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陌脸上一阵通红,连忙欠身道:“末将孟浪。”
朱慈烺缓和了口吻,道:“我知道,行辕迁到真定之后,许多人心思就活络起来。身为武人,做不到心如磐石。就是无能!”
“是!”
总参的年轻参谋们许多都是生员,乃至举人。他们的军事启蒙书籍往往也是演义小说。然后才是《孙子》、《吴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战册。好大喜功和纸上谈兵是他们的通病,觉得东宫军所向无敌了,就热着脑门往前冲。
被朱慈烺一盆冷水泼下来之后,会上气氛理智了许多。朱慈烺也觉得这番敲打已经够了,道:“正好北直两位将军都在,大家议一议。接下去咱们的打击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在这里,我必须提醒诸位将军、校官,扬长避短、集中优势攻敌软肋,才是我军战无不胜的不二秘法。”
参谋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北直战场,很快又转而在心中的皇明地域图上盘桓。
萧陌想到了一个真正“攻敌软肋”的方案。但怎么都找不到第一师的位置,憋在心中不知道是否该提出来。
“殿下。”总参谋部的一名上尉参谋出声道:“卑职有个想法。”
“说。”
“辽东。”那名参谋朗声道:“如今海冰消融,渡海到旅顺不过一、二日海程。眼下满洲大军云集北京,正是我军收复旅顺与金盖海复四州的大好时机。”
“你叫……魏云?”朱慈烺想起这个浓眉大眼的参谋。
“正是卑职。”魏云挺了挺胸。
“能跳出中原这个框框也算不错。”朱慈烺勉励了一句:“不过你知道旅顺清军兵力是多少?工事如何?贸然攻打旅顺,等于两眼一抹黑,徒伤人命。”
朱慈烺早在清兵入关之后就想过开辟辽东战场,只是当时侍卫营才在山东立足,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要收复河南、山西,兵力捉襟见肘,更是顾不上辽东。
诚如魏云说的,旅顺到登莱不过一二日海程,而清兵每次从腹地到旅顺,却是数百里崎岖山路。现在山东水师实际上是沈廷扬的沙船帮和施琅的郑家军,前者善于运输,后者善于海战,要对付满清几条渔船毫无压力。
“卑职以为,可重开东江镇!”魏云道:“殿下,袁崇焕擅杀毛文龙之后,东江疲软,渐至荒废。满清不得舟船之利,或镇守旅顺,但绝不会在岛上派驻重兵。卑职以为,可派人侦察东江诸岛并旅顺堡,一面备足木石、火炮。待得时机成熟,正可以一举占据辽南。”
只要稍有些军事常识,就能看出皮岛对辽东局势的影响力。毛文龙此人固然毁誉参半,但他以二百众开镇东江,屡次大捷,收复旅顺、宽奠,都是确凿的战果。从满清叩关的记录上看,东江镇的确起到了牵制作用,反倒是处于辽西走廊的袁崇焕乏善可陈。
“从岛入手,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若是惊动了满清,恐怕旅顺就不易得了。”朱慈烺提醒道。
“卑职愿单枪匹马赶赴辽东,筹划复辽!”魏云朗声道。
谁都有英雄情节,谁不想效仿班超三十六骑定西域?不过单枪匹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更何况班超背后还有个大汉,而现在的大明显然缺乏足够的威慑力。
“陈德呢?”朱慈烺环顾四周,笑道:“没事时总看他在眼前晃悠,现在有事了却又不见了。”
魏云有些失落,暗道:看来仿效毛帅孤胆开镇是没指望了。陈德到底是下将军,照理能带一个师,起码也是一个精锐营,殿下又从哪里变人出来?
萧东楼也是心如刀割,一旦开辟辽东战场,他的近卫二营扩编又不知道得推到什么时候去。
陈德从劳工营调离出来之后,归属于总参谋部。他虽然军衔极高,但总参谋部早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他的位置了。尤世威更觉得其父变节可耻,不愿接纳,便打发陈德去整理天启朝以来明军战史,以及归档的军事日志。
作为真正上过战场,又有天赋的年轻将领,陈德很看不上总参的作战参谋,觉得他们除了纸上谈兵别无用处。尤其是这回北直攻略,简直不知所云,不被皇太子骂就有鬼了,所以陈德故意避开,没想到却还是接到了诏谕。
陈德赶到行辕大帐,见所有人都用诡谲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不免打鼓。他上道:“末将陈德奉命前来。”
朱慈烺看着军容整肃的少将,笑道:“陈德,你可知道毛文龙。”
“末将略有所闻。”陈德心中疑惑:没事提毛文龙干嘛?殿下要打辽东?
“他两百人就能开镇东江,收复旅顺,我给你百倍于他的兵力,你能打下来么。”朱慈烺问道。
陈德差点脱口而出“可以”,亏得这些日子来的磨砺,总算在口中转了转,方才道:“殿下,末将当先行侦知辽东敌情,然后方能回报。”
魏云心中暗道:听说他不足弱冠,是殿下很看重的少年英豪,现在看来却是老成有余,血性不足。不过……百倍于毛文龙,那就是两万兵?撒豆子撒出来的么?
