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赤裸着上身,海伦觉得很尴尬,但她觉得屋子里的确很热,比车里热多了,跟外面差不多,她自己的衣服很快就汗湿了。她顺手从桌上拿了张报纸呼呼拉拉地扇,一眼看到报纸上有些赤裸裸的女人。她丢了报纸,解嘲地问:“怎么你们这里这么热?”
老板嘿嘿一笑,说:“不是我们这里热,是你看到我这么好的身材太激动了吧?嘿嘿,热就跟我一样,把衣服脱了,我肯定不会有意见的。”
她更尴尬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老板解释说:“是我们返工的时候把空调关了。现在已经打开了,过一会就好了。”他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在那里享受了一会冷气,顺手拿了两瓶水出来,递给她一瓶,“喝点冻水,凉快一下。”
她接过水,但不准备喝,怕老板在水里做了手脚。她虽然不相信BENNY会让她掉进虎口,但也不敢肯定,因为他没什么特殊理由一定要保护她不受老板的侵犯。怎么说,BENNY也是跟老板打工的,难道他会为了她得罪老板?谨慎一点没坏处。
老板看她不喝水,笑着说:“阿姨,你怕什么?怕我在水里下了‘蜜肝药’?”
她不懂什么是“蜜肝药”,就推诿说:“待会再喝。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板说:“到我房间来谈吧,那里的灯亮一些。”
海伦忐忑不安地跟着老板进了他的卧室,大概是所谓“主人房”,比较宽大,有自己的洗手间。老板的床也比客厅的床讲究,有两个垫子,但床上也是那种墨绿色的床罩,墨绿色的被子和墨绿色的枕头。
老板让她在床边的一个桌子跟前坐下,拿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出来,放在她面前,说:“阿姨,我想请你帮我写点东西,用英语写。是这样的,我弟弟在坐牢,现在美国政府要把他赶回中国去,你帮我写个东西,请求美国政府不要把我的弟弟赶回去…”
这下把海伦难倒了,她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而且这事关重大,如果写得不好,把他弟弟的事耽搁了怎么办?她为难地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
“你不是‘斜’英语的吗?”老板奇怪地看着她,“BENNY说你肯定会写”
她想,既然BENNY这么信任她,已经钦定她为刀笔吏了,那只好写了。她问:“你弟弟…他犯了什么法?”
“我怎么知道?他是个傻呼呼的嘛”
“你不告诉我他犯了什么法,那这个东西怎么写呢?”
老板犹豫了片刻,说:“你不用写他犯了什么法耶,你就写他不能回大陆去,回去了就会受到中国政府迫害”
海伦越听越怕了,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瞎说?她的孩子还在中国,她自己以后也可能会回中国的,如果中国政府知道她这样诬蔑他们,不找她麻烦?她问:“为什么他回了大陆就会受到中国政府迫害?”
老板说:“哎呀,阿姨你真的是太傻呼呼的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中国政府迫害?但是说当然是要这样说罗,
不这样说,美国政府就把我弟弟赶回去了。”他见她还是胆小地看着他不动笔,就说,“哎,你这个傻呼呼的,我跟你说不清楚了,叫BENNY来跟你说吧。”
老板拨通了餐馆的电话,把听筒交给海伦。
海伦问BENNY:“老板到底是要我帮他写什么?我一点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写,你为什么不帮他写?”
她听见BENNY在电话里说:“我那里会写英语?我好多字都不会拼的嘛。你就这样写,用他老爸的口气写,就说我在中国的时候,是广州一家工厂的党委书记,后来我认识到了中国共产党的真实面目,就退了党,移民到了美国,现在全家都在美国。JAMES是我最小的儿子,是在美国长大的,他因为年少无知触犯了美国法律,但他愿意改过自新。如果你们把我的儿子遣送回大陆的话,他就会因为我的问题受到中国政府迫害,所以请求你们让他留在美国服刑…”
她见他基本把草稿为她拟好了,觉得多少有了一点头绪,知道该怎么写了。她好奇地问:“他爸爸是不是真的退党了?”
