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的这场家庭会议看似激烈,但是五个时辰之后,崇祯帝就发现真正激烈的还是在外廷。
翰林院、东宫属官、六科廊纷纷上书,从各个角度各种典章议论太子出宫的非法非礼。大明官场以言官词官为清流,事务官亲民官为浊流。能够进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试成绩在全国排进前三十名的牛人,写文章打笔仗战斗力惊人。
这些人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事发突然,颇有些胜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华连夜奔走,亲自关说,都察院的御史们也已经连夜做好了战斗准备。
讴歌太子出宫意义重大,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样如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两大组织,一者是都察院统领下的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抚、巡按。另一者则是对应于六部的六科给事中。能够封驳皇帝圣旨的,便是这些给事中。
御史被称作道官,给事中被称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纠百官。
明初之时,六科给事中与翰林院、尚宝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乐之后,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小小七品官,能与阁辅并论,可见国家的重视。
如果将朝堂比作战场,都察院与六科廊无疑是两支战斗力极强的精锐之师。
一般而言,宰辅若是强势,台垣必然一体,都听命于内阁。许多大案也都是在内阁授意,言官开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内阁疲软,台垣各自为战,整个朝堂上看起来都是乱糟糟一片。
不过六科名义上是独立的,但平常考核却归于都察院。故而许多科官发现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对立面,纷纷偃旗息鼓,乃至有转变风向的。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愤慨,再次上书纠弹。
事情的发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轨:争议的焦点从太子是否能出宫,变成了君子小人之争、清查阉党余孽之案。
各种黑材料纷纷出炉,再一次刷新了无节操的下限,让皇帝对自己曾经信任的官员也失去了好感。
刘若愚身穿火者服饰,带着乌木牌,在尚膳监外装模作样摘菜。
不断有人过来打个招呼,同时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这些都是内监传递消息的常用手段。刘若愚收到这些消息之后,一一检视,互相勘合印证,总结成文,亲自交给等在宫外的宋弘业。
最后通过宋弘业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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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一)
有了刘若愚替他交通纵横,朱慈烺即便身在宫外,对宫内之事也了如指掌。这让他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之前可完全享受不到。虽然绝大部分的情报并不需要朱慈烺做出什么反应,却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毫无后顾之忧,一门心思扑在东宫卫队的建设上。
刘若愚的建言十分有效,弹劾周镜的奏疏刚上去半天,便有中旨允许朱慈烺扩充一个营的东宫卫队。按照明朝官方军制,一营约有三千到四千人。按照戚家军的编制,一营人数稳定在两千六百至三千二百人之间。
虽然与朱慈烺最早设想的万人侍卫队相去甚远,但也算不错的开头。何况他现在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征兵、练兵。按照所有人想的,太子应该是从京营以及御马监统领下的腾、武两骧左右卫中挑选侍卫,这样无论是军官还是军士都是现成的。
然而朱慈烺再一次证明,皇明帝国有一位不怕折腾的储君。他并不排斥京师三大营,也不排斥御马监,但更倾向于选择出身清白、吃苦耐劳、服从命令的兵员。
戚继光在他的兵书中推荐了义乌矿工,认为他们英勇善战,而且容易操练。崇祯初年时候,也有总兵从服从口号和注重协作出发,喜欢征招运河纤夫加以训练。
朱慈烺并不清楚到底哪者更好,不过从人力资源的角度分析,天下矿工大约都有不错的心理承受能力,否则下井时间一长就崩溃了。眼下这时代的矿洞保护措施可比后世的黑煤窑差远了。
