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被打烂,新的思想没有生根发芽,整个家里乱成一团,徒然让邻居占了便宜。
而政治家应该是另一种人。他们要有足够长远的眼光,能够看到百年之后的变化;他们也要有足够的耐心,花时间和精力培植幼苗;他们还要有勤俭和敬畏的美德,尊重故有的习俗,擦去旧陶罐上的油垢,让它散发出历久弥新的魅力。
即便是如今的东宫侍从室里,也有毁天灭地重塑乾坤的思潮。朱慈烺本人对后世的几场涉及民族走向的大运动有所耳闻,同时也亲身品尝过运动之后数十年对百姓生活产生带来的各种滋味。
“我是极希望名正言顺颁行政令的,”朱慈烺语速极缓,咬着清晰的字音,“从秦替周政以来,两千年,十二朝,祖宗们留下的这套政体已经十分成熟,只需随需添减而已。若是要从头弄一套,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何况连逆闯、献贼最后都回到了我朝制度,我又怎么会舍长就短,在东宫别出心裁另辟蹊径?”
“那是何人阻挠殿下呢?”李遇知睁开眼睛,迎着朱慈烺的目光问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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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戍兵骑马出萧墙(九)
“官僚。”朱慈烺吐出两个字,轻快笑道:“人浮于事,贪赃枉法,见利则争,无利则让……这些人若是在我手里,决不会宽贷。只是朝堂上下,这等人多不胜数,我也只能避敌锋芒。”
李遇知点了点头,仿佛睡着了一般,良久方才道:“老臣生于嘉靖四十四年,万历十年之前,不过是个学子蒙童。二十八年释褐,授东明知县。那时候老臣最头痛的就是考成法。”
朱慈烺知道老年人说话很容易跑偏抓不住重点,也不催他,只让这位高龄重臣慢慢回忆。何况能够亲身聆听逝去时代的声音,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人生际遇。
“那考成法啊,”李遇知叹道,“落在文字上平平无奇,无非就是让官员列出来今年要干些什么事,然后呈交六部、都察院,六科和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要逐月考核,六科半年一考。内阁在京察、大计的时候也要核对。真的核查起来就应了‘立限考核,一目了然’的话,好像浑身被剥个精光,实在太折磨了。
“呵呵,老臣老糊涂了,千岁在东宫行的那套便是考成法,肯定不用老臣解说。”
“您老说,我乐意听。”朱慈烺微笑道。他前世今生都在研究这个考成法,越研究下去越觉得像是明代的绩效考核。
在惊叹大张相公张居正实在是天才之余,也不能忽视张居正之前的行政框架构建的合理性。
张居正在推行考成法的时候,大量引用的都是“旧制”,自己强调的是“申明旧章”,而非“新政”。可见只要有人会主持,手下人肯出力办事,帝国的运作效率还是很高效的。后人喜欢什么都推到体制头上。这在有明一朝实在说不过去。
如果不说张居正的成功反证,只要细细检查一下明朝政局的设定,也能看出其中的科学性。
由都察院作为朝廷耳目,从中央到地方,从普通行政到专项行政——如提学、巡盐、茶马等等——都有御史的身影。而且都察院是垂直领导,下级御史不用对行政官僚负责。更不会被管理。这点足以保证御史的公正独立。
对于帝国心脏首脑的中央体系,更是另设了独立的六科给事中,由都给事中掌印负责,有封驳皇帝圣旨的权力。同时日常工作中的“科抄”、“科参”,便是稽查对应六部内部事务。另外还有“注销”:圣旨和奏章每日归附科籍,五日一送内阁备案,只有核查相关部门执行了旨意、奏章之后,方才注销。
如果按照会典上的规矩,六科对于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副署颁行;有过失的,可以封还执奏。凡内外所上章疏下,分类抄出,参署付部,驳正其违误之处。
有这两套免疫系统同时运作,已经足以保证政体的稳定和健康。
在地方上,有都指挥使司掌地方卫所军权。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听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掌一省司法——徒刑以上案件要呈报刑部审理。同时也要监察官员,是都察院在地方的办事机构;承宣布政使司掌治下民政,受吏部考核,执行中央六部的各种政策。这三者分立互不统属,又都受到都察院系统的巡按御史监督。
以朱慈烺来看,这已经是当下这个时代最完备的制度了。后世常见的“三权分立”和“一政独大”之争。在明代一样有政治实践:只需要看内阁争权和巡抚、总督制度的废立就可以知道。
这么好的制度,为什么会闹出今日的烂摊子?
朱慈烺认为,这跟内阁和皇帝有直接关系。
万历皇帝不上朝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不补官。大量没有受到锻炼和培训的官员,在天启、崇祯朝走上了政治舞台。既不懂帝国的运作模式,也没有经过政治考验加以淘汰,甚至无法理解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最终酿成帝国崩塌的事实。
内阁在成功夺权之后,从一个秘书机构变成了帝国真正的首脑,权力比唐宋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他们**了,那么整个帝国的政治体系势必跟着**。而崇祯一朝的内阁**庸蠹,也是有明一代最无以复加的。
为何在前朝没有发生这种事?
