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当年叶碧一心以为自己会升迁左都御史,掌握管都察院,甚至酒后还写了首言志之诗,结果俞阁老不知道走了哪位阁老的路子,等圣旨下来,新任左都御史却变成俞阁老,叶碧又羞又愧,请了三个月病假,上窜下跳地走门路想外放。
他要外放你等他外放就是了,偏偏俞阁老为了表示自己胸怀坦荡、体恤下属,几次亲自登门探病,把叶碧留在了都察院。就在叶碧以为俞阁老还需要自己这样的熟知都察院的老人相帮的时候,俞阁老又把他给架空了……
从此以后。叶碧和俞阁老的梁子也就结下了。
叶碧不仅不走了。还纠着一帮人处处和俞阁老作对。
虽然作对的下场通常都很惨,不仅没有伤及俞阁老的皮毛,反而还让俞阁老声誉日隆,最后进入了内阁,但叶碧对俞阁老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
何况这叶碧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皇上又要整治吏治,叶碧正是逮谁咬谁、忠心报国、建功立业的时候……
俞阁老没有做声。
如果还是从前……别说一个小小的赵凌了,就是叶碧。又能奈他何?
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熟悉甚至是一直以来都希望能成为父亲那种人而有意无意地模仿着俞阁老一举一动的俞敬修看在眼里,上前一步,轻声嗤笑着:“小傅大人不必担心,那叶碧不过是丧家之犬,早被家父打得无还手之力,哪里还敢在家父面前狂傲。你们就放心好了。”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让俞阁老不由瞥了儿子一眼。
既有这样的气魄,早干什么去了!
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傅家的两位老爷道:“这件事既然由我们两家而起。我又怎么袖手旁观。”说着,爽朗地一笑,“前些日子宫里赏下一盆二乔,此时正是花期。两位大人若是有兴趣,我们不妨一同观赏,也不辜负这赏花之名啊!”
二乔,又称洛阳锦,牡丹名品。
傅五老爷闻言如释重负,他朝着俞阁老行礼。笑道:“如此那就打扰了!”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俞阁老不由想起傅庭筠来……长得倒和这位小傅大人有几分相似,可那份聪颖慧质却不知道是像谁……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小傅夫人?
妻子的眼光一向独到。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的媳妇范氏来。
当初妻子不同意与范家结亲,理由就是范氏文采斐然。有名士之风,做妻子不错,却不是做宗妇的好人选。何况身子单薄,没有宜男之相。
果真又被妻子料中。
儿子成亲三年,膝下空虚,却执意不肯纳妾……
男子本不应该涉及内院之事,看样子,是时候跟儿子谈一谈了
俞阁老朝傅家的两位老爷拱了拱手,把心中的这些杂念都暂时抛到脑后,笑着领了两位傅大人往旁边的小花园去。
傅大老爷的笑容有些勉强。
有些事,已是明日黄花,此刻却不再适用……
※※※※※
上了马车的傅庭筠抱着赵凌连亲了几口:“你真聪明,事先竟然打听了俞阁老的事!”
赵凌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任傅庭筠亲来亲去,得意地道:“明知是鸿门宴,怎么也要藏几把刀在身上才去赴宴啊?”然后嘻笑道,“你也不错。竟然打听了俞敬修的事。”说着,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正色地坐直了身子,道,“你说的事可有什么证据或是蛛丝马迹?若是能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再捏住俞家指使顺天府杀人灭口的事,别说他一个靠沈阁老才有今天的阁老了,就是靠着皇上做了首辅,我们也照样能把他拉下马来。”说话间,他眉宇透出些许的森然,不知道为什么,傅庭筠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赵凌的凶狠……那时候只觉得害怕,这时候却觉得安心……
她不禁依偎在了赵凌的怀里,把耳朵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哪有你那么厉害……”傅庭筠小声嘀咕道,“不过是觉得俞敬修前言不搭后语,诈他一诈,谁知道无意间踢中了要害……”
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总是喜欢攀比。
因为另一个女人而被退了婚,恐怕比知道傅五老爷科场作弊更让她伤心吧!
赵凌自以为是地想着,紧紧地搂住了傅庭筠,在她的头顶吻了一下,铿锵道:“我定会叫那俞敬修后悔的!”
傅庭筠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后什么悔啊!”她推开赵凌坐了起来,“你别后悔就是!”她娇嗔道,“娶了个这么凶悍的老婆,你和俞阁老说话的时候都敢拍桌子……”
“哪里凶悍了?”赵凌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瞧,“我怎么看不出来?”又道,“俞国梁指到脸上去了,难道还让我们唾面自干不成?我们以后还要自己开宗立祠,这样可不行!”他重新把她搂在怀里,“阿筠,你不要一味地照着那些书上写的做,现在这样最好不过!”然后促狭之心又起,悄声道,“当然,若是你照着箱底下的几本书做,我是最欢喜不过的了。”
说着说着,又开始胡说八道。
怎么刚认识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格。
傅庭筠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却换来他的哈哈大笑。
※※※※※
从俞家出来,傅大老爷上了马车,看见颇有些踌躇满志的傅五老爷,不由得脸色一沉。
傅五老爷看着一愣,道:“什么了?”
