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皇帝对面的是一个面无胡须的老年宦官。尽管他静静坐着,但仍旧不能掩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兵戈气息。只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再是军旅中人,而是一名大学教授——经世大学心理学教授。
他叫陈崇,曾经佩戴少将军衔的西南集团军训导官。
作为帝国心理学的鼻祖,朱慈烺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思考,并进行心理学实验。而训导部为了更好地掌握人心,培养出大批忠于皇帝,忠于帝国的战士,同时解决一些战士的心理问题。在心理学领域的投入极大,沿着皇帝陛下指出的路,在这数十年间已经摸索到了一条精神分析的门径。
只是真正愿意接受心理治疗或者辅导的人实在太少,或许皇帝陛下是少数几人之一。
也或许未必。
陈崇知道皇帝陛下选定他来作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是因为他的“忠诚”,而非“专业”。在心理学系的几位教授中,恐怕他的学术背景是最弱的。因为他只研究心理学的实际应用。而不像其他几位教授那样精通古今各种思想,以及那些思想对人的影响。
即便如此,皇帝在说话的时候也往往有意遮掩,甚至有故意误导的嫌疑。
譬如“父亲大人”这个称呼,显然不适合用来称呼大行皇帝。
陈崇在自己心里打了问号,仍旧将之埋藏在心底。
现在正是皇帝陛下发泄情绪的时候,如果将之打断,肯定会造成不小的精神创伤。
不过皇帝已经飞快地将这股情绪收敛起来,他擦去眼泪。道:“年纪大了,眼睑已经包不住眼泪了。”
陈崇比皇帝年纪更大,只是微微笑着。
“我或许应该退位了。”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与先帝约定的五十退位……结果我们谁都没有遵守。”
陈崇发现理智要求自己继续保持沉默,但是感情却强迫他开口道:“陛下享国六十一年,古今罕见。至于鼎定江山,相信经历过国变的人都不能想象若是没有陛下……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我已经没什么用了。”朱慈烺长叹一口气,道:“边境四固,百姓安居。有钱人乖乖纳税,官吏不敢欺压贫苦。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陛下,老臣斗胆,美洲边境还没有彻底巩固,大明仍旧离不开陛下。”陈崇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极力劝道。
“这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朱慈烺叹道:“这些年来,我送走了太多人。真不想再经历被人离开的感觉了。我好几次梦到自己坐着火车,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有谁与我同行。”
陈崇道:“陛下,这是逃避的念头。”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总是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
“陛下。您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陈崇顿了顿道:“您的自律简直如同磐石一般,永远以太阳般的光热照临这个帝国,引领生民前行。”
“太阳之中也有黑子。”朱慈烺勉强笑了笑,道:“说到这个,你为我进行心理辅导已经多久了?”
“已经二十年了,陛下。”陈崇根本不用算就脱口而出。
朱慈烺抿了抿嘴,似是遗憾,又似得意道:“那你也没有彻底看透我。”
“臣只是每周前来聆听圣训,实在惭愧。”陈崇垂头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崇出去的时候顺便关上了灯,他知道皇帝陛下需要休息一会。
五十年,用耶历的说法便是半个世纪,大明已经彻底走出了阴影。
随着蒸汽动力的铁甲巨轮成功首航,大明终于开始了自己的海权纪元,将的麻六甲海峡以东变成了自家的游泳池,就连太平洋也成了东西领土之间的内海。
在陆地边境方面,因为俄国在隆景十二年爆发了大规模的铜币起义,所以不得不将乌拉尔山脉卖给大明,换取白银、黄金,以平息诸皇子的叛乱,以及莫斯科市民的暴动。这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课本中根本没有提及,但在这个时空里,却变成了俄国复兴的当头一棒。
这其中自然飘荡着锦衣卫和军情司的阴影。
在隆景二十三年,宋应星作为王徵之后的第一科学巨匠,成功找到了可以用作染料的黄色炸药,在获得葵心奖之外,还进封越国公。他黄色炸药很快被用于开花弹和火铳子弹的研究,并在隆景二十五年与鄂图曼人的战争中大放异彩。
