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格兰瑟姆坐在摇椅边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加西亚,你还在吗?”
“是啊。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当然可以,现在也可以谈。”
“我还得再想想。我吃不下睡不着已经一个星期了,我也没法清清楚楚地思考。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可以,可以。那样也好。你可以在我上班的时候打电话——”
“不。我不会上班时给你打电话。对不起,吵醒你了。”
他挂掉了电话。格兰瑟姆看着电话上的一行数字,便揿了七个数码,等一下,又掀了六个,接着再掀四个。他在电话旁边的簿子上写下一个数字,便挂掉电话。付费电话是在五角大楼城的十五街。
加文·维尔希克睡了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酒醉未消。一小时后到达胡佛大厦,酒精是消失了,酒后的难受却乘虚而入。他咒骂他自己,也咒骂卡拉汉,他无疑可以睡到中午,一觉醒来,精神焕发,便可以马上登机飞回新奥尔良去。昨晚他们在饭店里坐到午夜关门的时候,后来又接连再上几家酒吧,他们开玩笑说还要再看一两场裸体影片,但是他们常去的影院已经炸毁,只得作罢。他们一起饮酒直到三四点钟。
11点钟他要和沃伊尔斯局长见面,到时候非要显得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不可。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告诉他的秘书把门关上,他说染上了讨厌的病毒,也许是感冒,只得单独一人办公,除非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转身出去把门关上。他锁上了门。为了不让卡拉汉独自享福,便拨电话到他的房间,但是无人应接。
什么世道。他最要好的朋友,薪金跟他相差不多,但是工作三十小时,便算一个星期,还挑选了比他年轻二十岁的称心如意小妞。
一阵恶心在他胸口泛起,直上他的食道,他立即在地板上躺下不动。他作深呼吸,只觉得头顶心受到槌打似的。三分钟后,他知道不会呕吐了,至少现在不会。
他的公文包就在够得着的地方,他小心地把它拉到身边。他找到了公文包里的信封和当天的早报。他开掉信封,翻开案情摘要,两手拿着,离开脸孔六英寸。
一共十三页信纸大小的计算机纸,双行间隔打字,边上空白很宽。他看得清楚。空边上有手写的注解,有几处成块的标上横线以示重要。顶端是“第一稿”三个用海绵笔写的字。她的名字、住址、电话号码都打印在封面上。
他先睡在地板上花几分钟看个大概,然后便可以坐到办公室桌旁,俨然摆出一副政府律师的架子,照章行事,他想到了沃伊尔斯,头顶的撞击更加沉重。
她的文字写得很漂亮,标准的、学究气的法律文笔,长句子里面充满了大字眼。但是她写得清楚明白。她摆脱了大多数学生拼命追求的那种模棱两可的法律行话。她写文章永远不会像一个美国政府任用的律师。
加文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所点名的涉嫌人士,而且确实知道此人没有上过任何人的名单。在技术上说来,这不是一份案情摘要,而是一篇关于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桩讼案的报道。她要言不繁地叙述了事实,述说得趣味盎然,娓娓动人。
事实部分占了四页,接下去是涉讼各方面的简要介绍,写满三页。这里写得有点拖沓,但他还是往下看。这份摘要的第八页上概括说明了庭审过程。第九页说的是上诉,而最后三页则提出了一条把罗森堡和詹森从最高法院扫地出门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线索。卡拉汉说她已经抛弃这个说法,她的结尾部分似乎草草收场。
但是它十分引人入胜。在这片刻时间里他忘掉了当前遭受的痛苦,看完了一个法律学生的十三页案情摘要,这时候他也有着无数件事情要做,而入却睡在一块脏地毯上。
一声轻柔的敲门。他慢慢坐了起来,战战兢兢站起来,走到门边。
门外是秘书。“我不愿打搅您。可是局长要您过十分钟上他的办公室去。”
维尔希克拉开门。“什么?”
“是的,先生。十分钟。”
他擦着眼睛,呼吸急促。“干什么?”
“我问这样的问题要降级的,先生。”
“你有漱口剂没有?”
“我想有的,你想要吗?”
“如果我不想要我就不会问你了。拿给我。你有胶姆糖吗?”
“胶姆糖?”
“胶姆口香糖。”
“有的,先生,您也要吗?”