“不用管那些嘛,你这样写就行了。”
“我这样写了,如果美国政府发现他没退党呢?那不反而把事情搞坏了?”
“你不用担心这个耶,他们会有办法证明他老爸是退了党的。”
她想了想,又问:“老板的弟弟到底是犯了什么法?为什么坐牢?”
他跟老板一个口气:“你不用管这个耶,你就照我说的写就行了。”
她没办法了,只好拿起笔,开始胡编乱造。她写的时候,老板离开房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她写好之后,老板还没进来,她坐在那里等他,发现桌子上放着几张照片,她随手拿起来看了一下,有两张象是老板的弟弟,长相跟老板有点象,但看上去比老板个子大,有一张好像是特意在亮一亮他的肌肉,做了个健美比赛的动作,胳膊上胸脯上的确是肌肉滚滚。
还有一张好像是前几年照的,看上去比那张“健美先生”年纪小一些,也没什么肌肉。如果不是脸很像,就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最后一张是好些个人的合影,一字排开,都象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打扮也差不多,可能是当时的时髦打扮,总之就是不象老实读书的人,更象街头的混混。她觉得里面有一个很像BENNY,或者说很像BENNY的小兄弟,因为满脸稚气,跟餐馆里那个老声老气的BENNY相去甚远。
她正想仔细看清楚是不是BENNY,老板已经回到房间来了,见她在看那张照片,就拿了过去,说:“来,我来告诉你谁是我弟弟。”
他指着上面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说:“这个就是。”说完,就把手缩了回去,把那张照片塞抽屉里去了,换上那张“健美先生”给她看,“我弟弟蹲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好耶,他在里面‘斜’英语,还练了一身肌肉,‘大只佬’了吧?”
她问:“刚才那张合影上面是不是有BENNY?”
“没有,都是我弟弟那一帮的,”老板气宇轩昂地一挥手,“全都进去了。”
“进哪里去了?”
“‘当盐’是进牢里去了。”
海伦有点不相信这一群小男孩全都蹲在监狱里,看上去是有点调皮,但也就是调皮而已,最多算得上混混,看不出什么凶神恶煞的地方,而且老板说得这么轻松自如,她估计是在开玩笑。她问:“你说的是真的?他们都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老板又做了个一网打尽的手势,很肯定地说:“都进去了。”
“他们为什么会进监狱?”
“他们是GANG嘛。‘柳椰’的GANG很多的耶,从大陆来的小孩子,一来就被拉到GANG里去了,你不入GANG,你就被GANG欺负,你入了GANG,就被抓到监狱里去了,反正都一样。”
海伦听得发愣,问:“那你也入了GANG的?”
“‘当盐’罗,不过我到美国来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没‘上斜’了,经常在外州餐馆里打工,比我弟弟好一点。但我在‘柳椰’的时候,也跟着大佬到到处去收保护费,谁不交钱就打谁。”
“你以前这么坏?”
“什么坏不坏,都是为了活命,我不去收钱,大佬就要打我。”
海伦担心地问:“你说从大陆来的小孩子都被拉到GANG里去了,那…BENNY是不是也被拉到GANG里去了呢?”
老板耸耸肩:“他…都是跟女孩子一起玩的嘛。”她正想问什么,老板指着桌上的纸问,“你写好了?”
“写好了,你看看行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别把你弟弟的事耽搁了。”
“我那里看得懂?待会拿到餐馆去叫BENNY看一下就行了。我在大陆没‘斜’过英语,到了这里都是在唐人餐馆做工,只知道几个餐馆英语。幸好遇到了包包,她教了我一些英语,所以我考过了‘公门’。我弟弟不懂事嘛,如果是‘公门’,就不会被赶回去了。”
她问:“BENNY到美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是公民?他的英语不是很好吗?他也考不过?”