隆景二十五年,帝国双拳萧陌与萧东楼率兵攻破了伊斯坦布尔,能征善战的鄂图曼人在黄色炸药的威力下只能痛苦地求和,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大明帝国最终退兵一千里,将边境固定在黑海西岸。直至波斯湾,归还了伊斯坦布尔,结束了战争,并且强迫鄂图曼人公平公正地展开商贸活动。
无论在战术还是战略上,大明都获得了完美的结局。
在美洲方面,也因为黄色炸药的功劳。西班牙人最终同意了割让墨西哥城以北所有领土,并且尊重大明在美洲的价值观,立法禁止奴隶贸易,并将现有的奴隶有秩序地送回非洲。
然而战争并没有就此谢幕。
隆景二十六年,明军西南边防军与莫卧儿帝国在若开山脉发生了边境纠纷。随后三个月里,明军李定国部翻过了若开山,占据孟加拉,西北军则攻破了喀布尔——这可以说是莫卧儿帝国的发源地。
战争持续了六年,南北两支明军共三十万众。在斯里兰卡结束了莫卧儿帝国的历史,大明多了一个印度都司。
隆景三十一年,因为战争渐渐远去,军功贵族们不得不寻求新的立身之本。他们跟着皇帝陛下的投资方向,将新领地上获得的战利品投入了科学研究之中。在其后的十年中,大明就像是科学家的游乐场,只要有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就有人愿意为之投钱。
因为这些军功贵族才是科学技术的最终获益人。所以知识产权在大明受到的重视远比朱慈烺的期望更有过之。
隆景三十七年,世界上第一台电动机研制成功。电力在经过三十一年的孕育之后进入了这个世界。
隆景三十八年,皇家电力集团成立。同年底,其下属的灯具集团日产照明灯泡五千个。到了三年之后,随着电动机和发电机的飞速进步,灯泡集团在全国三十九家厂房的日产量达到三万个,并且持续上涨。
隆景四十年。以化学电池作为动力的电动四轮车出现在了京师街头。
隆景五十年,宋应星终于完成了他早年的内燃机计划,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台内燃发动机。然而此时大明的电动机已经成为了主流,人们更愿意使用没有污染的电动机,而且几乎没人能够从新诞生的内燃机中看到前景。
宋应星只得将内燃机送给了皇帝陛下。据说这个烧汽油、脏兮兮的机器,可以成为一种飞行器的心脏——除非电池发动机能够克服其不稳定性和过于昂贵的造价等缺点。不过皇帝陛下一如既往,先将这种新动力机器用在了火车上,大大提高了铁路的运载能力。
随着内燃机车的出现,大明的交通脉络持续性地上涨,各种工业原材料的开采也变得更为高效。
在隆景五十年至隆景六十年的十年间,生产力呈现出爆炸式的进步,所生产的物资几乎是过去三百年的总和,以至于计量单位都不得不十倍、百倍地扩展。
隆景六十七年,朱慈烺在享国六十七年之后,在自己米寿——八十八岁生日那天,将皇帝位传给的已经头发斑白的皇太子朱和圭。
朱和圭在儒学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对于姗姗来迟的皇帝宝座并没有半分兴趣。
他甚至拒绝了儒臣们改元的建议,宣布从自己开始,乃至于嗣君,将继续使用隆景年号,让这个伟大的时代千秋万载延续下去。
面对儿子的表态,朱慈烺没有半点欣慰。
因为作为帝国情报机构的创始人,朱慈烺很清楚这背后蕴藏的真相。
皇次子朱和圻掌握了令全世界惊恐的皇明近卫军;皇三子朱和垣控制着皇家旗下的诸多产业,尤其包括皇明报业和铁路、航运;皇四子朱和垠随着傅山修道,被朱慈烺册封的全真大方丈,在民间有四太子的说法,颇为信众尊崇;
皇五子朱和坍毕业于经世大学法学院,年轻时就去了欧洲,担任皇明驻泰西诸国的大使,主持了第一次世界性质的大会,在“尊重他国领土”问题上,迫使全世界承认了现在大明的疆域,在国内清流和青年中颇得人望。
他还以大明军力为后盾,起草了国际法,成立广州国际刑事法庭。对海盗、贩奴、种族屠杀等反人类罪刑进行审判,在泰西盟友的帮助下,让大明真正成为一个世界帝国。
当朱和圭戴上的皇帝冠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改变,他仍旧生活在圣明伟大的父皇的阴影之下。
“既然我无法改变,你们谁都不要改。”
新皇帝在心中已经想好了那个飘渺的“宪法”。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父皇口中听说的利器。
“订立宪章,日后皇帝垂拱而天下治,这样不好么?”朱和圭问父皇道。
朱慈烺看着一样散发着年迈气息的长子,在和煦的阳光下颇有些倦意,强打精神问道:“你想换回什么?”
朱和圭丝毫不惊讶父皇的思绪敏捷。
“我想用这个保障,换回帝室对皇家资产的控制权。”朱和圭道。
在朱慈烺手中,帝室自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股权对经营产生直接影响。然而朱慈烺一放手,朱和圭就发现经营权其实已经落在了弟弟们的手中,自己空有股权。但是要影响经营却不得不冒着鱼死网破的危险。
半个世纪以来,资本的力量已经占据了上风。
“我一直说你天真,你还不服气?”朱慈烺近乎喃喃道。
“父皇,我仅有的天真也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了。”朱和圭几乎爆发出了数十年的压抑,大声道:“为何父皇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做好一切事了!”
