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笑道:“山论还未考试,便要庆贺,可想心中有多大的底啊。”
齐偍站了起来笑道:“臣贝又是如这样的恭维话,真是听起来不舒服,现在也莫要多说了,先去炉亭吧,年试很快便要开始了。”
王贤点了点头,于是和齐偍一起走进炉亭之中,这里面的士子们早已经各就各位了,此时见到王贤走进来,不免寒暄几句,互相问候一下、恭维几句,然后便又回到位上。
大家都在互相讨论着,在说今次年试应该会出什么样的题目,每个人都互相猜测,分析以前的题目,然后大胆地猜想起来。
王贤不由想笑,就算现在能够猜到题目,也只是早一个时辰而已,做文章哪里去争这个把时辰,他正坐在那里,不由有些心潮难平起来,像是当年高考的时候,趴在那个桌子旁,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感觉竟然让他有些高兴起来。
过了不一会儿,李廌便背负着手走了进来,他一身蓝儒袍,带着布冠,此时一进来,诸人便停止说话,静悄悄地等他说话。
李廌笑道:“诸位别如此拘谨,尚未开始,我是先来看一看的,你们继续讨论吧。”
他说着便向王贤走了过去,笑嘻嘻地道:“王贤,你看起来很悠闲啊,年试可有几分把握?”
王贤忙说道:“心中尚忐忑不安,哪里来的把握。”
李廌带着笑容,打量了王贤一下,然后笑道:“看起来也未有什么变化,看来闭门不一定有所修养,不过我可给你提个醒,这年试可是太学博士出的题,若是浮浅的东西就不要往上面写了。”
他说出这话,顿时让这里面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大家又在说些如何写出有深度的东西,其时写文不外乎模仿两人,王安石和苏轼,王安石以例子扣古语,精简而又明了,虽然短小但又耐人寻味,苏轼之文纵横论颇重,文中大篇的自己的论点,有时会映射一下当今之事,前后交响呼应,便是一篇佳文。
学生大抵是模仿王、苏二人,但大多数都是仿其形而不重其意,此时说道深度,诸人皆是有些奇怪,如何能写的更有深度,是多举几个古例,还是多写几段古人之语?
王贤见李廌颇有深意,不由问道:“先生认为如何写出深意之文?”
李廌呵呵笑着道:“莫问我,莫问我,我从未写出何等文章,方才之语是我随口说的,你们也莫要放在心上,诸位便加紧吧,我先出去了。”
他一出去,整个炉亭内就更加的热闹起来,诸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说着不停,相互询问着该如何写出有深意的东西。
王贤却是觉得奇怪不已,太学士子看多了王苏二人的文章,自然是以他们的风格来写文章,这深意之题又从何说起?难道要写出那种极为的繁琐或是看不懂的文章?
他不由一笑,文以载道,越是大文学家,越就能把道理说的通俗易懂,白居易的乐府诗老妇都能诵之,苏轼的词连不识字的大汉都可以说上几句,所以有深度必定不是看不懂。
他在这里坐着许久,方才见到马阶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有些瘦高的中年人,抱着的是一份份试卷。
此时已经开始分发试卷,王贤此时心情还是颇为急切的,想知晓这年试之题到底是什么,但耳边除了沙沙作响的接试卷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王贤这时候终于拿到了试卷,照例是先看一看两道题目,结果顿时傻眼起来。
这一道明经的题目是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为何要遵上下之分,而那策论是如何为国谋富,这和那日周兵和自己随便提及的那两个话题完全一样。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知道这个题目?还是碰巧碰上的?
王贤心中不知道越来越好奇起来了,沉思了好一会,随即便听到有人磨墨开始下笔的声音,他有些愕然,竟然还有人那么快的想好题了,偷偷看了一眼,却原来是张地云,他一向极为用功,想来这题目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王贤心中逐渐构思的差不多了,其实这两个题目王贤之前都已经想过多日,所以现在构思起来也是极为的方便,并无什么难点。
儒家讲究名分,有尊卑之分,故而这个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并没有什么好想的,然而王贤却突然想起了李廌说的深度,如果没有深度那自己这最多是一篇烂着古气的八股文而已,如何才能脱颖而出,有些特别之处呢?
