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西安府最好的良田不过八两银子一亩。
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银子?
母亲是什么意思?
银票在傅庭筠的手里瑟瑟发抖。
他看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张与傅庭筠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
“恩公,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如豆的灯光下,妇人也如她般瑟瑟发抖,眼中盛满了泪水地哀求他,“我来生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情。”她说着,把身上的珠玉全卸了下来往他手里塞,“今生给恩人立长牌,祈求恩公长命百岁,福禄双全,子嗣葳蕤……”看见他毫不客气地把那些珠玉都装在了怀里,妇人自嘲地苦笑——这些东西价值千金,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买田置房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了。女儿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她所托又一己私欲,他大可拿了这些珠玉一走了之,根本不必冒险去救人……如果歹毒一些,甚至可以把从未出门的女儿拐卖了……就算事发又无何?连个追究的人只怕都没有!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看到那银镯子,他立刻明白了那妇人的想法。
他嘴角不禁闪过一丝苦笑。
“令堂让我把你送去渭南丰原你舅舅家,往后再也别回傅家了。”他说着,指了指傅庭筠枕边的一个蓝色的粗布包袱,“那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令堂给你的一些金银首饰,你收好了。我们黄昏时分就出发。”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傅庭筠的声音打着颤,“您说,我母亲让我再也别回傅家了?”
他回过头去。
她凝望着他的目光既期待又害怕。
突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令堂是这么说的!”语气很生硬。
傅庭筠面如死灰。
“这么说来,母亲早就知道陈妈妈会处置我了?”她目光呆滞地抱膝,喃喃自问,“为什么?她为什么宁愿相信左俊杰也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还说出‘与其相信傅家的规矩不如相信我教养出来的女儿’这样宽慰人心的话?她为什么问也不问我一声就定了我的罪?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送我去舅舅那里?难道让我再去受一次羞辱吗?可怜我还一心一意地盼着能见到她……觉得只要见到了她,就能洗刷我的不白之冤……”她捂着脸,把头埋在了膝间。
“令堂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犹豫了一会,低声道,“我去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令堂,还是无间听送饭的丫鬟说起,才知道令堂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搬到了你祖母屋里,每天陪着你祖母在佛堂念经,祈福你早日康复……”
“你是说,我母亲也被拘禁了?”傅庭筠抬头,满是泪水的脸上满是惊愕与希冀。
他看得明白。
惊愕,是不敢相信母亲的处境;希冀,却是期望母亲并没有怀疑她,并没有放弃她。
他郑重地点了点:“以我看来,你母亲的确是被拘禁了!”
傅庭筠突然激动起来。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靓蓝色粗布单子就下了床。
“壮士,还没有请教您贵姓?”傅庭筠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道:“我姓赵!”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赵九爷!”傅庭筠微微地笑,“我刚才听到有人称您‘九爷’,我也这样叫你吧!”
阳光下,她眉目浓俪,如朵半开的牡丹,美艳逼人
他微微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
傅庭筠笑得更欢快。
她把那两千两银票递给他。
他瞥了傅庭筠手中的银票一眼,望着她不解地挑了挑眉梢。
“我要去京都找我父亲。”傅庭筠一双妙目神采飞扬,“想请九爷一路护送,这是酬劳。”又道,“我也知道,九爷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西安府。我也不敢阻碍九爷的大事,只盼着这些日子跟在九爷的身边,待九爷事完之后,能和我一道进京。九爷这些日子的吃住都算我的。要是不够,到了京都后我再让父亲补偿给您!”语气十分的诚恳。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滞留,好像要看清楚她的模样般,表情很认真。
傅庭筠总觉得赵九爷喜怒无常,又能使那凶狠的手段,十分不好相处。此时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语气越发的柔顺:“我不能让母亲受这样的委屈,怎么也要去见父亲,求他为母亲和我做主……”
“可是,”他缓缓地道,“令尊前些日子已经回了华阴!”
“什么?”傅庭筠骇然,张口结舌。
“傅家已传出你的死讯,”赵九爷慢吞吞地道,“并为你做了二七一十四天的道场,给您父亲和俞家报了丧。你父亲是五天前回的华阴,俞家的人是三天前到的,来的是你未婚夫和他的三叔。给你上过坟后,你父亲就把你未婚夫的庚贴退还给了俞家……”
“这不可能!不可能!”傅庭筠大声嚷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错的……可神色间已是一片慌乱。
母亲明明知道她还活着,父亲就算对她还有所怀疑,把她找回去一问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去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为什么不为她洗刷清白?还和俞家退了亲!
那她怎么办?
难道真如母亲所说的,再也不回傅家了吗?