朱慈烺重重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改动,就像你延用隆景年号一样。直到你的子孙中出现一位强势的帝王,或许能够重振帝室。”
“如果……”
“如果你要就此跟你的弟弟们摊牌。我担心你的子孙只能做一个用印的傀儡了。”朱慈烺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不会有第二次的奉天靖难,也不会被自家百姓推上断头台,再发生闯贼献逆的惨事,你也可以知足了。”朱慈烺闭上了眼睛,再也无力多说什么了。
对于一个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老人来说。看到儿子们自相残杀实在是桩悲惨的事。
朱和圭走出太上皇帝寝宫的时候,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如今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左右了,因为他本身就是当世大儒,在影响着别人的思想。他也有了自己的学派,以及众多弟子。然而这些人中却罕有能够看清时事的俊杰。而碍于大明的官僚体制,即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破格提拔这些弟子。
——我要自己掌握一些事。
朱和圭心中暗暗做出决定。
……
隆景六十八年,一则噩耗通过有线电报传到了京师。
定王朱慈炯薨,因为没有儿子,只能面临除国的境况。
朱慈烺在三个月后,见到了满头白发的定王妃卢氏。
“虽然定王国除是必然的,但你放心,朝鲜那边的产业仍旧是你的。你日后在京师的生活无需顾虑。”朱慈烺道。
卢翘楚并不担心自己在京师的生活,不仅仅是朝鲜那边的产业,卢氏本身也已经成了大明数一数二的望族。其父卢象观最终官拜礼部尚书,致仕前照例出去走了一趟,加了东阁大学士的头衔。
其堂弟卢安,作为隆景时代著名的经济学家,掌舵帝国银行三十年,光是薪俸和奖金就已经富可敌国了。
“臣只求太上皇帝能够允许臣安葬在八宝山。”卢氏倔强地抬着头:“与第二军将士在一起。”
朱慈烺没有忘记她曾是军中女将,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几十年来……委屈你了……”朱慈烺道。
“后来也就习惯了。”卢翘楚拜谢了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告辞而出。
段氏并不了解卢翘楚的过去,疑惑道:“第二军的将士怎么会埋葬在八宝山?”
八宝山其实是西山山脉的一个土丘,成祖迁都以来,宫中的宦官年迈之后都去那边养老,最后也就葬在那里。皇室为了褒扬他们忠诚服务,在八宝山设立了褒忠护国寺,令其安寝。
朱慈烺手下的军队或许是团结性最强的军队了。所以萧陌、萧东楼等名将在弥留之际,都表示不愿葬在家族陵园,而是与部下一起,在另一个世界仍旧为皇帝陛下征战护卫。
于是朱慈烺便选了八宝山,凡是高级将领,画图功臣庙。赐“奉天正国推诚宣力武臣”封号,同时将神位奉入褒忠护国寺,下葬八宝山。
然而一般将士,恐怕还难以葬在八宝山。
“她指的或许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将领吧。”朱慈烺脑中浮现出“许成”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隆景二十五年之前并没有给人留下印象,但在二十五年的伊斯坦布尔之役中,正是这位上校营官高唱着“野死不葬乌可食”,率队冲进了伊斯坦布尔城。随着其后的扫荡作战,许成最终也成为了大明的将军,并且在六十七岁高龄死于军中。入祀功臣庙,葬于八宝山。
“我当了快七十年皇帝都没给自己的修建陵寝。”朱慈烺转向段氏,柔声问道:“你想葬在哪里?我让皇帝去准备。”
“就天寿山吧,省得破费了。”段氏淡淡说道:“希望能够活到竣工之日。”
“现在工程之快可不比当年。”朱慈烺想起了自己为父皇崇祯修建陵寝的事,那时候还没有电动机、没有内燃机,蒸汽机的效率可实在无法恭维。
虽然他一直没有崇拜过父皇,但作为儿子终究还是要给父皇一个美谥。最后崇祯以“礼宗”的庙号入奉太庙,谥号为“奉天尊道励志恭俭修文布武仁孝简皇帝”。
平易不訾曰简。这也是朱慈烺对崇祯不信訾毁的感激。
“你说我死后,他们会给我上一个什么谥号?”朱慈烺突然问道。
“你这让我怎么说?”段氏斜瞪一眼。佯嗔道。
虽然已经年过八十,这一目流转间却还有年轻时候的春色。
走过三个半世纪的大明,在这抹春色中仍旧是那么地生动。
……
大明隆景三百六十四年,道历四七一一年,耶历二零一四年。
朱瞻城缓步走下飞机,深深吸了一口大明清新的空气。当飞机刚刚进入大明领空。他就从舷窗看到了下面的绿色森林。相比荒芜肮脏的欧洲,这些树木更容易让人心生愉悦。
“殿下,六个小时的航程实在是辛苦了。”前来接机的王府管家迎了上来。
朱瞻城笑了笑,道:“正好睡了一觉。”
管家跟随朱瞻城身后,道:“殿下。您在波斯的时候,诚王送了一辆新出产的悬浮车。”
“谢谢他。”朱瞻城简单明了道:“他提了什么条件么?”
“他想要德皇帝赐给宋家的那本手稿。”管家道。
朱慈烺大行之后,谥号为“体天昌道庄毅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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