因为天启、崇祯之前,要入阁只有两条路:廷推和中旨。直到万历后期,中旨入阁仍旧被视为耻辱,文官轻易不肯接受。这就多了一层过滤体系,保证内阁阁员具有对行政部门的足够影响力。
天启时候魏忠贤左右皇帝,大开中旨入阁之路。到了崇祯皇帝,换阁老如换仆从,后来甚至取消了廷推,直接发中旨。这样出来的内阁阁老,对六部和地方能有什么约束力?释褐十多年就入阁的神话,也只有发生在崇祯朝。
所以归根到底,责任仍旧是落在了皇帝身上。
“万历一朝,直到沈相公一贯执政,吏治都还算过得去。”李遇知继续道:“后来国本之争闹得太凶了,神庙老爷不上朝,不补官,朝堂空乏,后继无人。到了天启朝又蜂拥而至,这才弄得整个朝堂乱成一团,也成了党争的渊薮所在。”
朱慈烺点头,觉得李遇知的见解倒是与自己相同,只是太宰不敢指责皇帝罢了。
“万历四十年,老臣在台垣,荐邹元标、冯从吾等人。”李遇知突然笑道:“冯从吾若是有幸得见殿下,当欣慰矣。他可谓我朝继张子道统的第一人。老臣也为殿下遗憾,欲崇关学,却不能得从吾这等真大儒。”
“无妨,”朱慈烺道:“只要我松了土,总能长出大儒来的。”
李遇知开怀而笑,眸中一点漆黑,如同顽童一般。等笑过了,他方才懊恼道:“老臣年迈糊涂了,这不知道说哪里去了。还是说回这考成法,只要上下坚守其繁,不懈不怠,绝没有肃清不了的吏治。只是大张相公因此得罪得人多,老臣庸人,不敢行特立独行之事,在这天官任上虚掷光阴,蹉跎国事,想起来便愧疚不已。”
李遇知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朱慈烺起身从案上取了锦帕,递给李遇知,供他擦拭。
“殿下有振奋之心,又精通考成,在老臣看来,不逊于大张相公之能。”李遇知缓了口气:“说起来,老臣是不信有生而知之者的,即便名相如徐、张之辈,若是没有严嵩执政时候的磨砺,也断然不能成就后来的大器。殿下算是让老臣一改旧观,心悦诚服了。”
“我也不是一蹴而就有今日这般见识的。”朱慈烺实话实说道。
李遇知只以为朱慈烺谦虚,轻轻一笑,又道:“老臣在离开莱州行在前,得以陛见。皇爷的意思是,东宫如果愿意还吏政于阁部,这天官太宰的职位便由殿下举荐,想来入阁也不是问题。”
这就是政治交易了。
朱慈烺松了口气。自己的东宫体系如果比照大明政制,侍从室等若六部,财务科等于科道,十人团是锦衣卫;吴⑺锎チ饺怂闶侨敫罅说模涣跞粲薜扔谒纠窦啵惶锎嫔剖羌嗑蚴亍荒懿凰担馓装嘧有使倘桓撸蚵喜坏锰婕涣斯狻�
因为这个影子政府的存在,皇父心里也肯定有一根刺。
南都诸臣也才会说东宫有曹操、王莽、吕后、武则天、李亨等前人的心思。
“我所忧虑的,还有东宫这些人在我手里还有所忌惮,一旦归入吏部流官,又会为官场风气所败。”朱慈烺道。
李遇知人老成精,眯眼笑道:“太宰虽只能委任四品以下官吏,正好干活的科道言官也都在四品之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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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戍兵骑马出萧墙(十)
朱慈烺的谈判技巧在前世就已经登峰造极,可以说一进写字楼就是无时无刻的口舌战争。否则世上英才何其多哉?要想出头上位恐怕比大明科举还要辛苦些。不过面对李遇知这样内无所欲,外无所恋的老大人,朱慈烺也有些没底。
李遇知一直很受崇祯皇帝信任,这次不顾高龄体弱,一路奔波来到泰安州,肯定是得了崇祯皇帝的密旨。以他对东宫的友善态度,也不会玩什么虚头巴脑的故事。何况他刚才就说得很清楚,只要东宫力行考成法,他就愿意致仕让贤,而且皇帝也已经同意了。
李遇知的底线,应该就在这里。
但是皇帝的底线又在哪里?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皇父的情商和政治智慧。
在家庭上,重视亲情,溺爱子女,有时候比周后还更像一位慈母。只要自己不做出太过分的事,光是京师救驾一事,就能保证十年国本之位不动不摇。
在政治上,崇祯能忍,能让,懂得舍弃。缺陷在于不敢担当责任,叫得凶,做得少。只会让人去做,却不知道自己如何带人去做。
“若是没有国家财权,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朱慈烺直截了当道:“我要主户部事。”
“老臣可以与殿下一道荐孙传庭出掌兵部。”李遇知微微摇头道:“我也可以劝倪元璐让贤,但殿下又打算以谁人出任户书?”
