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家,你也都看到了,什么财产也没有,只是一个小公司职员的收入,不过……不过,我的工作很好。虽然这个时候结婚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不过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嫁给我吧?”
最初的兴奋涌上了心头,这使得阿惠的心房热了起来,但马上又有一种担心悄悄地产生了。
这个人知道自己多少,便向自己求婚?
详细的情况自己并不了解。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结婚,会不会造成不幸的婚姻?而且还有许多的实际问题……“谢谢,您这样说使我非常高兴。”
阿惠坦率地说道。
“那么你同意了?”
“不,等一下……阿俵先生,您真的知道我的事儿吗?”
“我听你们那儿的头儿说过。”
“说过些什么?”
“你老家是四国的高知县,结过婚。因为你全家工作的地方在去年夏天发生爆炸事故,所以全都完了。于是,你一个人到了东京,在桑拿浴室那儿找了个活……”“是这样的。
大体上是这样的。不过——“”是我硬问出来的,不是要你接待客人时介绍的。“
大概阿俵怕阿惠生桑拿浴室经理的气吧,他又连忙补充了一句:“因为我想到了结婚,便向她们提出了这个要求,希望务必告诉我。而且关于那次事故报纸上也登了,这也不是和我的工作没有一点儿关系,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还专门去图书馆查看了去年的报纸。
——真是太不幸了。“
阿俵那双欧美人似的、凹进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盯着阿惠。他那平静的口吻使阿惠感到了一种真诚的宽慰。
“关于那次事故是像报纸上登的那样吗?”
“那当然了!”
“那次事故的详细过程,大体上我也清楚,因此我也没什么忌讳的了。”
“……”
“我想问一下,那是去年8月份的事情吧?过了还没有一年,所以也许你的心绪还没有调整过来吧。如果这样,不马上结婚也可以,不过,我希望听到你的想法。”
阿俵让阿惠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惠。
“是呀,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这样的事情还太早了点儿……”“不……我的心情不要紧。那次事故可以说是一场天灾,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我正是因为要忘记那场灾难才来东京的呀。不过……不过结婚……”“就是等也没有关系的。我等到你完完全全摆脱了痛苦之后……”“不会那么久的。”
阿惠像安慰阿俵似地,竟然主动用她的双手抚摸他的双颊。
“如果要等,就要等上六年哪!”
4
星期日,阿俵从打扫了的厨房里找出了一瓶威士忌酒和两只酒杯,还在桌子上摆上了一大盘切片面包和点心。
他给阿惠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他们的话题慢慢转到了阿惠身上。
“——我的家位于土佐山田,那是一个从高知县乘车用不了30分钟就到的小镇子,四周几乎都是农家,但我父亲从年轻时就在矿山干活。听说我出生…前他在须崎的一家矿山挖石灰石。当我能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从土佐山田搬到了离那儿有30分钟路程的山里的一个叫钓谷的村子,在那儿挖硅石矿。”
“啊,在高知和南国市的附近是有几处石灰山和硅石的矿山。”
由于阿俵是从事地质调查的技术人员,所以才了解许多这方面的知识吧。
“我父母和我及弟弟四个人进了家庭的小矿山作坊,我结婚后我丈夫也加了进来……”
在讲述过去的事情时,尽管阿惠说自己不会因此而悲痛,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嘴角也向两边搭拉下来。
“你哪年结婚的?”
“我22岁那年。我从南国市商业高校毕业后,原来打算找一份工作的,但一直找不到一份我满意的工作。我在一家面包房打了几天工后,还是回到了家里。高知县的公司很少,主要是农业、渔业或是旅游业,因此找工作很难。我还有一个小我2岁的弟弟,他高校毕业后曾在高知的一家小事务所干过,但后来这个事务所倒闭了,他也只好回到了矿山。”
“你丈夫是干吗的?”
“没什么工作,他只是个农民,是南国市的一个叫中之奈里村的人,排行老三。他家离钓谷矿山和奈里很近,而且也有人劝他到矿上去干活。他托到了我父亲,而我父亲也答应了,但有个条件,要他‘嫁’到我家……”“就是人们常说的‘倒插门’女婿。”
“是的。虽然我们都姓北村,但实际上户口本上的‘北村’是指我丈夫。我们那儿姓北村的人很多呢!”
“他多大?”
“比我大3岁。”
“周围的人都同意,那你自己当然也和北村先生产生了爱情?”
阿俵试探地问了一句。听到这话,阿惠低下了头。她紧咬嘴唇,又撇了撇嘴。
“开始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心情……而且过了没有三年时间。”
阿俵同情般地爱抚着阿惠的手背:“也没有孩子,不过,这也许是幸运的。”
“不,有过一次,但流产了。因为工作太累了。后来再也没有过……”阿惠感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用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她的双手手指似乎证明着她的矿山工作经历,和她的全身一样,长着丰满而结实的肌肉。
“是埃”
阿俵似乎听懂了似地不住地点着头,又重新看了看阿惠。她身高1米63,有着浑圆而充满肉感的躯体,粗重的眉毛,单眼皮,厚嘴唇里是两排洁白的牙齿。她那张脸充满了女性温柔,并十分贴切地配着向后梳着的发式。
“我觉得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孩子的!”
