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当元荪已走,一路说着闲话进来,正在念叨,猛瞥见元荪站在少章身后看牌,茶几上放有一张钞票,忙即住口,近前抄起钞票,问道:“这一桌的头钱呢?”少章的牌上来碰一臼板,便听三六万,不顾说话,把嘴一歪道:“那不是老三拿来的十块钱?”
阿细虽觉头打得不少,仍不放心,又问:“怎么会一张整的,连个零头都没有?”元荪闻言有气,也不理她,径对少章道:“头钱只八块多,我因要用零钱换起来了。我一早还要上班,要先走了。”同桌一客问道:“三爷赢了么?”元荪笑道:“手气还好,先还输点,饭后成了一吃三。明天见罢。”说完拿了帽子便往外走。
这时少章正摸一白板补杠,恰好是张三万开花,和了二番,正在高兴夸牌。连阿细也没听真,直在旁边说是她的福气,半天不和,因她一来,当庄便和二番,下去非赢不可。三客中和元荪说话的是北方人,名叫吴耀堂,是个小官僚财主,为人口直心快,最看不起阿细,便答道:“这倒不一定。三爷在那桌一捆三,打他进来少章大哥才起的这一把,说他带来的财气还差不离。”阿细听了,心虽有气,因对方有钱,少章不时少长缺短有个通融,不便发作,假笑答道:“吴二爷怎么也捧红了?他赢了钱也不分你几个。”吴耀堂道:“不是我捧红,你们三爷牌打多好还在其次,人够多精神体面,年纪轻轻,又老诚,又能干。少章大哥,你这令弟将来准比你强的多,不信你就瞅着。”
少章强笑道:“老三人倒聪明,就是年纪太轻,荒唐一点,今天也不知他到底赢了多少,他就喜欢得坐那坐不住了。照说他也该是主人,既一家大赢,就该陪客再打八圈才对,这样不得罪人么?”吴耀堂道:“你这话不对,打牌原有输有赢,讲多少是多少,讲究赌品不是?前者我在府上也跟他打过几次,他不论输赢多少,永远随着人家,输多少也那个样,该不了一个,赢随随便便了,老给输家补,要不入都也跟他打哩。那桌三位都是常打牌手,永不打夜牌;照例上场先就说准输赢概不加,够了圈数准散,他赢那是手气,决没一句闲话。还有一节,令弟年轻,你当老大哥的得随时照应,就有错处也须背人劝诫,不能毁他。你一面说他聪明,一面说他年轻荒唐,我也听得回数多了,你这一句话仿佛替他吹嘘,还带为他好似的,实在比毁他还苦,荒唐已是够受,荒唐人人再聪明,你当老兄的都如此说,谁还敢惹,就说年轻人赢了几个高兴也是常情,何况天已不早,他一早要上班,话并不假,他刚出做事,你别跟他造这名誉呀。你是无心之言,下次可别这们说啦。这是我们知道,要让外人听去,不明白的瞧他不好,明白的反笑话你,这多不合式。”
少章闻言自是刺心,脸烧通红,忸怩着答道:“我也实在看他材料大好,望他太切,才爱说他两句,没想到有语病。我认为年轻人吃亏总是便宜,这时越不得志越好,事情一好反害了他。”同座曾恭甫插口道:“话越说越多,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坏在心,不在嘴上。人家是兄弟,外人有什相干,还是多和两牌的好。”少章听他语中带刺,老大不快,知道越描越黑,只得住口。阿细看出曾、吴二人俱帮元荪,适又听他一家大赢,气得脸色都变,冷笑答道:“你们不晓得这位三老爷多么刻薄厉害呢。你看他阿哥养这一大家人,他自己有好事一点不帮忙,像今天我们输了这多,他赢了这多,也没说分点红钱给我,平日永没喊过我一声大嫂,来了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就我们是饭馆子也没这样便宜,真正气人。”