傅大老爷在逼仄的马车里伸了伸腿,低声道:“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傅五老爷被问得莫名其妙,道:“不是有俞阁老吗?”
傅大老爷强忍才没有把那声“蠢货”骂出声:“你难道没有听俞阁老说吗?这件事既然由我们两家而起,他不会袖手旁观……言下之意,他们固然有错,我们也一样做得不对
!”
傅五老爷脸色大变。
傅大老爷已喃喃地道:“名贵的牡丹花多的是,皇上为何单单赐了俞阁老二乔……二乔,顾名思义,同枝可开两朵花……一紫红,一粉白……难道是说紫袍和白身……”
※※※※※
俞阁老的书房里,寂静无声。
俞敬修偷偷地睃了一眼父亲,见父亲脸色铁青,又忙垂下了眼睑。
俞阁老看着不由气得胸口发痛,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事已至此,你难道还这样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的?”
“爹爹!”俞敬修诧异地望着父亲。
俞阁老望着儿子还有些茫然的面孔,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俞敬修这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露出惊喜的表情来:“爹爹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说话间,他不由挺直了身姿,流露出自信满满的神色。
他一直所畏惧的,所担心的,不过是怕父亲失望而已。
现在有了父亲的理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一时间,他有种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豪情。
※※※※※
而用过晚膳,看着和女儿疯玩的赵凌的傅庭筠却有些头痛:“顺天府的那两个人好说,左俊杰他们只怕是志在必得,现在怎么办好?”
“有什么不好办的?”赵凌依着女儿的意思,把个玩偶挡在脸前,一会“喵”地一声朝左伸出头去,一会朝“喵”地一声朝右伸出头去,逗得呦呦开怀大笑,因而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让俞家找不到不就行了!”
“你倒说的轻松。”傅庭筠一面收拾着女儿丢在炕上的玩具,一面道,“‘让俞家找不到’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赵凌放下玩偶,笑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那左俊杰不是为了避人耳目装乞丐吗?到时候我们打断他的双腿、折断他的双手,割了他的舌头,找个乞丐头子把他看住了,连他亲爹娘都认不出来,俞家的人又怎么会认出来?就算俞家知道了,大海里捞针,他们又从何找起?只要那左俊杰一日在我们手里,俞家就要一日不得安生。”
他说着,已面带几分冷峻,吓得呦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赵凌忙抱了女儿,笑容满面地哄着她:“呦呦,乖,不哭,不哭,爹爹和你躲猫猫。”
呦呦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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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五章 俞夫人()
赵凌又开始和呦呦玩躲猫猫。
傅庭筠却有片刻的犹豫。
真的要这样对付左俊杰吗?
旋即想到了去世的折柳和剪草……她心里又生出股快意恩仇的痛快来,问道:“万一我们需要左俊杰做证呢?”
“轮到左俊杰做证人的时候,肯定是形势已对我们大好的时候。”赵凌一心一意逗着呦呦玩,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她说着话,“到时候我们就说找到左俊杰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俞家的人还能和我们为这个事对质不成?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倒打俞家一耙,说这个左俊杰就是被他们俞家给弄成这样的,还好我们及时出手相救,这才能免于一死……”他说着,回过头来朝着傅庭筠笑了笑,“你觉得如何?”
“谁有你的点子多啊!”傅庭筠抿了嘴笑,笑着捧了呦呦的衣裳,转身进了暖阁。
第二天,她悄悄喊了雨微进来,把这件事告诉了雨微。
雨微红着眼睛给她磕头:“多谢九爷和太太,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折柳和剪草了
。”说得傅庭筠吓了一大跳:“你可别做傻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墨香的事,大伯母和我母亲亲自审问都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何况是你们。我现在身边得力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不能给我撂挑子啊!”
一番席说得雨微含泪而笑:“我还准备着服侍大爷、大少爷呢!”
傅庭筠脸色微红,忙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再有两个月就我就除服了,上次郑三娘给你提的那户人家你觉得怎样?我瞧着还不错……”
“太太,”雨微笑道。“您不是说现在您身边只有我一个得力的吗?那人能跟着我卖身投靠赵家吗?”
傅庭筠哑然。
“太太。”雨微神色渐端,正色地道,“我就想着好好服侍您,服侍九爷,服侍大小姐,以后服侍大爷、服侍大少爷……哪也不想去!”