阿俵喝了一口酒,故意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又引深了一步:“事故当时你在干什么?”
阿惠似乎不想说下去,但又没有办法拒绝的样子,便伸了伸腰说道:“去年的8月6号,那天非常闷热。平常都是一个月爆破三次,那一天正好赶上……”“是用甘油炸药吧!那是为了采掘硅矿。在最近都改用安氟尔炸药了。”
“是的,就是甘油炸药。因为只有炸开岩石才能采掘到。我也听说应当多少搀一点儿安氟尔炸药。硅矿石相当坚硬。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做的,但我丈夫是在死前不久才掌握了这门技艺的。那天,他们从早上就用手持式凿岩机打好了药孔,在大约二十来个药孔上埋了药,打算上午爆炸,下午采掘。”
“准备时大家都帮忙了吧。”
“是的。那天是父亲他们四个人……平时我也帮忙,可正好几天前我的大腿被山里的一种毒虫咬了,伤口肿了起来,疼得我连路都走不了,从早上我就一直在家躺着。如果不是那样,那天恐怕连我也一块儿被炸飞了呢!”
“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阿俵问道。
“快中午的时候,是那时爆炸的。这是我后来听在山谷对侧采掘石灰矿矿石的人说的。
不过,具体的时间恐怕没有人注意。那天天都黑了还不见他们任何一个人回来,我心里担心,就请邻居开车把我送到了山上,谁知……我们家的那辆轻型客货两用汽车停在那里,现场一看就知道是爆破过的,可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那天夜里山上真黑呀!我便马上报了警。“
“于是,南国市的警方马上与驻高松的矿山保安监督部四国分部进行了联系。由于怀疑是死亡事故,处理事故的人员马上赶来了,等天一亮就上了山……”“专家们进行了调查,认定这是一起事故。说是在装好炸药后,线路中产生了静电,导致雷管提前爆炸,从而引起了炸药的提前爆炸。由于当时四个人全都在附近,所以全都炸得粉碎。”
“碍…说是打雷什么的引起的静电吧,报纸上是这样……”阿俵问道。
“那天天特别好!根本没有打雷的迹象,所以不会是打雷引起的静电……”“你丈夫穿得是化纤的衣服吗?”
“这个……平时在爆破当天怕引起静电,他都特意换上纯棉的衣服,不过,那天是不是……”“静电是可以通过鞋传导到大地上消除的。不过,如果当时手正好扶在岩石上,那也可以成为导体的呢。”
“嗯……平时他们都是那么干的,怎么那天就……我记得那一带的矿山没有发生过一起这样的事故,也许是他们太麻痹了。”
阿惠用手指擦了擦不知不觉中从眼角流出的泪水。
“如果说是10天进行一次爆破,那就是日常的作业了,也许因为太习惯了,造成了麻痹。——可是,四个人一块儿被炸死,遗体的收容可就非常费劲儿了。”
“是埃矿山保安监督部的人调查了事故原因后,警方派出了好多人找了好多天哪!太可怜了,全都炸成了碎块……而且父母和弟弟是拼起了衣服方认出来的,只是我丈夫……”
“什么?”
“只是我丈夫的遗体没有被确认出来。我想起码可以找到衣服的碎块儿吧?县警察署法医科的人讲,他们连沾在岩石上的血肉都进行于化验检查,但也无法判断哪个是我丈夫的……”“这可太奇怪了,这是为什么?”
阿俵惊讶地看着阿惠。
“据他们讲,也许是因为我丈夫直接接触火药,爆炸时他在最前面,所以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吧。”
阿惠用双手围着杯子,两眼看着杯底,低沉地说道:“那些天白天都是30度以上的大热天,也许事故当时他和平时一样只穿了件贴身的裤衩背心,所以没有找到衣服的痕迹……”“看来也只好这么解释了。”
阿俵把杯子慢慢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后又放回到桌子上。阿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
“那么警方有别的看法吗?”
阿俵又问了一句。
“别的看法?”
阿惠稍稍顿了顿,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反问了一句“是不是说我丈夫故意爆炸了炸药,杀了我的家人后隐匿了?……”“你丈夫引爆炸药、杀害全家?”
阿俵也反问了一句。
“这在当时的报纸上可没有说过呀……”“可当时人们都这么怀疑呢!因为我丈夫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将起爆电线与电池连接。可附近的人说,在事故的当天和几天前都没有见到他本人……”“……?”