少章听阿细话太不堪,未分家的叔伯兄弟偶来看望,怎能说出这类话来?平日以孝友标榜,如传出去岂不给自己打嘴?方使眼色要拦,吴耀堂正含了口茶,闻言想起少章那些口头禅,忍不住竟喷出了来,几乎溅了一桌。看了阿细一眼,也不再答话,一面把手里一张三筒发将出去,对下家道:“给你吃张好的,早点下庄,快打完了好走。”曾恭甫本来赢得最少,已渐转为输家,知耀堂心直疾恶,就许听不入耳拆台一走,忙道:
“周太太还不抽烟去?只顾说话牌都打错了。”阿细看出众人都不以她为然,上家一个姓陈的虽不似曾、吴二人口快,却在冷笑,老大无趣,恰巧少章连庄,一副不相干的牌居然摸成万字,刚换进一张边七万,成了平和,锦上添花,听的恰又是三六万,二四五万,连明带暗已有了十来张,三六万决没人要,断定非连庄不可,为气不过吴耀堂先前的话,冷笑道:“老三走了,我看老爷这庄还连不连,到底谁的财气。”
吴耀堂本就疑心少章是副万字,为了阿细常抱穿心膀于,紧要的牌都扣着,闻言知已等张,便答道:“要照情理说,他这庄决连不了,真要连副大牌,我打完这两把就走,从此戒赌,永不打牌。”阿细知他说得出做得出,再说便僵,少章大输刚有转机,这一拆台翻本无望,还要少得头钱,气在心里,不敢还口,摸了两转,还不见三六万的面,心中着急,知下家要紧牌多扣着不叫看,假装倒茶,往那两家一看,都是一张三六万,没有心想有望,退回原处,偷眼一觑,下家刚摸起一张六万,照那立着的七张牌,一坎五筒,一坎七筒,有张四筒,先又打过一张三筒,外碰南风,明是一副凑一色两番,六万又少配搭,按理非打不可,哪知耀堂存心怄她,将六万往旁一放,想了想由扣牌中摸起一张二筒打出,跟着连摸三张,都是手一摸便扣在面前,却将先扣的三四六筒换打出去。
阿细留神一算,明是听一四七,带五八筒的好叫,牌已快荒,三六万终不见面,定被扣住无疑,正在情急盼别家打出或是自摸,对家忽然发出一张七筒,耀堂喊“开杠”,恭甫道:“牌只剩三张,一个打生张,一个还开杠,真会打。”耀堂道:“你还老麻将呢,你知庄家是什大牌?我是不打,他要自摸了呢。这一开杠,庄家就没牌摸了么!”
说着一摸,恰是一张三万,阿细方恨这张死牌怎藏在杠上,该死老吴是不会打了,念头才转,耀堂忽笑道:“我只说上家截我,打这儿起得戒赌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啦。这倒不赖,别人打还满不了。”随把牌翻过,说道:“满贯,又敲庄了。”众人一看,一坎五筒之外,那扣张是一坎六万,单吊三万,对对和,本门风,如杠上开花,彼时开明杠,不算坎,已够三番,连顶带卖,八十二和起番,正好满贯,还有富余。
少章一翻底牌,第二张恰是绝三万,耀堂如不开杠,正好庄家自摸海底,也是满贯都用不了。少章心虽有气,一则主人,二则赌惯大钱的手,这类手常有,还不怎样。吴耀堂偏又不是好赌品,得了便宜还卖乖,笑说:“我向不会扣人牌,原听一四七带五八的筒字,浑一色,因为给人一打赌,又听出一点话因,上家是副大牌,一琢磨,中发白,东风都早过去,就万字少,别是清一色吧、刚想就摸了一张六万来,跟着又摸三万,心想得上家自摸,别人放炮,还则可说,要打我手里放炮,够多糟心!这牌以后还打不打?
