冲上前去,一剑划过他的咽喉。
血花飞溅,有几滴落在清明的脸上,如今她身穿高丽士兵的衣服,跟在军队中,只觉得面前这些血腥的场景像是梦境一般,成千上万的火把宛如鬼魅幽灵。
这就是王位之争,成王败寇,兄弟手足之间,没有一丝亲情,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与争夺。
有一天,杨恪也会变成这样吧?不,现在的他,已经是这样了。如果她再一直跟着他,是不是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曾经她是有机会的,钟品清并没有用刀逼迫她,但她无法忘记她曾为她所做的那些事情。
还有……还有师父。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和养育之恩呢。
意识有些模糊,她闭上眼睛,心中疼痛不已。这就是她的命运啊,从三岁时便被预言,无法逃脱的命运啊。眩晕如丝般缠绕着她的身躯,火把与人影渐渐模糊起来。世子惊慌的容颜,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先生的这局棋,究竟是如何下的?”
杜九重望向杨恪,眼神骤然犀利:“这局棋并不难下,杨敬嫔与宁海君虽得宠,但并不得人心,难就难在,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堵住悠悠众口,不给世子留下个残害兄弟的千古罪名。”
杨恪端起茶杯,等待他说下去。
“杨敬嫔待宫人极为苛刻,我便在她身边寻了一人,为我所用,向我时时报告她的动向。近来国王病重,我知道她谋划多时的夺储之变必然会在国王薨时发动,又得知发兵的信号正是在宫中升起特制烟火。我这几日夜观天象,发现国王还有几日阳寿,若是能让国王亲眼看见宁海君谋逆夺嫡,而世子则带兵救驾,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杨恪大笑:“九重先生不愧是九重先生,此计甚妙。”
杜九重以食指轻击棋盘,唱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杨恪沉吟片刻,以玉箸击打茶杯,唱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两人相顾大笑。
清明觉得自己躺在一片牡丹花丛中,宛如轻雪的牡丹花瓣随风洒落,纷纷扰扰,落了一身,她静静地抬头望天,万里碧空如洗。
小腹有微微疼痛,似有另一颗心脏在律动。
意识恍惚不明,她仿佛看到一位美丽而倔强的女子抓着自己的手,大声说:“不要去,清明。师父和钟品清都是在利用你,他们只把你当棋子,你又何必用自己的性命去完成他们的嘱托?”
清明忽然很悲伤,对不起,我……无法像你一样,有对抗命运的决心和勇气。
“如果你真要去,我们就不再是好姐妹了!”她失望地喊,然后上马疾驰而去,马蹄踏起飞溅的泥土和野草,洒在她的心上。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泣不成声。
微微的鼻息在脸颊轻拂,她睁开眼睛,看到轻吻她额头的杨恪。
“这里……是哪儿?”
“当然是牡丹园啊。”杨恪轻轻抚摸她的青丝,长发缠绕他的指,他乐此不疲。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高丽王宫的情形如何了?”
“那些俗事,你都不必担心,我会办妥。”杨恪宠溺地看着她,轻声说,“你睡了一天,肚子饿吗?我让牡丹做些人参莲子粥来。”
清明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身,却被他阻止:“你现在怀有身孕,需要多休息。”
清明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什么?”
杨恪的声音极尽温柔,仿佛连寒冰都能融化:“你在高丽宫中晕倒,世子请御医给你诊治过,你有喜了。”
有喜,有喜……清明浑身无力地靠在丝绒枕头上,眼角有泪无声地滑落。
杨恪伸手拭去她腮边的泪,笑道:“怎么哭了,该高兴才是。我做了近十年的皇帝,后宫嫔妃无数,却没有一个孩子。清明,你真是我的福星。”
清明依然怔怔的,目光呆滞。
杨恪握住她的手:“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无论是男是女,都叫他明君。杨明君,你看如何?”
清明忽然笑了一下,笑容里噙满了苦涩:“你真的以为你不曾有过孩子么?”