“也就是说,我丈夫从那天的几天前就以什么为借口去了哪儿。不过,爆破的日期是早就定的,必须在那天进行,而且我父亲也会做。为了安全起见,导线和雷管是不会事先接在一起的,对吧?”
阿惠问道。
“那倒是。难道再没有一点痕迹了吗?”
“没有。”
阿惠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只是警方的猜测而已。我丈夫在事故的几天前一直是和他们在一起干活儿的,事故的当天还是他开车把大家送到山上的呢!只是附近的邻居没有注意罢了。可我这么说,警方还认为我有意包庇我丈夫,甚至认为是我们合谋杀害了我的一家人……”阿惠愤愤地说道。
“干吗这么说?”
“可不是!警察用好几天时间调查了我丈夫的行踪,还有的警察把与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全查了个遍,说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根本不会的!我丈夫决不会因图财杀死我父母和我弟弟。就算是有什么财产,那也不过是二十多公顷的硅石山和土佐山田的破房子。
“从电池的组装上没有看到什么线索吗?”
阿俵又叮问了一句。
“那当然了。因为查不出动机,也没有证据,警察最后也死心塌地了。只是因为没有找到我丈夫的尸首,所以没有断定死亡,结论是‘调查中’。”
“原来这样。”
“只是我一下子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说还有财产,就像我刚才说的,有那么一块矿山,还有一处五十来坪(合180平方米——译注)的土地和一处破旧的房子。这些都是我父亲名下的,当然我有继承权,如果继承下来,我倒也可以维持下去。可那毕竟是一下子吞没了我们全家的矿山呀,我怎么有心去经营呢!于是我便封了山。”
“转给别人了?”
阿俵关心地问道。
“我把家和土地卖了,也就值150万日元吧,而且卖的是全部继承权。”
“矿山呢?”
“还那么呆着呢!”
“因为不打算卖掉?”
“那一带有一大片山林,现在卖不了。不过,也总有人来打听,说是想买。南国市的不动产商也来问过,但我不同意。”
“为什么?”
“因为那片山林里有我们家的墓地呗。我丈夫的遗体还没有找到呢!还有我父母、弟弟的遗体,总得有个地方存放呀!那片山的土里都浸透了我们家的血肉,难道那座山不是我们家的墓碑吗?”
“碍…”
“我可不能为了钱把那块山地卖掉。我打算好好活下去,就下决心一个人来到了东京。”
阿惠说着说着嗓门儿又提高了。阿俵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不再谈这个问题的口吻说道:“原来这样,我全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对我讲了这些。”
说着,他又给阿惠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你知道了吧,我是个过去有着痛苦经历的女人。你是初婚,我可不是。和我这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行不行,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我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一开始我就这样说了吧?”
阿俵毫不犹豫地答道。
说着他又来到阿惠身边,用双手搂住她的双肩。
“嫁给我吧!比起你一个人来,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快地平复你的创伤。”
“——可是,还不能结婚呀!”
阿俵不悦地皱了皱眉,但马上又换了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那天你说过要等六年,如果我等了六年,或六年之后……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丈夫没有被确定是死亡啊!我必须在法律的约束下生活,因此在法律上我还是个有夫之妇。”
阿俵听了这话,像被人猛然一击般地瞪大了眼睛。
“来东京之前,我去了一趟南国市警察署,去通知他们我变更新地址的事儿。在那儿我碰上了一个刑警,这个人在事故之后的调查中对我的遭遇特别同情。我同他打招呼,并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他对我讲,我去了东京后,若遇上可心的人在七年之内也是不可以结婚的,他提醒了我。”
“要七年?!”
阿俵十分吃惊。
“是啊!他还说,他在年轻时受过司法培训和考核,所以对法律比较熟习。根据民法的规则,在对方失踪、生死不明七年后才能被法律承认‘死亡’,而因战争、沉船等自然灾害发生时的失踪,一年后便可宣布法律上的‘死亡’。”
“什么叫自然灾害?难道爆炸事故还不算吗?对于你丈夫,一年后还不行吗?”
“因为对我丈夫的生死还有其他的怀疑呢!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证明那天早上他们是一块儿出门上山的,没有第二个证人,而且在事故现场附近也没有发现证人。从这一点上,完全可以推测有可能我丈夫在事故发生的当时不在现场,因此可以解释他并未进入到这场灾害中。”
“这么说,非要等到七年后……”
“嗯。——不然,我也不会一直苦苦地等下去的。我记得那个刑警这样对我说过。”
“那么……从现在算起来,还有六年零二个月呀!”
阿俵双手挽在一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会儿把脸埋在手中,一会儿又用手支着下巴,双眼凝视着半空。
“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
“我会等一切都合法后再和你结婚的。只好等了。”
“……”
“不过,我可等不了六年再和你一块儿生活。如果你也有心,是不是搬到我这儿来住?
不,要不给你再租一处更大的公寓住?“
阿惠的嘴角开始流露出了微笑,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露了出来。
“大概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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