倪元璐也是李遇知当年举荐的,可见在这个朝堂上,活得久点总有很多便利。
“呵呵,我要用女官。”朱慈烺微笑道。
李遇知嗬嗬笑了一声,道:“用女官虽不算是离经叛道,但也确实是惊世骇俗。殿下。内外不分,恐非社稷之福啊。”
“我现在才是内外不分。”朱慈烺笑道:“如果能让我的女官出任朝官,她们就是真正的国家大臣,不是内官了。”
李遇知沉默了。
“老臣会派人转达陛下,不过臣以为,这事从大说。可谓紊乱朝纲;往小说,也是行出于众。殿下或许应当慎重些。”李遇知虽然没有激烈反对,但显然在内心中竖起了一道墙。他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如果“女丁科”能够出任国家六部堂官,那就是开了一条新的晋身之路,直接削弱了科举,是与天下士林为敌。
天下读书人,可以不要头发,但不能没有科举!这是他们毕生所追求的信仰所在。
李遇知深知朱家皇帝的性格遗传。大臣越是反对的,皇帝便越要坚持。有时候甚至是以坚持反对为乐!若是皇太子自己认识到了这点,想必会“避敌锋芒”。若是没意识到,却被自己点破,难免会激发挑战天下的逆反心理……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朱慈烺看出李遇知的疲惫,点头表示同意,命人送李老先生出去。从李遇知的迟疑中,朱慈烺当然知道这位老先生考量的深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恐怕已经看到了自己针对科举的真实目的。
只要有科举一天,就有同年、座师、宗师、门生、弟子……不将这片人际网剪开。再好的政治框架都经不住腐蚀。即便清明一时,用不了多久也会故态复萌。而且如今进士科说穿了是考主观题,会试主考按惯例是内阁次辅,他的政治立场和学术倾向在士林中不是秘密,故而势家子弟总能投其所好,而寒门学子又去哪里知道这些?
到了崇祯一朝。周延儒以首辅之尊竟然破坏惯例,徇私舞弊,这更是科举制度崩坏的征兆。
但是,与天下士子为敌,自己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了。
朱慈烺送走李遇知。拉铃召陆素瑶进来。
“准备一张躺椅,铺软一些,以后给李先生专用。”朱慈烺检视着日程表,又道:“坤兴入见的事再往后排,我明日要见近卫三营的营官和千总。”
单宁的预备营在经历了剿匪之后,也算是见了血,终于转为第三近卫营。单宁为三营营官,授上校军衔。虽然比萧陌、萧东楼低了一阶,但他的确没有二萧的战功,对此也觉得理所当然。
比较麻烦的是三营的三个千总,分别委任了惠显、牛成虎和左光先。从履历上看,这三个都是勇气之将。然而从目前的反馈来看,三人对于屈居单宁之下都表示不满,对于定衔低于另外两个营更是很不愉快。
这样的心态让朱慈烺很不放心,所以将三营拉到了东昌府,策应驻扎济南府的一营,布置西北防线。
在招远方向,闵展炼已经开始编练新的预备营,而且乐夏以东的山贼土匪基本已经肃清、招抚、安置。用不着屯驻过多兵力。
“殿下,公主就在臣的职房,还是见一面吧。”陆素瑶为难道:“已经推了三日了。”
“我记得今晚吴、孙二位先生要来的。”朱慈烺抿了抿嘴唇,道:“这样,二位先生到了就传进来,没到之前先让坤兴过来。烫块帕子进来,热一些的,我要洗把脸。”
陆素瑶福身而出,心中暗道:殿下对待大臣真是无微不至,对待自己的妹妹却有些说不好……
朱媺娖实在是等得没有耐心了,这才硬赖在陆素瑶的职房里不走,趴在窗口看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官吏。她刚出莱州的时候,还因为皇兄太不给皇父母后颜面,很是气恼。在泰安州呆了三天,之前的气已经烟消云散。她也能明白当下时局险恶,兄长一人独撑大厦已经十分不易了。
“殿下,千岁爷请您入见。”陆素瑶总算带回了好消息,让朱媺娖神情一振。
“好!带路吧。”朱媺娖规整了一下衣服,又扶了扶头上的发饰,跟着陆素瑶往那神秘的小院走去。
……
这里并不是泰安州州城,而是泰山脚下的一座大客栈。
虽然是客栈,却有小半个莱州府那么大,光是骡马棚就占足一里长街,接连铺开,头一次来的人还以为这里云集了整个山东省的车马行!从骡马街再往上走,又是足足一里铺舍,光是戏子寓所便有二十多间。
越往上走,客房越好,朱慈烺就是住了最顶尖的一栋别院,其他随行众人也按级别住进了上舍、中舍。来朝见、办事的官员,也总能安排出房间床铺。即便如此,这家客栈的人手也充裕得很,无论要什么,都能很快送到客房里。
若不是皇太子殿下要借这里作为东宫别馆,老板还不愿意让人包场呢!
这家客栈的豪华固然让朱慈烺大开眼界,更震撼的是,泰山脚下并非独此一家。其他客栈所占的位置不如他家的好,规模不如他家大,但放在其他府城里,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客栈,可见每年来泰山进香的游客规模之大。
“泰山是皇帝得了祥瑞才能封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