“把漱口剂和胶姆糖给我拿一点来,还要点阿斯匹林,如果你有的话。”他走向办公桌坐下,两手捧头,揉擦太阳穴。他听见她开关抽屉的声音,接着她便把东西送到他面前。
“谢谢。对不起,我说话太急。”他指着近门处椅子上的那份案情摘要。“把那份摘要送给埃里克·伊斯特,他在四楼。写一张我给他的条子,请他花上一分钟时间看一下。”
她拿走了案情摘要。
弗莱彻·科尔拉开椭圆办公室的门,板着脸对K。O。刘易斯和埃里克·伊斯特说话。总统去了波多黎各视察飓风灾害,沃伊尔斯现在拒绝和科尔单独会面。他派手下人来。
科尔挥手招呼他们到沙发上坐下,他在茶几对面坐下,他的上衣扣上,领带笔直。他从不随便马虎。伊斯特听到过关于他的行为习惯的故事。他每天工作20小时,每周工作七天,只喝清水,吃饭多数是从地下室的卖饭机器买来。他像计算机一样阅读,每天都花上许多个小时审阅公文、报告、书信和山一样高的议会审议中的议案。他的记性特好。一个星期来他们把联邦调查局的每日侦查报告送到椭圆办公室交给科尔,他把材料都吃了下去,下一次会面的时候都能一一记起。如果他们说错了一点东西,他可要吓得他们灵魂出窍。他受人憎恨,但是不可能对他不尊敬。他比他们更精明,他也比他们工作更勤奋。他知道这一点。
他在空无一人的椭圆办公室里很有春风得意之感。他的老板远在外地对着镜头搔首弄姿,但是真正的权力仍然留在椭圆办公室里。
K。O。刘易斯把一摞四寸厚的最新材料放在桌上。
“有什么新情况?”科尔问道。
“法国当局在例行检查巴黎机场安全摄像机的录像时,认出了一个面容。他们把这张脸孔跟同一个大厅中其他摄像机从不同角度摄下的形象对照之后,立即向国际刑警总部报告。面部是经过伪装的,但是国际刑警相信此人就是恐怖分子卡迈尔。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
“听到过。”
“他们仔细研究了录像,几乎可以确定他是搭乘一架上星期三从杜勒斯机场直飞巴黎的飞机,他下机出来的时间大约是詹森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十小时。”
“协和机?”
“不,联合航空公司。根据时间和摄像机的安设地位,他们有办法确定出口和航班。”
“国际刑警告知了中央情报局?”
“是的。今天下午一点钟左右他们跟格明斯基谈过。”
科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有多少把握?”
“80%。他是个伪装大师,以这样一副样子出外旅行对他而言是很不平常的,所以此事仍有可以怀疑的余地。我们已准备了照片和一份简报供总统审阅。说句老实话,我研究了这些照片,我可什么意见也提不出来,但是国际刑警认识他。”
“他有许多年不曾自愿拍过照片了吧,是吗?”
“据我们的情报所知,他没有拍过照片。有谣言说他经常动手术,隔两三年就换一次面孔。”
科尔对此略加沉思。“是啊。就算他是卡迈尔,又怎么样?如果卡迈尔确是此案中人,又怎么样?对我们说来有何意义?”
“那就是说我们永远找不到他了。至少有九个国家,包括以色列在内,现在都对他紧追不舍。这个情况说明这儿有人出大钱雇用了他。我们一直在说这个凶手或这几个凶手都是职业杀手,被害人的尸体还没有变冷就已经远走高飞。”
“所以这个情况没有什么意义。”
“可以这么说。”
“好的,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刘易斯看了埃里克·伊斯特一眼。“是的,我们还照常有每日简报。”
“近来它们都是显得单调枯燥。”
“对,是这样。我们派了380名探员,每天工作12小时,昨天他们在30个州里找了160个人谈话,我们还——”
科尔举手叫停。“免了。我会看简报。也许说一句毫无新情况,大概错不了。”
“或许有一点新情况。”刘易斯看着埃里克·伊斯特,他拿着一份案情摘要。
“是什么?”科尔问道。
伊斯特扭动一下身体,似有不安之感。这份案情摘要逐步向上传阅了一天,到得沃伊尔斯手里,他看了觉得很好。他把它当作一发乱枪,不值得认真看待,但是摘要中说到了总统,他存心要叫科尔和他的主子出一身汗。他吩咐刘易斯和伊斯特把摘要交到科尔手里,还要把它说成是一个重要的看法,调查局正在认真考虑。沃伊尔斯在一个星期中首次露出微笑,他谈到椭圆办公室里的两个白痴读了这份摘要会急忙要找掩护。沃伊尔斯说道,把它吹得大一点,告诉他们我们打算用20名探员追查。
“这个说法是过去24小时中出现的,沃伊尔斯为它伤透脑筋。他担心它对总统会有伤害。”
科尔的脸孔像石雕一般不露声色。“那是怎么回事?”
伊斯特把摘要放在桌上。“全部在这报告里。”
科尔眼睛扫它一眼,接着便对伊斯特的话捉摸一番。“很好。我会看的。就这些吗?”
刘易斯站起来,扣好上衣。“是的,我们得走了。”
科尔陪他们走到门边。
10点过了几分,“空军一号”在安德鲁斯机场着陆,没有盛大欢迎场面。第一夫人在外地筹款,总统跳下飞机,一头钻进他们的豪华汽车,既无朋友电无家人迎接。科尔等在那儿。总统陷进汽车沙发。“没想到你来了。”他说。
“对不起。我们必须谈一下。”汽车立即开走,向白宫疾驰而去。
“时间已晚,我也累了。”
“飓风的灾情怎样?”
“够惨的,吹倒了一百万间棚屋和纸板房,现在我们得急赈二十来亿,建造新住房和电力厂。每隔五年就有一场大飓风。”
“我已经把宣布灾情的讲稿准备好了。”
“很好。还有什么重要事情?”