老板做了个鬼脸:“阿姨,如果BENNY是‘公门’,你是不是就想嫁给他了?”
“哪里,我只是问问,”她鬼使神差地撒谎说,“主要是我ROOMMATE有点关心这个。”
老板说:“LILY很聪明耶,知道绿卡对她办身份没用,只有‘公门’才有用。现在的小女孩很精的嘛,肯定不做亏本生意的。她那天一来就问我们谁是‘公门’,谁是绿卡了。这样的女孩,我肯定不泡的耶。泡了也是白泡,等你给她办了身份,她就跑掉了。”
海伦想,别看老板平时嘻嘻哈哈,心里还很清楚呢,不会做亏本生意。她听老板又说:“只有BENNY那种傻呼呼的才会喜欢LILY这样的女孩,不过喜欢没用的,又是做餐馆的,又没‘公门’,LILY肯定不会要他的。”
她赶紧问:“BENNY说他喜欢LILY?”
“说就没有说,但是什么都逃不过我的‘俺金’(眼睛)嘛。他这几天每天都把我赶出去,好在我房间里帮LILY录磁带。”
她看了一眼老板床头的一个双卡录音机,问:“录什么?”
“‘当盐’是我们粤语的歌曲罗,LILY叫他录,他敢不录?”
老板跟海伦两个人回到餐馆,把她写的东西给BENNY看了一下,他居然找出几个拼错的词和几个不地道的说法。海伦不解地问:“你说你不会写,你怎么知道我哪里拼错了?”
他搔搔头,有点困惑地说:“我自…己写不出来,但是你写出来了,我就知道对不对了。我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眼高手低嘛。”
老板说:“阿姨,你帮我把这个打印出来,我传真给我弟弟的‘录师’(律师)。”
海伦自己还没电脑,在国内时买不起手提电脑,听说美国电脑便宜,准备到美国来了再买一个。但来了之后,发现学校电脑很多,都是联着网的,用起来很方便,而且她住的地方不能上网,她就没买电脑,按LILY说的,到学校去FREE用电脑,FREE打印。
她知道JOE有个电脑,也有打印机,可以借他的打印一下,于是满口答应了老板,说今天就打印出来,明天带给你。BENNY留她在餐馆吃午饭,她想起老板说BENNY喜欢LILY的事,就谢绝了,开车回家去。
现在她对上班下班的路已经非常熟了,根本不用找高速标志,也不用记几号出口,就那样开着,就知道在哪里上高速,在哪里下高速。而且在高速上开车,也不会因为太快而害怕了,因为别人都开得很快,她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开快,不看仪表盘,她常常不知道自己也开到了七、八十英哩,感觉就跟四、五十英哩没什么两样。
她一边开车,一边想心思。原来BENNY真的喜欢上LILY了,正在忙着为LILY录磁带,而LILY这个对她无话不谈的口水佬居然没告诉她请BENNY录磁带的事,看来两个人是有了一点小秘密了。
她不知道LILY是不是真的喜欢BENNY,她个人的感觉是如果他们两个交往一段时间又吹掉的话,伤心的一定是BENNY。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BENNY说过纽约是他的伤心之地,使她觉得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许是因为LILY对她讲过那几个前任男友,使她觉得LILY在感情问题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她有点替BENNY不平,因为前不久LILY和JOE还对她讲过,说他们两个人又上了一次床。LILY说是JOE主动的,那天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游泳,回来后LILY正在冲澡,JOE跑了进来,问能不能跟她一起冲。两个人当时都属真理的,那接下去当然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但JOE的版本就不一样了,前边的一段差不多,有抄袭之嫌,也是说两个人一起去游泳了,回来后冲澡。但下一段就是JOE的独创了,他说是LILY闯到他的洗澡间去了,掀开帘子,说自己房间的淋浴坏了,问可不可以跟他一起洗。