作而且为大运河的终点,北京和天津都有一大批纤夫。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受到漕头恶霸的压迫,几乎被视作消耗品。别说军饷,只要管饱,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比诱惑的美差。
既然不知道水深水浅,何不都找来试试呢。
第一次东宫扩大会议就是为了征兵而召开的。会议由皇明太子朱慈烺亲自主持,左庶子吴伟业记录,刘若愚、宋弘业、周镜、田存善列席听事。
看着下面这寥寥四五人,其中吴伟业更是一脸茫然之中夹带着忐忑不安,这让朱慈烺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就驱散了负面情绪,以罕见的欢快声调道:“如今东宫班底也就在座诸君,人手虽然少了些,却是要把事情做起来。今日议题乃是东宫侍卫选锋,孤先定个基调:一应侍卫皆当以善战之士为标尺。主要从沿河纤夫、矿工、苦力中选出。现在,你们议个章程出来听听。”
众人飞快地互相扫了一眼,吴伟业觉得自己是进士清流,此间品秩最高,理所当然应该先出班回话。他轻轻抬了抬衣袖,正要起身,突然听到一声干咳,吓得双腿发软。
正是太子要发话了。
“你什么都不懂,做好记录就是了。”朱慈烺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吴伟业的嘴。
吴伟业眼前一黑,得了“什么都不懂”的考语,这辈子的仕途顿时黯淡下来。
“宋弘业,你先说。”朱慈烺点名道。
其他人望向这个兵马司出身的小吏,目光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羡慕嫉妒恨。在明朝官场的习惯中,地位越高越受重视的官员,拥有先开口说话的权力。这样的人往往也跟皇帝有过沟通,等于是替圣上立言,代表着暗藏的风向。
然而朱慈烺的习惯却是从地位低的人开始发言,这样可以让他们不受到高位者的影响,更容易说出内心真实看法。
宋弘业心头直跳,正要上前行礼,又听太子道:“坐着说。”
“是。”宋弘业强吸一口气,脑中一转道:“东宫侍卫只有三千,即便是百里挑一,也不是不行。只是派什么人去选锋,这更为重要些。”
“殿下,臣愿往!”周镜不想沦落到田存善那般地步,自然希望新的东宫侍卫由自己选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从京卫、三营中选人,怕的就是积习难改。”朱慈烺冷冷看了一眼周镜:“新选来的人,要身家清白,没有家眷,吃苦耐劳,服从号令。生无可恋自然悍不畏死,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会勇猛拼杀。如今身着甲胄口吃皇粮的,有几个能做到?”
周镜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心中颇为委屈,以前在宫中,哪怕言语冲犯点,太子都只是呵呵一笑而已,怎么一出宫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显然是想以新换旧,将东宫老人一举驱逐啊!
宋弘业听了太子更明确的要求,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标准形象。他想想这应该不难,又见周镜被太子驳斥,牙关一咬,上前道:“殿下,卑职愿往!”
“三千人不是小数目,我的要求又高,时限又紧,你有何打算?”朱慈烺口吻顿时温柔下来,倒像是慈父与爱子说话一般。
“卑职孤身一人自然不行。”宋弘业脑子转得飞快,额头隐隐发红:“卑职在兵马司时,市井中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其中有一类叫做牙行。”他生怕太子长在深宫,不知道牙行是什么意思,又挑着说辞简单明了解释了一番。
其实牙行就是经济公司,做居间生意,或是赚差价,或是赚佣金。其中又分门别类,每个行业都有官牙、私牙之分,在大明的商业环境中充当着润滑剂和老鼠屎的双重角色。
宋弘业说的牙人,主要是指人牙。
这种类似合法人贩子的职业,在大明并不受人待见,故而也最为封闭。他们通过故老相传的口诀,迅速分析一个人将来的身材、长相,从而判断是否值得入手。若是判断失误,这“货”就砸在自己手里了。
听起来有些类似奴隶买卖,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明的确存在这种贩卖人口的陋习。无论是扬州瘦马,还是健仆家丁,绝大部分都是交易来的。寻常佃农只要有一口饭吃,怎么肯入奴籍?须知一入奴籍,三代不能科举,再无翻身之望。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这个“牙”,人牙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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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二)
宋弘业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
太子要扩充卫队,和大户人家买家丁护院便没有不同。
既然人牙能帮着买家丁,为什么不能挑卫队?若说阅人无数,京师之中还有谁能比这些人牙子更有经验么?