“很好。”朱慈烺却是很喜欢这个稳重的答复:“此令:着下将军陈德负责组建辽东师师部,授上尉魏云中校衔,为师参谋长。着总训导部派遣各级训导官。总参谋部调派各级参谋。军法官跟进。”
陈德喜出望外,转瞬之间就将欣喜之情压住,沉声问道:“殿下,那两万兵力……”
“劳工营、苦役营、各地巡检司都可以抽调。”朱慈烺道:“再给你一个新兵火器局为师部警卫局。”
——原来真正的战兵只给一个局啊!
陈德略有失望,突然想起自己整理战史时曾读到过毛文龙的一则战报:
镇江大捷之后,建奴大举反扑,毛文龙兵少难支,退避朝鲜。朝鲜节度使郑遵、朴烨引建奴大军包围毛文龙于林畔,双方进行了激烈战斗,明军将领丁文礼、吕世举等牺牲。
在这种被动的局面下,毛文龙还能做到“一日七战,杀伤相当”。
就算是劳工苦役,那也是有饭吃、有衣穿、有兵杖的“战兵”,比之毛文龙当时的辽兵总要好上许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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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七 东家西家罢来往(七)
洪承畴的最为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在前线两面不讨好。多尔衮虽然有心要招他回京叙职,但京中官员却说服了多尔衮将他留在前线。因为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所以这种建言也很难看出一个人的立场。
更让洪承畴头痛的是,母亲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现在这个时候到了保定。若是早一年,这无疑是个大好消息,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攻打残明,开创大清基业,洗去投降变节的污名。
然而现在满清猜忌汉官,母亲的到来无疑会成为多尔衮要挟自己的一张王牌。洪承畴知道自己不忠于前主,若是再落个不孝子的下场,还如何做人?相比动辄杀人的满清,洪承畴更相信明朝的操守——这么多年没拿洪氏族人开刀,足见朝廷的度量。
洪母从马车上下来,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她想起当年家境贫寒,这个懂事的儿子在家帮自己做豆干,每日清晨还要到英圩埔走街串巷叫卖……后来儿子弱冠中式,连捷登科,竟是数十年不曾回过家乡了。
此时相见,洪母甚至只能从眉眼间依稀看出儿子当年的影子,若是街道偶遇,恐怕都未必认得出来。
洪承畴自己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看着年逾古稀的母亲,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他道:“儿子不孝……”
“你果然不孝!”洪母一听儿子说话,仍旧是乡音不改,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抡起拐杖便向洪承畴打去。
“你老母七十岁的人了,你竟然让我千里迢迢来当老妈子!要你这不孝儿作甚!”洪母一边斥骂,一边仗打洪承畴。旗人命妇要轮班入宫伺候太后。故而洪母有当“老妈子”一说。
周围侍卫都知道这是母亲打儿,没人敢上前阻拦。洪承畴只能垂头硬扛,着实被母亲狠狠打了几下。他知道母亲年轻时也是下地干活的,没被打死足见母亲手下留情,若是再有躲闪,恐怕更惹得母亲不快。
洪母打得自己气喘吁吁。终于停下了手,看着洪承畴一身旗人装扮,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哭道:“我翁山洪氏世代书香,如何出了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洪承畴垂头不敢言语,只能任由母亲责骂。他知道清廷气量小,母亲又性子刚烈,势必语出惹祸,只能遣散周围人等。不许围观旁听,一边又劝母亲保重身体,先入城休息。随行侍女也纷纷劝老夫人保重,总算在老人家的痛哭之下到了洪承畴安排好的临时宅邸。
老人家到底已经年过古稀,如此折腾体力不支,很快就安睡了。
洪承畴唤了老夫人的贴身侍女,问道:“老夫人这一路可还平安?”
侍女道:“在南京时,有位阮老爷赠了一辆四轮马车。过了徐州之后。路也平整了许多,老祖宗这一路来倒还算平安。”
“阮老爷?”洪承畴皱眉道。
“就是讳大铖的那位阮老爷。据他说是老爷您的同年。”侍女道。
洪承畴知道自己的同年之中姓阮的只有阮大铖一人。他又问道:“那马车呢?”
“过真定后路上颠簸,仍旧找人换了旧车。老祖宗说这车既然用不了,就给人还回去,算是借的。”
洪承畴微微颌首。他知道阮大铖家中豪富,不过却没想到他会与自己攀关系。现在南都众臣莫非还没有将自己列为士林之耻么?还是东宫想招降我?
洪承畴心中一颤,仿佛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如果东宫有心招揽。赦免前罪,自己固然逃不掉“反复小人”的评语,但也算是迷途知返,不至于连累宗族。如此一想,倒也能够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汉奸名单上了。
不过。阮大铖是东宫的人么?
洪承畴有些犹豫,因问道:“过了徐州之后,地方府县对老夫人可是尊敬有加?”
那侍女气闷道:“老爷,从老家出来到这里,还没有对老夫人客客气气的府县官儿呢!”