一赌气,豁出不和,跟他泡了,没想到会和了一个满贯。要打出去,上家还真是清一色呢。”
阿细最是吝啬疼钱,起初在山西还只顾自己搂括私房,不顾男人死活,自从遭了一次官司,自顾年过四十,烟瘾又大,只此一个可倚终身之人,不能不与同利害。益甫一死,少章做了一家之主,像雄飞等一千儿女,走的走嫁的嫁,是有一点血性的都不甘看她脸嘴,轻易连家都不回,孙家薪水还不够用,每遇年节,不额外要求借贷便过不去。
家是他当,一没有钱便要受罪,于是啬上加啬。当晚少章输得最多,眼看有这一庄可以捞本出赢钱,还证实自己真有帮夫之运,不料吴耀堂会来这一手,最可恨是这人平日倚着手边富裕不在乎,不特不会扣牌,并且只一听张,不论牌面多大照例乱放,连三元一色都肯包的脚色,竟做出这类狠耍。庄家本该满贯连庄,为帮对头和自己赌气,竟把听五叫的牌拼着不和,见万字就扣,偏又凑巧,快荒的牌反补他敲了一个满贯,又是疼钱,又是忿恨,怒火直攻脑门,几次想要发作,无如欠人好几百块,对方脾气又坏,有些胆怯发怵,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耀堂打这牌一起手,跟着连了三庄,俱都带番。少章输得越多,阿细看着眼红生气,忍不住说道:“吴二爷这牌真打得好。”耀堂没理,曾恭甫笑道:“你越在这里,他的牌风越旺。刚才他要不因和你斗口,庄上清一色早和出来翻本了,哪有这事?如今你们老爷越输越多,我和老陈赢家也成了输家,这是何苦、我看你还是进去抽烟,他的庄也许就下了。”阿细还在怄气逗留,不料说着说着耀堂又和了两大番连庄,恭甫道:“你看如何?”少章也连使眼色催走,阿细只得起身出房,气得眼泪都快掉落,口里嘀咕,也不知说了什闲话往里走去。
耀堂见阿细已走,笑对众人道:“我这庄牌也顶近,但我决不连了。我这人心直,就不忿气这个。”少章知道他见不得阿细,假笑道:“老弟偌大年纪,怎这样小孩脾气,她一个女的,何苦和她计较?”耀堂正色答道:“我于吗跟她计较?只为我瞅她老跟你们三爷作对,这回是第四回了。没分家的叔伯兄弟,你听她说那一套像话吗?你不管教管教?”少章脸上一红,勉强答道:“女人家心眼小,有什法于?反正我爱老三,又不听她的话。”耀堂道:“中国;日家庭的事我都知道,你要真不听女人话那敢情好。其实你们家里事碍着我什么?不过咱们交情不错,你素常又说你君子人,行出事来就别落外人褒贬。令弟住在外头,打老伯故去轻易不见他来,来啦再鼻子脸子的,就你不与闻也不是当老大哥的道理。他自己能做事挣钱,又不累你,乐得乎和和美美,何苦乃尔?
我是为好,你就怪我也没法子。”少章道:“你自然是好意,哪有见怪之理。”恭甫道:
“耀堂真爱管闲事,打牌吧。”耀堂果然下了庄。由此连续了三四转,直打到次早八点,大家精疲力尽。一算账,仍是少章一家大输,除去三十多块头钱,还输一百四,拿了八十元出来,该了耀堂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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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章 目注美色 浪子动淫心 怒挥老拳 侠少发义愤
阿细气了一夜也没有睡,两人正躺在烟铺上一边对抽,一边生气,阿细不住口咒骂耀堂,又说:“家用钱只剩了五块钱,大烟快完,米还够吃两天的,偏遇着这该死的作对,单扣你的牌,当庄满贯没和,吃多大的亏,由此背下去。当时就不该再打,如今熬了一夜,钱更输多,真是冤枉。还不睡一会,中午起来到孙家借点钱来做家用。”少章道:“昨天钱便是朝账房借的,才隔一天如何又去开口?这还不说,今晚伯岳请客,打牌的都是好手,上次我赢二百多便有他们,家用慢一步无妨,赌本却少不得哩,又没地方借,真焦人。”阿细本还搜括有点私房,因想少章当晚赢回输的钱,闻言心又活动,方打算说代向别处转借,忽见元荪匆匆跑来,进房叫了一声“大哥”。
