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不大,却几乎都遮在陆晓岚的身上。秦海脱下外套包裹住她的身体,几乎抱住她走进了村口的一间前。
推门而进,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房子很简陋,可是收拾得很整齐。身穿碎花上衣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露齿而笑,“快进来烤火,姜汤快熬好了。”
“谢谢。”陆晓岚接过中年妇女递过来的毛巾,坐在小板凳上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这里的村民都叫我李婶。”李婶脸容憔悴,可是笑容明媚,“这场雨估计一时半刻不会停,贸然赶路很危险。要不你们今晚在这里待着,虽然环境简陋,毕竟有瓦遮头。”
陆晓岚回头看了秦海一眼,只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屏幕不说话。
“秦海?”陆晓岚戳了戳秦海的大腿,缓了许久对方才回过神来,点头算是同意。
乡下的村民性格淳朴,也没有城市人那种势力的眼光,得知陆晓岚说留下来过夜,李婶显得很高兴。“你们也饿了吧,我给你们下点面条。这里有干净的毛巾和衣服,你们可以到我儿子的房间擦一下。”
李婶离开以后,陆晓岚扯着秦海走到李婶儿子的房间。她站在他的身后,帮他擦拭头发和身上的雨水,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秦海脱口而出,语气却怪怪的。
陆晓岚细心地帮秦海擦头发,发现他的发质柔软,半干的时候摸上去很舒服。她擦得差不多,弯身抱住了秦海的肩膀,声音温和,“没关系,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好了。”
犹豫了一下,秦海最终还是向陆晓岚坦白了自己的心声。他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神情严肃,欲言又止。“看到李婶,我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其实认识秦海这么久,陆晓岚隐约可以猜到他的成长经历很曲折,却从没主动探究过秦海的过去。因为当一个人对自己足够信任的时候,即使你不问,他也会主动告诉你。
在陆晓岚和秦海相处的日子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坦诚以对。
秦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感到那份冰凉慢慢被自己捂成了温热。窗外的暴雨声掩盖了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可是秦海抱着心爱的女人,在这个简陋而温暖的房间里,把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第一次告诉了陆晓岚。。。
☆、137。他心底的秘密
他们的相遇,是俗套而狗血的开始。
我妈十八岁的时候离开荣县到海市打工,遇上了年长十岁的老头子。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已有家室,当发现的时候已经爱得无法割舍。
她是个为爱痴狂的女子,为了老头子忍隐卑微,甘愿做一个不见天日的第三者。直到她怀孕,老头子冷冷地甩给她一张支票,让她去流产,我妈才绝望地离开海市,独自回到荣县把我生下来。
在那个年代,未婚产子对于封闭的小县城来说,是受尽白眼和谩骂的事情。她顶住一切的流言蜚语,小心地保护我的成长,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哭泣。
小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可是很快乐。这种平淡而简单的生活,却在我六岁的那年被彻底打破了。
记得那天傍晚下着暴雨,我和妈妈在屋里吃饺子,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拍门。这个小县城的人都像李婶那么纯朴,想也不想就去开门,结果发现浑身是血的阿公倒在门外。
阿公的伤势很重,妈妈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冒雨拍了半小时的门,对方才勉强同意走一趟。如果没有妈妈,他大概挨不过那天晚上。
他在我们家住了整整三个月,刚开始的时候脾气很暴躁,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坐在院子里沉着脸发呆。慢慢地,他开始跟我说话,教我认字,然后融入到我们这种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中。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傍晚,阿公简单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别之际,他对我妈说,“如果你们到海市需要帮忙的,就到沿江路的银濠找我。”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个逃。犯,因为一桩伤人案而四处逃亡。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过了不到半年,我就生病了。县城的医疗水平不高,医生建议妈妈带我到海市的大医院治疗。海市有她不愿触及的伤心回忆,可是为了我,她决定走一趟。
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来说,海市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高昂的药费让她措手不及,迫于无奈之下,她找到了阿公,让我进了最好的医院。
在妈妈和阿公的悉心照料下,我的病情得到好转,不久以后便康复出院。
或许已经厌倦了一个人假装坚强的日子,加上阿公对妈妈很好,出院以后他就把我们母子在海市安顿下来。阿公把我送到最好的贵族学校,出资让妈妈在附近开了一间小餐馆,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
阿公对妈妈的感情是内敛的,却是炽热的。
在我十二岁的那年,一个男人的出现,摧毁了我们全部的安稳和幸福。
没错,那年夏天妈妈在餐馆里重遇了老头子。感情如洪水般泛滥,她一直以来辛苦筑起的坚强,因为对方的几句甜言蜜语而彻底崩毁。
那个时候老头子的妻子已经病逝,得知妈妈没有把孩子流掉,很高兴。他们瞒着我和阿公,偷偷相处了一段时间,最后才决定把我正式带到老头子面前。