洪承畴一噎。若是皇太子有心招降,那么府县官员之中肯定会得到令旨,好生接待自己母亲。
若是皇太子不是有心招降,那就只有是离间之计了。
重新又落回心中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洪承畴顿时气色一黯,长出一口废气。
——慢着!这不仅仅是离间计!更是借刀杀人啊!
洪承畴心中一紧,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雷光。
明朝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洪母,正是告诉多尔衮,洪承畴不是真汉奸。否则以他给明廷带来的屈辱,怎会允许他们母子相见?若是自己将母亲护在身边,那无疑会惹得多尔衮更大的疑心。若是将母亲送到北京……洪承畴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是将自己母亲推入火坑么!
而现在这么多人知道自己母亲来了保定,就是想送回老家也来不及了。
洪承畴只觉得胸腔中一团烈火,烧得自己口干舌燥,良久方才问道:“老太爷和三老爷呢?”
侍女不敢直说了。
洪承畴的父亲洪启熙有秀才功名在身,娶妻傅氏,育有三子:长子承畴,次子承畹早夭,三子承畯。得知长子变节投清,洪启熙羞愤难堪,一病不起。
其弟洪承畯无意科举,醉心翰墨,已然是一代书家。在得知兄长非但变节,如今还当了建奴的高官,领兵与朝廷相抗,他便在乡里建了一座“双忠庙”,供奉的是安史之乱中两位忠肝义胆的英豪:许远、张巡。
许远的造型是手捏剑指,怒目圆瞪。这座双忠庙里的许远,两只手指正好指向洪家大门。
洪承畯还打造了一艘船,泛水而居,正是因为身为洪承畴胞弟,俯仰愧于天地,不敢戴天履地。
相比之下,傅氏肯千里迢迢跑来打他一顿,已经是母爱无疆了。
洪承畴又询问了几个老家过来的家人,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悲哀难耐。他降清难道是真心看好黄台吉乃命世之主?唔,虽然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自己已经回不了大明,要当忠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待这阵悲伤过后,洪承畴又想起了眼下的局势。北京屡屡发生爆炸,显然有一股暗流在京师涌动。刑部、内务府都无法破案,与其说是他们无能,不如说是匪徒在民间如鱼得水。剃发令一下,百姓哀痛,心怀故朝,肯定是更难在关内立足。
再看多尔衮此人,骨子里的自负傲慢。当初西攻南守之策是他定下的,就算如今发现做错了,也肯定不愿改弦易张。若是不能集聚二十万以上的兵力,要想打通运河只是痴心妄想。
汉军的火铳、火炮不如明军,火药也跟不上。明军火铳可以在五十步内破甲,自家的火铳能打到五十步就已经很不错了。明军用小火炮,一门不过三五百斤,十个人就足够照顾。自家的红衣将军炮,动辄上千斤,难以搬运不说,开上一炮,对面已经打来十余发炮弹。
至于满洲大兵更难指望。他们虽然弓马娴熟,勇悍无双,但在乌龟壳一样的方阵面前却也不得不绕道。一旦绕道,明军的火铳就是一顿劲射,就算是穿着三重甲的巴牙喇也扛不住。而且巴牙喇不光是身强体壮之辈,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老兵,战场经验丰富。在年轻一代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巴牙喇死一个就少一个,绝不是冲阵消耗的炮灰。
洪承畴想到炮灰,心中更是无奈。现在拉来的壮丁,一个比一个油滑刁钻。哪怕后面有督战队,他们也该在阵前打滚。明军那边哨声一响,这些壮丁便已经都扑倒在地,宁可被斩首也不肯往前。
若是满洲大兵再少一些,这些壮丁甚至敢临阵倒戈,索海就差点被这些人坑了。
洪承畴突然觉得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当大明督师的时候,明军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他投向了对面,结果清军也成了这样的乌合之众。这是天意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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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八 东家西家罢来往(八)
历史不允许人们开玩笑,却总是自顾自地讲着冷笑话。如果说明末历史剧本有一位作者,那么这位编剧肯定是满洲人。而朱慈烺的出现,不妨认为是换了一个剧组,以及一个非满洲编剧。
即便如此,“命中注定”这四个字还是在冥冥中时隐时现。
此说正应在李自成身上。
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剧本之中,李自成的生死是不解之谜。有人说他出家当了“奉天玉和尚”,有人说他死在九宫山。就李自成“失踪”后其所部众将的反应来看,南明史专家顾诚先生认为他的确是死在了九宫山。
然而当时的李自成即便丢了陕西,也还有十数万大军,吓得左良玉宵遁,为何会在只有地主护院武装的九宫山遇难?顾诚先生分析的原因是:他只带了十数骑亲卫勘察地形,结果遭遇山中地主武装。对方不知道阵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毫无惧意地依仗兵力和地形的双重优势,结束了这位枭雄的革命史。
原历史剧本里,李自成退场的时间是西历一六四五年五月初,也就是现在的崇祯十八年。
崇祯十八年五月初九,李自成待大军休整之后,率部从广元南下,马科从保宁(今阆中)西进,两路并发攻打绵州(今绵阳)。张献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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