杨恪愣住。
“品清说过,你的贤妃杨怜儿宠冠后宫,却一直没有子嗣,她也不许别人有子嗣。曾有个选侍,怀了孩子,杨怜儿不许太医向你通报,矫诏赐了一瓶堕胎药给她。品清赶过去,好容易将她给救下来,当晚,她还是被人给毒死了。”
杨恪的拳头渐渐收紧,眼底泛起愤怒与杀意,但他努力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勉强露出笑容:“你放心,今后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我们的孩子。”
清明侧过脸来看他:“你……真的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么?”
“当然。”
“你忘了,我只是个身份卑贱的流民。”
“你似乎也忘了,我的母亲也出身卑微。”
清明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日子,她变得很安静,不再出牡丹园一步。杨恪每日回来,都会带来外面的消息,高丽王被宁海君的谋逆气得昏迷不醒,世子开始监国,大功臣宋将军也封了兵曹,开始在朝廷里清洗宁海君一派。领议政朴大人获罪,发配济州岛,杨敬嫔和宁海君迁出王宫,在郊外软禁,听世子的意思,过不了多久就要赐死。金大人被放了出来,也有升迁,高丽归顺一事,已无大碍。
每天傍晚,杜九重都会来看她,替她诊脉,告诉她一切平安,并给她开了方子,让牡丹熬安胎药给她吃。世子也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派人送了许多礼品来,多得屋子都快装不下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多人在乎她。
她坐在园子里,看满园绿意葱翠的花枝,纯白的裙裾在台阶前绽放出一朵娇艳的白莲。杨恪从园外回来,看到她未绾的青丝映衬着皮肤与衣裙的白,夕阳的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晕起一层淡淡的荧光。
即使是年幼时的钟品清,也没有这么美,园中的牡丹早已谢去,而她,是唯一盛开的那朵。
只是,她眉目间氤氲着忧愁,像化不开的浓墨。
杨恪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锦袍,披在她身上:“秋分了,外面凉,伤身。”
清明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眉间的愁容更深。
“恪,你……有何打算?”
“高丽这边的事,已经谈妥了。九重先生与金大人会在此处安排,粮草备足之后,就送往朱厌城,我们过几天先走。”杨恪握着她的发丝,“清明,你有孕在身,还要随我奔波,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我又不放心让你在异国生产……”
清明明白,虽然高丽现在归顺,但两国邦交,变幻无常,她若留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人质。
“我是流民啊,什么苦没有吃过?哪有那么娇弱?”清明淡淡地说,她的语气,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从何处传来翅膀扑棱声,清明连忙站起,伸出手去,漆黑的蝙蝠俯冲下来,倒挂在她的指头上。
“是菲儿传来的消息。”她展开蝙蝠身上的信,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八月十二日,黄河水位忽然下降,露出一只石龟,龟身上有两行字。举国上下,谣言四起,江王斩杀了数千人,仍然止不住悠悠众口。”
“是什么字?”
“赤诚逆天,节律重临。”
杨恪一惊:“这石龟是谁做的?”
“京城中盛传你失踪的流言,你以为只是巧合么?”清明侧身望他,“她留在大曦,是有目的的。”
“她不是被关在西宁侯府吗?”
“以她的本事,就算是关在诏狱,也没有逃不出去的。她肯留在西宁侯府,必然有她的谋划。以她在信中所说,那位西宁侯,似乎很有意思。”
“此话怎讲?”
“她没有多说,不过能让她觉得有趣,必然是对咱们的大计有所裨益。”清明命牡丹取来纸笔,只写下一句:高丽事定,即日前往朱厌城。
杨恪望着她,眉头又不禁微微皱起,虽然怀了他的孩儿,但这个女人有太多秘密,她究竟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他看不透她,这让他甚为不安。
那天夜里,高丽王都下起绵绵细雨,清明半夜醒来,听到雨打窗纱的叮咚声,她坐起身,看到枕边所睡的杨恪,这些日子,他们两人虽同睡一床,但只要她不点头,他从不碰她。
她细细地看他,他真的很俊美,肤白如玉、星目剑眉,比初见时的柔弱少年多了一分男子气。那时,她觉得他男生女相,扮成女人,难辨雌雄。而现在,即使闭目安睡,也遮掩不住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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