可是在约定一起到学校接我放学的那天,在学校前的斑马线上,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朝他们撞过去。妈妈第一反应就是推开身旁的老头子,自己却倒在血泊当中。
他们之间的重遇注定是一个悲剧,妈妈因为那场车祸走了。虽然阿公很心疼,可是他还是遵照妈妈的遗愿,把我送回老头子家里。
如果妈妈没有带我到海市看病,如果我的病好了以后马上回荣县,或者他们没有重遇,妈妈就不会死。我恨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被送回秦宅的第一天,我就翻围墙逃跑了,半夜偷偷溜到银濠,找到阿公。可是他却冷冷地对我说,“海,你走吧,这里不属于你。”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有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孤单得就像置身于太平洋的荒岛中,永远也看不到将来。
我在旧公寓里待了三天,不吃不喝。直到老头子把几乎奄奄一息的我找到,才重新被抓回去。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都在老头子的监控下生活。逃课、打架、抽烟、喝酒,他越是反对,我就会越兴奋。那六年时间,我们之间的抗争,永远都是两败俱伤的。
十八岁的那年夏天,我被老头子强行送去英国读书。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跳车逃跑了。当我满身是血在出现在银濠门口的时候,阿公只是叹了一口气,冷冷地对我说,“来了,这辈子就不能回头。”
☆、138。危机重重1
秦海由此至终,都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去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眼神流露出的悲伤,都无法掩饰内心的哀痛。
在陆晓岚的眼中看来,秦海的孤独和冷漠不是与生俱来的。她想起了旧公寓书房里的照片,以及十二岁那年天真无邪的笑容,说明他的童年也曾有过快乐的记忆。在这一刻,陆晓岚终于明白秦海对陈鹰明的感情,除了尊敬,更多的是感恩。
“小岚,如果终有一日需要让我在你和阿公之间做选择,会比杀了我更痛苦。”秦海捧住陆晓岚的脸颊,唇际的笑容是那么的苦涩。“我不希望会走到那一天。”
陆晓岚点了点头,却又拼命摇头。对于秦海的无奈和难处,她知道得很少,总是任性地以为对方的放手是不够深爱自己。可是他心底的彷徨,有谁能懂?
“对不起。。。”陆晓岚的心酸痛难受,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女人总是为爱而生的,天真地认为爱就要天荒地老、至死不渝才罢休。可是秦海身上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和期望,是自己的任性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真心。
寂静的房间,只剩下他们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剧烈的心跳声。除了彼此紧密相拥,他们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去表达内心的爱意。“如果。。。我说如果终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别留恋,离开海市永远也不要回来。有时候分开,总比失去好。”
分开?
陆晓岚感到心脏被狠狠地敲了一下,疼痛感麻木得无法呼吸。这两个字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未来的一种迫于无奈的决定。可是每当想起分开的时候,为何她的心会这么痛?
“秦海,为什么我们要分开?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恋人那样,谈恋爱、结婚,然后生子?这份责任和义气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陆晓岚的内心如潮水涌过,一片狼藉,可是话说出口以后,却成了痛心的质问。
面对这样的质问,秦海总是沉默。“小岚,别想太多未知的将来。如果我能把阿公舍弃,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无法放手的?”
一句话,让陆晓岚脸上泛起的哀痛,毫无保留地压抑回心底。在知晓秦海和陈鹰明的往事后,她的内心有一种感觉,自己与秦海这一年来所经历的困难,远远没有他们之间相识二十四年那么深刻。
陈鹰明是什么人,陆晓岚很清楚。他暂时的默许,只不过是对秦海的信任和肯定。如若有一天她彻底激怒了他,招来杀身之祸,相信就连秦海也无法挽回。
为何爱一个人会如此艰难?为何他们相爱却要经历千山万水?从认识秦海的那天开始,就注定陆晓岚的人生步步惊心,万劫不复。
“如果终有一天我们被迫分开,我会回到家乡,一辈子不嫁,只为守候和你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陆晓岚慎重地承诺,如果她的人生当中没有了秦海,这辈子也不会再去爱了。
秦海的眼眸散发着幽幽的暗光,那是一种黯然心痛的流露。他不过是作了最坏的打算,并不知道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让陆晓岚的眼里闪着泪花。
“傻女人。”秦海细碎的吻落在陆晓岚的眼角上,那里干涩一片,却让他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上天总是残酷的,给了他们彼此相爱的缘分,却没有给予他们舍弃一切的勇气。如果这辈子他们不能走到最后,那么下辈子他一定会在两人最初遇见的地方,守候她的出现。
正在这时,秦海手中的电话响起来。陆晓岚瞄了一眼屏幕,发现是雷子扬。他盯着屏幕许久,才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虽然陆晓岚与秦海的关系亲密,可是他在某些时候总会避开自己接电话。她知道,有些事情,秦海并非不相信自己才缄口不提,而是担心自己知道太多,所要面对的风雨也会更多。。
“面条和姜汤都好了。”李婶站在卧室门口,拉开嗓子朝内面叫喊。她热情地把碗筷搬到窗前的饭桌上,对儿子说,“小彬,你到妈妈的房间里做作业,把桌子让给叔叔阿姨。”
走出卧室,陆晓岚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约莫六岁的小男孩,他看上去一脸忧郁,手握书本正在角落的椅子里发呆。听到李婶的吩咐,他目无表情地收拾桌子上的作业本,往卧室小跑而去。
“李婶,家里就你俩吗?”早上上山前只仓促吃了一点干粮,陆晓岚早已饿坏了,“怎么不见李叔?”