傅庭筠颓然地坐在了床上。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不能回傅家。
她生于斯,长于斯。
就算要嫁到南京丰乐坊那个鼎鼎有名的俞家,她一想到傅家,想到自己是受傅家庇护的女儿,就会觉得安心。精明能干的婆婆也好,从未见过面、才华横溢的丈夫也好,众多性情各异的小姑也好,她都无所畏惧,因为她有个能随时给她温暖怀抱的傅家!
可现在,她虽然活着,在众人的眼中却已死了……她再也不是傅家的女儿,再也不能受傅家的庇护了……海阔天空,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像无根的浮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傅庭筠双手抱臂,只觉得周身都透着冷气。
看了大家的留言,都觉得更新的时间没有什么规律,说实在的,写了四年的文,一直都是十九点更新,我也习惯了。只是最近工作有点变动,正在适应期,有心无力啊……~~~~(》_
第十七章 迷雾()
傅庭筠像个受伤的小猫般畏缩在床角。'千千小说'
赵九爷看着有些不忍,道:“你大病初愈,好生歇着。我让人端午饭给你……”
他话没有说完,傅庭筠已跳了起来:“九爷,请您送我回华阴。我不想去渭南。”
赵九爷不由皱眉:“令堂既然安排你去渭南,想必已有万全的安排。何必辜负令堂的一片苦心?我不如暂且先去,有什么事,你舅舅和舅母也可以为你周旋一二,岂不更好?总比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强。”
她何尝不知!
舅舅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此后屡试不第,家境渐窘,索性断了仕途,一心一意做生意。这些年来赚了个盆满钵满,隐隐已是渭南首富。就是大伯父提起来,也颇为佩服。舅舅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她十分疼爱,每次得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就是几个表哥没有,也必定要送一份给她。把她托付给舅舅,自然再好不过。可这次情况特殊,就连她父母都选择了妥协,她实在没有把握舅舅会为她出面……
“我不去渭南
!”傅庭筠一双大眼睛倔强地望着他,“我不能就这样去渭南!”
小时候,她和姊妹们在祖母屋里捉迷藏,打碎了祖母最喜欢的梅瓶,谁也不肯承认,被祖母叫到堂屋里罚跪:“你们都是傅家的小姐,出身清白,门庭显贵,怎么遇事一个个都像那闾街小巷出身的堕民,遇事扭扭捏捏没个正形的。不过是打碎了个梅瓶罢了,承认了又怎地?不过是该赔的赔,该罚的罚,难道你们连这个都受不住?既然敢做,就要敢认。如果不敢认,就不要做。今天让你们姊妹罚跪,不是因为你们打碎了梅瓶,而是你们都不敢承认,不敢挺直了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
想到这里,傅庭筠的眼圈一红。
“如果就这样去了渭南,那我算什么?”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因为和左俊杰私情暴露畏罪自杀的无耻……”荡/妇这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咬了咬唇,继续道,“所以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被偷偷摸摸地处置!我不怕死。事到如今,我还不如死。可我就算是死,也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死。不能让左俊杰的那些污言秽语一直泼在我的身上……”
赵九爷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表情渐渐变得有些肃然:“你想回去找左俊杰对质?”
傅庭筠语气犹豫:“我也知道,我现在回去,只会让傅家变成笑柄。我心里就是有再多的怨恨,我爹、娘,还有我哥哥、嫂嫂、侄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要在傅家过下去……至少,要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她低下头,表情有些茫然。
赵九爷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你现在回华阴也没什么用了!”他道,“前些日子傅家放出风来,说左俊杰酒后失德,对你伯父的小妾欲意不轨,你伯父的小妾不堪受辱,自绫身亡。傅家报了官,县令派衙役前往广涛巷传唤他,却发现广涛巷已人去楼空,左俊杰也不见了踪影。这件事已惊动了按察司,报了刑部和礼部,要革除左俊杰的功名,月底应该就有准信到西安府了。”
“怎么会这样?”傅庭筠满脸震惊地望着赵九爷。
牺牲她还不够,还要搭上大伯父的一个小妾!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脑子乱糟糟的。
先是左俊杰像失心疯似地说和她有私情,接着是家里的长辈问也不问她一声就把她关在了碧云庵,然后是碧波失踪、母亲被拘,她被灌药,大伯父小妾自绫,左俊杰失踪……怎么向温馨喜乐的傅家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地狱呢?
她想不通!
事情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左俊杰鬼祟小人,之所以敢如此行事,就是算准了傅家的人不敢声张,与其指望他良心发现卷旗息鼓,还不如索性挑开了窗户说亮话——如果谁都拿着个物件说与傅家的女儿有私情,那傅家的女儿岂不是全都不用活了,傅家的声誉岂不是成了笑谈!虽然说到时候肯定会有流言蜚语,可也好过这样被左俊杰掣肘……死了一个又一个……
大伯父到底有什么顾忌?