王贤仔细思索了一下,既然老路行不通,那就劈开一个新路,但是又不违反路上的规矩。
他提笔便开始写,开始自然是赞扬这个尊卑之分,而后笔锋一转,便言尊卑可以倒转,“吴县有女名曰小小,年方二八,嫁王二为妇,王二病弱不堪,卧床几载,而王氏便为夫君事,治家政,理家事,时人皆称善,故夫妇之道非天道也,妇之顾夫便可为之夫,夫妇之道,在于举案齐眉,而不在训斥之声,此乃天道也。”
而后他又开始写父子之道,说父亦是子,子以后也会成为父,故而父子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父子之道,是在于互相尊敬,若是父有过,子亦有正其过。这样的话写了一通,而后又说道家庭稳定的重要性,不论父子皆不可违背。
至于君臣之道,王贤知道这个要慎重一点,他只能先举商纣暴虐,周文王以臣子身份替天行道,从而使得天下安定,而后隋炀帝荒淫,唐高祖以臣子身份而夺得天下,最后又说当朝太祖以德问天下之事,从而说出君臣之道亦要遵循天道。
他不敢写的太过惊奇,处处用圣人之言和前例来做包装,然后再稍微休整一下,既要保证这篇文章有一些新义,又要保证自己不会被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所以字字都要琢磨一番。
直到通读了一遍,发现基本上差不多了,王贤才舒了口气,然后再看下面的那一道题目。
这个题目在自己进入太学的测试中就已经想过了,但是自己当时写的是套话,现在却如果再写那些就落入俗套了,应该写一个比较有深度的东西。
但是自己的想法太过离奇,如果照着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患病了,他这时沉思一番,想着润润色,然后便开始写了起来。
其实这个富国之术本就没有什么,但是在大宋的皇帝和朝臣心中,大宋地大物博,富庶至极,它地皆是蛮荒,所以他们一向都是只注意如何在里面得到财富,而不注意放眼天下。
宋与辽国有榷场四处,皆是贸易繁华之处,但是榷场的限制太多,而且对商人抽取的税也很多,所以不利于交易,只有广泛的建立好贸易的环境,才能保证对外贸易,才能更多的加快积累财富,这是一条富国的捷径。
然而这条路在这个时代却是不能被理解的,保守的经济制度才是他们所遵循的,况且他们一向对外族有着戒心,榷场的事情也是逼不得已,自己哪里能够提出这个观念,会遭到这个时代人的嘲笑的。
王贤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东西,便顺着思路,越想越觉得极为不错,然后便直接写了上去,洋洋洒洒的写了一通,刚要收尾,却听到马阶在上面说道:“诸位,改停笔了,全部都离开炉亭,有人来专门收这个。”
诸士子都走了出去,这时候便在外面说着不停,纷纷问起了对方的作文,齐偍此时正笑着说道:“臣贝,看你心情不错,我们便过去聚饮一餐吧。”
王贤现在确实心情不错,他笑道:“好啊,不过山论你莫要再喝的大醉了。”
齐偍笑着道:“我这次定然会以此为戒,不再狂饮了。”
两人便一同去秦该的斋房去寻他,果然见到秦该正在整理东西,他很是高兴地和王贤见了一个礼,然后几人便又去寻那壮汉刘承柱,刚巧他就在太学的门口,一行人便直接去了蒋生楼,又选了二楼的雅房,摆了酒席,分开坐下。
秦该此时笑道:“王兄春风得意,想必今日的年试必然不错,快与我等说一说你写了什么,好让我们参详一番。”
王贤笑道:“哪里能写什么,只是照着书中诸事而已,这些不足与人道也,我等今日就莫要谈这个了,饮酒才叫高兴。”
刘承柱哈哈大笑道:“王兄深得我心,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是喝酒来的干脆。”
他们四人便开始喝起来了,而齐偍和刘承柱在互相说着弓马技艺,秦该偶尔插上一嘴,王贤却只能在这笑看着,他手里提着杯子,不过他可不想再大醉起来了,只是应付应付而已,还好诸人都并不是痛饮,直到最后,几人才互相散开,告辞而别。
王贤已经注意到秦该对齐偍的影响了,这个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毕竟秦该并未做错什么,而对于齐偍来说,这也未必算是坏事。
他方想回家,刚走回太学门口,却又遇到了李廌,李廌招呼了王贤一声,然后便笑道:“王贤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也不过去看一看先生,就这样回去了,实在是目无师长、无甚礼教。”
王贤哭笑不得,忙道:“先生教训的是,我便要过去拜访,没想到这里遇到了先生。”
李廌只是一笑,然后便转身走着,王贤轻轻摇头,便一步一步地跟了过去。
这个房子里面还是颇乱的,李廌指了指一个椅子道:“你先坐在那里吧,今次你也算走运,我新买了茶叶,还是十文钱的那种,味道很不错,便给你泡上一盏。”
他泡好了茶,然后放在王贤的面前,王贤连忙站了起来道:“多谢先生。”
李廌这时也坐了下来,呵呵地说道:“王贤啊,我记得去年的时候你刚入太学之时,人人皆是异之,认为你定然是天才,然而日子久了,却没有人这样认为了,不过如今我却不知该称你为什么了,就像昔日东坡先生拜会欧阳修,欧阳修却无言以对,我今日便和他一般。”
这个帽子就太高了,王贤连忙站起来道:“先生实在谬赞了,我哪里能担当的起。”
李廌一笑道:“你莫要如此激动,先坐下,还没喝茶吧,拿起来喝一口尝尝。”
王贤便端起了茶盏,这时慢慢地尝了一口,只觉得甚苦,而且有一股涩味,他强制咽了下去,却听到李廌哈哈大笑道:“此茶如何?是不是感觉甚为苦涩?”