李婶尴尬一笑说,“孩子他爹去年车祸走了,家里就我们母子俩。”
陆晓岚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这一年我都熬过来了。只是小彬年纪还小,自从他爹走后性格变得很孤僻,很怕生人。家里环境不好,招呼不周别介意。。。”李婶话多,啰啰嗦嗦说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秦海终于挂了电话,回到屋子在陆晓岚的身旁坐下来。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差,愣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吃面条。
以陆晓岚的直觉看来,秦海一定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否则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秦海。。。秦海。。。”陆晓岚推了推秦海的肩膀,才最终反应过来,笑容牵强,“什么事?”
秦海闷头吃面条,讳莫如深,“明天必须早点赶回海市。”
这夜,秦海拥着陆晓岚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却彻夜无眠。他们各怀心事,却又假装若无其事。
陆晓岚很害怕面对心事重重的秦海,似乎拥抱得再紧,她也无法探究对方心底的忧虑。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在医院的时候,陆晓岚贴身照顾秦海;出院以后,又跟随他从度假村来到荣县拜祭亡母。可是这种如形相随的亲密,却总让她感到一丝恐慌和不真实。
这一切仿似一场真实的梦境,一旦黎明破晓,这场梦就会醒过来。
而终结这场美梦的,却是陆晓岚无法预料的人,一个不知不觉间把她和秦海推到悬崖边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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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秦海已经把熟睡的陆晓岚叫醒。他们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上李婶帮他们烘干的衣服,摸黑出了卧室准备离去。
在陆晓岚打开门之际,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秦海从背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放置在餐桌上。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让陆晓岚对秦海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其实他并非冷血,而是残酷的现实,让他曾经忘记人性的善良。
经过了一整晚的暴雨,四周的水位均已上涨。昨晚山泥倾泻的大路已经不能继续前行,秦海凭着儿时的记忆,选择了一条小路低速离开小村庄。
回到海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陆晓岚跟在秦海的身后走进了包间,发现江小七已经在里面等候,同时待在包间里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是张俊贤。
陆晓岚的记性不错,单凭当日在等红绿灯时的匆匆一瞥,对方的样子已经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关于张俊贤这个人,陆晓岚的第一直觉是深藏不露。这种深沉有别于雷子扬的内敛,以及秦海的冷漠,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伪装得很好的笑容,可是她总觉得那份笑容背后,是她看不透的、深不见底的世界。
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早前提及张俊贤这个人的时候,秦海对他的评价总是很隐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并不简单。
昏暗的包间里,张俊贤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闷头喝酒,在看到秦海和陆晓岚出现的那刻,脸上浮起了诡异的笑容。
“海,很久不见。”
他称呼秦海为“海”而不是“海哥”,恐怕在银鹰,唯有阿公和两个老不死的二叔三叔,再也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这种不温不火的开场白,带着自然而不客套的微笑。秦海点燃了一支香烟,满口的烟雾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前,显得耐人寻味。他盯着对方抽完了一支烟,才面无表情地说,“忘了恭喜你出狱,今晚消费随意,我买单。”
“如果不是拜你所赐,我又怎会到牢里历练三年。”张俊贤一口气把杯中的红酒喝完,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秦海跟前,目光却落在陆晓岚的身上。
秦海并没有回话,审视的目光落在眼前男人的身上。张俊贤给人的感觉,是看不穿内心的平静,是一种因为历练而修饰得很好的从容。他的出现,似乎是有备而来的。
“海哥,二叔让他重新回到银鹰。”站在一旁的江小七,最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对于张俊贤,江小七的看法很复杂。
银鹰是由陈鹰明一手创立的,凭着二叔和三叔的协助逐渐壮大。而张俊贤是二叔带出来的年轻一辈,秦海、江小七、雷子扬和他曾经是年轻一辈里最受器重的人。但三年前张俊贤因为涉及一桩纵火案而被捕,直到上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