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左俊杰?甚至宁愿牺牲她,牺牲自己的妾室。
这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好像一副被撕碎了的图,怎么拼,都差了其中很重要的一块,让人看不出这幅画的真正面目
刚刚有点恢复的身体受不了傅庭筠激烈的情绪。
她冷汗直冒,却固执地不肯躺下来休息。
赵九爷微微摇头。
他都想不明白,何况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姿女子!
“有些事,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他忍不住劝她,“休息休息再想,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傅庭筠抿着嘴。
“九爷!”有稚嫩的童声怯生生地喊赵九爷,“我,我给姑娘熬了稀饭……”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傅庭筠看见个八、九岁的男孩子,骨瘦如柴却长着个大大脑袋,穿了件打满了补丁的短褐,一手端着个粗瓷海碗,一手拿着双筷子,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细细的手腕不禁让人担心他是否有力气能端得住那大海碗。
“端进来吧!”赵九爷吩咐那小孩子,然后转过头来对傅庭筠道,“你想干什么,也要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吃了饭休息一会,我们黄昏就走。”
走?
去渭南吗?
从前很肯定的答案,此时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去渭南,接受母亲的安排,从此放弃傅家女儿的身份,就等于是默认了左俊杰的空穴来风;不去渭南,左俊杰因为逼死大伯父的小妾跑了,她一个已经病死安葬的人却突然跑了出来要和左俊杰争辩是非,到时候傅家极力掩饰的事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原本不知道有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了……她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屋里响起细微的窸窣之声。
赵九爷走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粥递给傅庭筠:“姑娘,我用扇子扇了的,一点也不烫。”
细看,才发现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瓜子脸,细细的弯眉,大大的眼睛。
傅庭筠友善地对他笑了笑,按过粥,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森!”见傅庭筠对笑,他也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微微眯着,显得很可爱,“这名字是九爷帮我取的,说是在三棵树前捡到的我,所以叫阿森。”他说着,用脚在地下比划,“阿森的‘森’字,就是三个木字,这样写!”
傅庭筠有些意外。
她先前听他的安排,还以为阿森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也没有想到阿森是他捡回来的。
阿森的活泼冲散了刚才冷峻的气氛,傅庭筠的心情好了很多。
“是九爷告诉你的吗?”她端着碗,笑着问他,并不急于吃
“嗯!”阿森点头,“九爷还让我跟着他姓赵。我叫赵森。”说这话的时候,他挺了挺胸,十分自豪的样子。
傅庭筠笑起来:“那你们家九爷叫什么名字?”
“叫……”话刚出口,阿森立刻惊觉失言,忙捂了嘴,见傅庭筠笑盈盈地望着他,漂亮的像朵花似的,让他有些不忍心,支支吾吾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个鸡蛋丢给了傅庭筠,“这是九爷让我煮的给你的。我还要给你熬药呢!”然后逃也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这孩子,真是有趣!
傅庭筠灿然地笑,低下头喝粥。
米软软的,糯糯的,吃在口里的甘香的回味。
是上好的六月雪。
他是从哪里弄得的?
或许是有些日子没有进食了,虽然粥很好喝,但她喝了几口就觉得饱了,想把碗收到厨房,想到赵九爷还有很多同伴,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拿起鸡蛋在手里揉搓了半天,敲开了蛋壳。
蛋白滑嫩,蛋黄粉腻。
真是好吃!
傅庭筠望着从屋顶射下来的阳光,突然觉得,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少啊!
念头闪过,又想到了黄昏的行程。
为什么要黄昏走?黑灯瞎火的,赶什么路啊?要是被当做流民被抓了,岂不冤枉?
她靠在床头。
到底是回华阴还是去渭南呢?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或高或低的告别声。
傅庭筠抬头,看见阿森躲在释迦牟尼像旁。
她笑着朝他招手:“你不是说去给我熬药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阿森窘然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傅庭筠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九爷的!”
“我才不怕呢!”阿森嘟着嘴反驳她,“是九爷让我悄悄看着你的。说免得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傅庭筠愕然。
阿森走了过来。
看见她放在床头的半碗粥,竟然吞了口口水:“你,你怎么不喝粥,是熬得不好吗?”
傅庭筠想到第一次见到赵九爷,他在厨房里收罗吃食的样子,不由坐直了身子,低声问阿森:“你中午吃的什么?”
阿森避开了傅庭筠的目光,拍着肚子道:“我吃得可饱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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