少章板着个脸问道:“你怎不上衙门,一早跑来作什?”阿细猛想起这是可扰之东,忙转笑脸,拿话点少章道:“三爷昨天大赢家,也许想请我们呢。幸亏他赢还想得过,要他也输,你输这二百块才更冤呢。”少章会意,方要开口,元荪已答道:“适才在路上遇见恭甫,说牌刚散,想起一件事来找大哥商量。”少章便问何事,元荪答道:“昨晚回去接到母亲快信,说就在今天动身,带了诸弟北上,行前把衣物家具变卖了四百多元,母亲留一百多元作盘川,汇了三百元来叫我找房子。我本心早就把母亲接来,因处里大忙,不能请多的假,正在盘算,不料来得这急,大约后天早上便到天津,我须到天津接去。这都不说,倒是房子不好弄。兄弟初出做事,朋友要紧,总得有个待客之所才行,大房子祖不起,并且房子一大样样都费,最好和人同住,急切间又没这巧。如在栈房住些日再找,费钱不说,饮食起居诸多不便。适赴衙门告假寻房子,路遇恭甫,谈到大哥这里空房有八九间,前院整个空着,劝我搬来同住。
“我想现在大哥光景不富裕,兄弟也只有个小差事,也不忍心累你,可是如与大哥同住却有几层便宜。第一省用一人看门,第二有客厅可用,第三省买好些家具,第四有灯水电话,实是两便。不过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越是自家人越应分出界限,我们弟兄自谈不到什别的,家人女子同住久了就许有个闲是非。如要长处免出情形起见,最好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我就占大哥一点便宜,也须有个贴补,大哥决不会计较,为的是别人。
母亲和兄弟们房中家具因要日常坐卧,容易损毁,仍由我买,客厅却借用大哥几件。大哥房钱每月四十元,电灯电话约十多元,我认五分之二,每月出二十四元房钱,先付半年,以免日后一时不便为难。如吃大哥的饭,上人每月贴六元,下人四元,有一个算一个,大哥也没钱垫,每月先付后吃,大哥也不必客气。如要对母亲尽子侄之心那是另外的事,平日最好作为外人来租大哥房子,房东房客两不客气,非此不能处长,愿意呢我就先交半年租费,一月饭钱;不愿我再另找房子。这是兄弟力量止此,不得不打算盘,将来事情真好,再多贴点也可。”
少章还自沉吟,阿细觉着便宜,先接口答道:“这样把话讲明倒好。”少章道:
“其实自己人说不到钱不钱的,不过我也真紧,昨天又输一百多,今天正少钱用,你先借我用,将来有了再还你。”元苏笑道:“话要说明,自己弟兄本谈不到谁用谁的,不过我只这一点钱,只能供房饭钱,却没余力借与大哥。交钱以后,便净等接母亲来,房子我就不再找了。”阿细道:“你放心,一二百块钱我们不会骗你的。”元荪也不理她,随从身畔取出钞票,数了一百七十二元道:“这是半年房钱,另外四个上人、一个下人的伙食,如若添人再补,请大哥收下。”少章见元荪身边钱还多,大大落落说道:“今晚孙家请客打牌有我,偏偏昨天输大多了,把你的钱再借给我一百,明天就还你。”元荪笑道:“母亲寄了三百元来,我算计安家本来不够,恰巧昨天赢了七十元,一共四百二十元,现在只剩二百五十元,大哥再拿一百就不够了。我又没地方可以和人通融。”
少章道:“再拿五十元也好。”元荪无法,又数了五张十元票交过去,随到前院看房子。
正盘算问,校场四条忽来电话,一接却是瑞华打的,说南京又来快信,母亲因亲友饯行,并说元荪世交好友张凌沧日内北上,约定同行,现将行期改缓三日,恐元荪不放心,快函通知,内附凌沧一函,说:“先不知伯母走得这急,因值自己日内北上,正好护送,特地挽留同行。上车以前当电告到津时日,以免迎接有误。”元苏闻说宽心大放。
此来匀房本是瑞华主意,路遇恭甫也是如此主张,正好不提瑞华所教。接完电话,回到上房,见少章阿细正在交头私语,看惯情景,也未留意。因瑞华答应送一张床和几件零星家具,床还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