“可你年纪轻轻的……”
雨微笑道:“大归的七姑祖不也在傅家守了三十年。我好歹也是在傅家长大的。”
傅庭筠听着神色一黯,低声道:“从前觉得这是荣耀,如今看来。却是枷锁……我只盼着你好。”
“太太想我好,就别再劝我了。”雨微笑道,“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傅庭筠见劝她不得,只有放弃,想着哪天要是雨微改变了主意,自己就把她当成妹子似的,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么一想,也就释怀了。骤然想起在华阴守节的大堂嫂来。
她沉默片刻,吩咐雨微:“你去帮我磨墨,我想写封信给大堂嫂。”
雨微一愣。
“大堂嫂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我就不相信了,那墨香怀孕大堂嫂会不知道?放走左俊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会没有考虑?”傅庭筠解释道,“她这样做。不过是要保住左家唯一的血脉罢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冷哼了一声,“傅大老爷不是一心想着让大堂嫂给俞家再挣一座贞洁牌坊吗?我偏不让他如意——等她知道了左俊杰的事,我看傅大老爷准备怎么收场!”
雨微听着不由意动,沉吟道:“傅家肯定把大少奶奶给软禁在了汀香馆,所以外面的事她一无所知……到时候我们通过依桐想办法把信送进去。大少奶奶知道左俊杰危险,肯定会闹腾……”她思忖着,神色渐渐飞扬起来,“甚至会以自己为傅家守贞的事和傅家的老爷们讲条件,而此事已由不得傅家做主,傅家的老爷们不敢答应,只能哄着骗着大少奶奶……以大少奶奶的心性。她既然起了疑心,定会想办法查明的,我们再让依桐适时帮她递个音什么的……”她捂着嘴笑了起来,“到时候可有得热闹瞧了!”说完,她朝着傅庭筠竖了大拇指,“太太,您这个办法可真是好!”然后欢天喜地地转身进了东间的书房去帮傅庭筠磨墨去了。
傅庭筠展颜一笑。
说起来,这还是赵凌提醒了她——左俊杰一心一意想升官发财,他就让他去做乞丐;傅家一心一意地想再挣座贞节牌坊,她就写信把左俊杰的事告诉大少奶奶,让大少奶奶和傅家的人去折腾去……
想到这里,她心情愉快地进了书房。
※※※※※
俞家,半倚在凉亭贵妃榻上的俞夫人束氏望着窗外姹紫嫣红的美景,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她低声问自己的陪房束妈妈:“你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束妈妈睃了一眼站在离她们一丈开外的丫鬟婆子,声音又低了几分,“当时傅家姑娘就这那么问的……”大少爷怎么答的,束妈妈却不敢应。
俞夫人端着茶盅的手背突然冒出青筋来。
束妈妈吓得不禁朝后退去,可刚抬脚,想到俞夫人的厉害,又收了回来,只是身子微微晃了晃,到底没有太过失态。
俞夫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厉声道:“老爷呢?”
束妈妈松了口气,忙道:“老爷去了衙门还没有回来。”
俞夫人语气微缓,道:“少爷呢?”
“少爷早上和老爷一起出的门,也还没有回来呢!”束妈妈答着,就听着俞夫人再次厉声问道:“少奶奶呢?”
“少奶奶从您这里出去后就回了屋,”束妈妈急急地道,“我这就让人去看看……”话音未落,就听见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她不由循声望去。
就看见范氏由她自己的陪嫁丫鬟墨篆陪着笑盈盈地穿过花圃朝这边走过来。
她穿了件鹅黄色的素面杭绸褙子,夏日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庞微微发亮,比身边盛开的鲜花还要恣意明快。
束妈妈忙噤了声。眼角不由朝傅夫人瞥去。
就看见俞夫人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她忙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到了俞夫人的身后。
“母亲!”范氏笑着上前给俞夫人行礼,“看着景致正好,又听说您在这里赏花,媳妇就过来凑个热闹。”
俞夫人就笑了笑,让束妈妈给范氏端个锦杌来。
束妈妈笑着应了,俞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忙上前给范氏行了礼,或是去沏了茶来,或是去端了点心、瓜果来。好一阵忙活。
范氏笑吟吟地点头,算是答谢。
俞夫人只端了茶盅在那里慢慢地品茶。
范氏就凑上前去和婆婆说话:“今年的雨前龙井不错,汤色清冽,香味醇厚。”
俞夫人听了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盅,缓缓地道:“你喝的是龙井,我喝的是铁观音。”
范氏神色一滞。
而她身后的墨篆则眉角一挑,目露怒意,半晌才隐了下去。
一时间,周遭悄无声息。寂静如无人。
“铁观音好,”好一会,范氏才笑道,“母亲年纪渐长。铁观音温和,比龙井好。”笑容有些勉强。
“是啊
!”俞夫人听着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从衣袖里掏出帕子在嘴角上沾了沾,慢悠悠地道,“这人年纪一大,就什么事都经不住了。特别是看到别人家含饴弄孙的时候。那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她说着,冷冷地瞥了范氏一眼,“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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