宋弘业叫了武长春,让他带人往天津、畿南、山东去挑选人马。自己也带了人牙往河南、河北去挑矿选人。朱慈烺为了让他们方便行事,派了锦衣卫大汉将军和小太监当背景,再加上东宫令旨和皇帝圣旨的抄本,地方官员无不好生招待,派人派马帮着选人。
短短十日,宋弘业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选锋工作,带回了整整两千人。
……
这十天里,宋弘业和武长春在外奔波,太子也没有闲着。
他要将外邸后面的边房改建成营房,找木匠制作高低床,否则不能容纳将近两千的超额人马。
同时他还将小花园改成了公共浴室,虽然这里是三个园子中最为精致的一个,但为了士兵的卫生健康,只有拆掉。因为这个园子里的池塘有暗渠通往金水河,洗澡之后的废水能够排出府中。
这些工程耗费不少,好在原本就有修缮东宫外邸的计划,所以工部并没有措手不及。朱慈烺借口要修水塔和引水车,将武功左卫也要了过去,派田存善提督。
武功左右中三卫听上去像是军卫,其实全是军匠,故而划归工部。工部手握三卫,要解决这些匠户的衣食住行,却又不能让匠户们创收,乃是巨大的累赘,如今太子有需要,自然无比愉快地交了出去。
明代一卫的人数少则三五千,多则过万。武功卫虽是军匠,但两百年衍生下来,一卫之中也有近万人,每月饷米耗费非少。朱慈烺接过这个摊子之后,首先面临的便是钱粮之费。虽说军匠干活是本职工作,不要工资,但皇帝不差饿兵,太子更得让他们吃饱了才好干活。
指望工部出钱,那是没希望的。要找父皇陛下去要金花银,却存在极大的风险。搞得不好,皇帝一道旨意罢了这事,那就前功尽弃了。
“刘伴,哪里还能挖点银子出来?”朱慈烺私下给了刘若愚一个伴读的身份,虽然不在中涓名册,但底下人却不敢对他有所轻视。
刘若愚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等太子自己说出来罢了。这次太子从宫中一共才带出来三千两银子,最多只能满足一个月的伙食开销。好在历代中官的工作重心都是为天子掌家理财,该有的门径早就熟稔了。
“殿下,”刘若愚缓缓道,“防疫乃是国事,不该全由皇上内帑支出,户部也该拨些银两。”
“户部……”朱慈烺摇了摇头,“我那老师的字画是一绝,要钱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时任户部尚书的倪元璐同时兼任日讲官,故而东宫称之为老师也是贴切。说起来大明有不许南人掌户部的典故,倪元璐是浙江上虞人,得任户部尚书实在是因为受到崇祯的器重,以为能臣。
朱慈烺却对这位只会提建议,不能切实解决问题的文人不感兴趣。即便明知倪元璐在北京沦陷之后自缢殉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他只是从艺术品投资的角度,不动声色地存了一批倪元璐的精品字画。
“城中富户权贵能捐些出来么?”朱慈烺问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难。殿下有所不知,近日来老臣多方打探,竟然没有发现权贵中有患了鼠疫的。若只是死些流民,他们必然不肯真心支持防疫。”
朱慈烺语塞。
这还是他自己的分析。因为鼠疫杆菌对自然环境的抵抗力不强,只要做到灭鼠、洗手、不与病人接触,便可以很大程度上远离这种烈性传染病。而大明的上流社会,卫生习惯比之后世五百年都要好,大户人家出门做客都要带上一箱箱的替换衣服,根本不用说饭前便后要洗手这样的初级要求。
而且与病人隔离的概念,华夏也早在两汉时代就有了,到了宋元已经十分普及。大户人家谁会傻乎乎地跟鼠疫患者接触?
“见还是要见一下的。”朱慈烺阴沉着脸道:“尽快安排一下,就在大花园宴请城中权贵、富户,宫中大珰,总之一条:只要是有钱人就给我请来。另外我还要见一下张应京,他前些日子还在宫里做过法事,去把他找来。”
刘若愚不知道太子要见张天师的意思何在,之前并不觉得太子有心道门。不过这种事他当然不可能追问,只是应声记了下来,脑中寻摸着派去干活的人选。
“另外,今天女官也要到外邸了,这些人也交给你管。”朱慈烺道。
“老臣敢不尽心!”刘若愚心中激荡。
倒不是因为能管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而是因为这个任命已经再清晰无比地告诉众人,日后他刘若愚就是太子的大管家。那些骑墙两顾的家伙,到了此刻总该能看清楚风向了。若是田存善聪明一些,也该过来请罪请安老老实实打下手。
朱慈烺继续道:“外臣傲慢,我用不起。你从涓、女之中选些文笔好的办文,腿脚勤快的办事。若是不够就去外面找,制定好名册,一应开销薪酬都由我出,不许养私人办公事。”
刘若愚眼下的身家也养不起什么私人,连声称是。
朱慈烺盘算着宋弘业回来的日期,走到空旷处转了转腰,踢了踢腿,道:“我去跑两圈,有事随时报我。”
“是。”刘若愚应声而出,脑子里已经将要办的几件事排了顺序。相应的人选也已经有了影子。
比如:去请权贵赴宴多少要吃些委屈,得派田存善那边的人去;豪商大贾那边,跑腿钱能拿到手软,这差事得给王平,还他人情;去宫里请大珰,那是得罪人的事,得让田存善亲自去……至于张天师,也罢,亲自跑一趟结个善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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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三)
太子在这个时候宴请官民,并不合宜。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子要筹钱赈灾,但总得先见过东宫属官吧!正经官员不见,派些阉人满世界跑,这得多难看?不过这种事显然没必要去跟皇帝告状,想必皇帝知道得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大明官员,乃至国子监的监生,纷纷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外邸。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东宫又不是皇宫,还有通政司这种机构负责传书。这些启本送到门房就被留在那里了,太子压根没有兴趣看。
太子的晚宴却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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