科尔交给他一份现在已被称之为鹈鹕案卷的文件。
“我现在不想看,”总统说。“给我说说吧。”
“沃伊尔斯和他那一班人碰巧撞上一个嫌疑对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提到过的一个对象。这是一个最不受人注意的人,也不像真是嫌疑犯。图兰大学的一个心比天高的法律学生写的这篇混帐东西,不知走什么门路通到了沃伊尔斯的手里,他看了之后认为它不无道理。请别忘了,他们都在豁出命去找嫌疑犯。这一套说法过于牵强附会,难以置信,从表面看来,不必挂虑。但是沃伊尔斯使我担心,他已经决定要一鼓作气予以彻查,新闻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还可能泄露消息。”
“我们不能干涉他的调查工作。”
“我们有手段可以对付它。格明斯基在白宫等我们……”
“格明斯基!”
“放心,总统。三小时前我亲手交给他这份文件,要他宣誓保守秘密。他的能力不怎么样,保守秘密还是可以的。我对他的信任远远胜过沃伊尔斯。”
“我对他们两个都不放心。”
科尔听见总统这么说,心中暗暗高兴。他要求总统对谁都不信任,只信任他一个人。“我认为你得要求中央情报局立即调查此事。我希望在沃伊尔斯动手深挖之前就知道一切情况。他们两家都得不到什么结果的,但是只要我们比沃伊尔斯多知道一点,你就可以要他乖乖地把手缩回去。这一着高明,总统。”
总统可犯难了。“这是国内问题。中央情报局用不着越俎代庖。那可是非法的。”
“在技术上这是非法的。但是格明斯基能为你办得到,他能迅速办成,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干得比联邦调查局还要彻底。”
“这是非法的啊。”
“以前也这么办过,总统,许多次。”
总统看着路上的车辆。他的两眼鼓胀,发红,并非因为疲倦。他在飞机上睡过三个小时。但是他整天都需要显得伤心,又要提防着摄像机,这就难以使它立即消失了。
他拿住摘要把它扔在身旁的空位子上。“这个人我们认识吗?”
“认识。”
14
新奥尔良是不夜之城,醒来得慢。天亮以后好久全城还是静悄悄的,然后它的街市蠕动起来,早晨也款款来到。除了通往郊区的大路以及市中心的热闹街道之外,看不到清晨的繁忙交通。这一点在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一样的。但是此刻的法国区,新奥尔良的灵魂之所在,昨晚的威士忌和什锦烩饭和烤蛙鱼的气味都还没有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散尽,除非到了太阳露面的时候。再过一两小时之后,那种气味便为法国市场的咖啡和油煎饼的香气所代替,而在这前后人行道上才勉为其难地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达比蜷曲在小阳台的椅子里,喝着咖啡,等候太阳出来。卡拉汉和她相距数尺,隔一道开着的落地长窗,仍然裹着被单,尚未知觉这醒来的世界。好像有一丝微风的凉意,到中午便又是闷湿天气。她把他的睡袍拉紧围住脖子,吸入了他的香水的浓烈气味。她想起了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的肥大的棉布衬衫,她十多岁的时候父亲曾经让她穿过。她把袖子紧紧卷到时弯,让下摆挂到膝盖,在她同几个好友同逛商场时,她脑子里坚定不移地以为没有人比她更加潇洒。她父亲是她的朋友。到她中学毕业的时候,她就可以从他的壁柜里要什么拿什么,只消把用过的衣服洗好,烫平放回衣挂上就好了,如今她还闻得到他每天喷洒在脸上的格雷·弗兰内尔香水。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比托马斯年长四岁。她母亲再度结婚迁往博伊西去了。达比有一个哥哥在德国。三个人很少交谈。她父亲本来是一个互不关连的家庭中的粘合剂,他一死便完全散开了。
她父亲是在空难中丧生的,这次飞机坠落另外还有二十个人丧生,丧葬未毕,律师们便已纷纷打来电话。这是她首次真正接触法律世界,真不是好味道。他们的家庭律师对诉讼的门道一窍不通。一个专门紧跟在救护车后面钻营意外事故官司的滑头家伙找上了她的哥哥,说服全家立即起诉。他的名字是赫谢尔,这案子在他手里拖延时日,他一骗再骗、草率从事,全家人跟着受罪足足有两年之久。法院开庭前的一星期,此事以五十万元的赔偿协议解决,在赫谢尔敲去一笔之后,达比分得十万元。
她决心要做一个律师。像赫谢尔这样的跳梁小丑都能干得了,那她更干得了,她于是为了一个更加高尚的目标。她常常想到赫谢尔。等她通过律师执业考试,她的第一张诉状就是要告赫谢尔,告他一个营私渎职罪。她想为一家专门从事环境保护的公司工作。她知道要找个工作不成问题。
十万美元还分文未动。她母亲的新丈夫是一家纸张公司的主管,年纪稍老一点,家道富裕得多,他们婚后不久便把她的一份赔偿金平分给达比和她哥哥。她说这笔钱使她想起已故的丈夫,此举也是一个象征性的姿态。虽然她仍然爱着他们的父亲,但是她已经在一个新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