他见王贤不答,不由笑道:“你也不回上一句,端的无趣,此茶虽然苦,但养生极好,况且口味又重,若你喝惯了这种茶,就算是给你贡茶喝也没这个味。”
王贤应承道:“先生爱此茶,便如此茶。”
李廌一怔,随即又笑道:“好个伶牙俐齿,昔日陶渊明爱菊,自比为菊,而周敦颐爱莲,又比之为莲,我这个爱苦茶的人,只能自比为苦茶了。”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苦茶也是不错,这苦茶不得人喜爱,便是因为它苦,初喝之处,很难下口,可是谁能想到这茶可以养生,这也和有脾气的人虽有力却不能用一样的,所以用苦茶比作我,确实十分恰当。我独爱苦茶,亦愿比为苦茶。”
王贤没话说了,他方想奉承,却又发现自己词穷,这时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话来,只好以喝茶来掩饰。
李廌笑道:“今日年试,你是如何为文的?”
王贤一愣,怎么李廌也开始八卦起来了,他便把自己写的东西复述了一遍,然后道:“小子拙作,先生认为如何?”
李廌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王贤问话方才道:“王贤,你还真敢写。”
王贤忙道:“我仔细地看了一下,确认没有犯忌之事,方才定稿,所以不会有事的。”
李廌叹口气道:“确实如此,虽然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可是仔细思之,便得其味,只可惜我大宋乃是以德治天下,此等道理,还是不要写上去为好。”
王贤苦笑道:“我听先生说要深度,便写上了,如今也未能改之。”
李廌点点头道:“那道策论你是如何写的?这个题目实在是简单无比,然而越是如此,越是难写,我适才在堂前,思索良久,还是未得其解,你是如何为文?”
王贤一笑道:“其实以先生大才也能猜到一二,题为何以富国,其时分析起来,富国之策,不外乎有两种,一是开源,二是节流,王荆公所行之策,无论是青苗、市易、保甲诸法,还是保马、兵器之法,皆是开源,开源自然是增利的,可是先生有没有想过,节流亦是富国之道?”
李廌沉吟道:“节流之道,并非可行之策,我大宋尚是富庶,不可能再向昔日汉高祖那样一布一食皆要过问一番,亦不可能像隋文帝那样连一座宫殿都不敢造,况且我大宋一样对士子颇佳,对官兵更是爱护,饷银便无法可减,何来节流?”
王贤呵呵一笑道:“其实节流并非一定要让大家省吃俭用,只是有些东西花的地方不好,我今日在文中所言便是如此,主要是看准了钱最是费钱。”
钱最是费钱?
他见到李廌一脸疑惑,一笑道:“先生可知我大宋一年所耗钱多少?所制钱又是多少?”
李廌沉吟了一下道:“所耗钱无从估计,然而所制钱颇多,去年开铸的元符通宝,大概有六百万贯。”
王贤点头道:“先生,六百万贯的钱,岂是少数,每年所耗铜又有多少?所以我所说的节流便是从这铜钱开始,如此以来,国中将要节省大量铁铜,岂不是富国?”
李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王贤,你实在是异想天开,异想天开啊!古时大多用铁作钱,而今除了川蜀缺铜仍用铁钱,余者皆用铜钱,这铜钱是省不了的,每年拨给边关的饷银便是铜钱,而朝廷从民间收粮、收布亦是要用钱,发给官员们亦是用钱,你试想一下,若是没有钱,你我如何去酒楼客栈,如何去买这苦茶?”
王贤连忙说道:“先生误会了,我并非说不要用钱,而是说用其他的东西来代替铜钱,从而使得朝中节省大量的铁铜。”
李廌奇怪地道:“用他物替代?你想用何物?”
王贤道:“纸。”
李廌更加奇怪,反问道:“纸?纸如何作钱?”
王贤笑道:“先生应该听闻过益州的交子吧?交子乃是用纸所制,有黑红间错,严格制造,又有官府州印,只要拿着这交子便可四处行走,可在州府之中兑换铜钱,而且所携有极为的方便,若能大为推广,那便可以节省铁铜,亦使得携带大钱也方便许多,先生认为然否?”
李廌皱眉道:“交子我的确听说过,乃是川蜀之地所用,神宗时便已经为商家所喜好,所用皆是方便,然而不便之处亦是很多,铜钱虽然耗铜,然而不易作假,这个交子就很容易作假了,此时其一;还有交子乃是官府印制,有州印为证,然而此物不费,可以多印,但就是因为这样,若是多印上一万贯,岂不是凭空得来万贯的钱?更何况它可以兑换成铜钱,若是直接兑换,那铜钱是定量的,而交子却是大量的,如何能保证?此是其二;朝廷若要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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