JOE说本来LILY每天穿着一件长长的T恤,光着两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已经令他血脉膨胀了,老想掀开LILY的长T恤看看她到底穿了短裤没有,现在她只穿一件湿漉漉的游泳衣闯进来,那他还有二话可说?就算他有二话可说,他的小JOE也没二话可说了。
他们两人共同的结论是:她/他在他/她之后肯定又谈过几次恋爱了,因为她/他的床上功夫大有长进。
海伦倒不在乎他们两个谁的版本更接近事实,反正两个版本都是以游泳开始,以上床告终,区别只在谁主动谁从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两个年青一代的熏陶,海伦现在也不再对这种事痛心疾首了。两相情愿嘛,谁也不吃亏。
但现在有个BENNY扯在中间,她的感觉就不同了。不知不觉的,她就有点站在BENNY的立场来看问题了,好像BENNY是她的家人一样,她总怕他吃了亏,上了当。
她觉得LILY心里还是不怎么瞧得起BENNY的,因为LILY说过,“BENNY打扮一下,看不出是做餐馆的,至少可以冒充一个硕士”。那说明LILY觉得带一个做餐馆的去参加舞会是一件丢人的事,要冒充硕士才拿得出手。如果LILY瞧不起BENNY的职业,那以后不是会有很多矛盾?
她估计LILY不会对BENNY动真情,LILY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而OPT已经开始了,LILY想找个有身份的,以免OPT用完了还没找到工作,就得回中国去。LILY说过,她是坚决不回去的,如果她回去的话,她父母肯定要把她骂死,觉得她丢了她家的人。
LILY说她父母是很爱面子的人,总在跟单位的人攀比,总在她耳边说谁谁的女儿读的是麻省理工学院,谁谁的儿子在华尔街工作,年薪几十万上百万,说得LILY很烦,有时就顶撞父母:“别人那么能干,你们是不是要做别人的父母呢?”
在找工作的问题上也是如此,LILY的父母经常打电话来,问她找到工作没有。她说她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她的父母就说怎么那个谁谁就找到了工作呢?还有那个谁谁,人家也找到了工作,年薪几十万呢。LILY不知道她父母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在向她提供消息,还是在给她增加压力?
这段时间LILY因为找工作不顺利很烦恼,发了很多RESUME,但没有什么回音。LILY说再拖下去就麻烦了,就算找到了工作,要赶在明年指标用完之前申请H1…B也不一定来得及了。
既然BENNY只有绿卡,那他就不在LILY的第一梯队名单上。再加上JACKIE,估计BENNY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海伦不知道该不该把JACKIE的事告诉BENNY,从舞会那天开始,连着几晚,LILY都是很晚才回来,每次都说是跟JACKIE在一起。
海伦总觉得LILY太随便了,这样会吃亏的,但LILY总是笑她,说她还是老思想。她想想也是,吃亏不吃亏,全看你怎么看,如果你觉得跟男人上了床又没跟他结婚是吃亏,那LILY就吃了亏了。但如果你本来就只准备到上床为止的,或者是你自己不想嫁他的,那就说不上什么吃亏了。
她决定还是不要把JACKIE的事告诉BENNY,因为她觉得自己想要告诉BENNY的动机好像不太纯一样,有点象是要把LILY在BENNY心目中的印象搞坏,免得BENNY爱上LILY一样。她对自己说,你这样也太卑鄙了,你自己比他大这么多,他平时关心你,照顾你,都是因为同情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你在LILY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你以为他就是对你有点意思了?别忘了舞会上的教训。
那天晚上LILY又回来得很晚,海伦自己被老板抓着电话聊天也搞到很晚还没睡觉。LILY见海伦还没睡,就跟她讲起JACKIE,说JACKIE来得正是时候,她正在愁找工作的事、愁身份的事,上天就给她送来一个JACKIE。
海伦问:“怎么啦,JACKIE为你找到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