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过日子尚且没有足够的保障,更何况官场上要送往迎来,士林中要交际应酬。要想活得有尊严,只能在手中的权力上动脑筋。故而小官舞弊以救贫。大官贪污以致富,已经成了习以为常的政风。
“历代官吏俸禄之薄,莫过于我朝啊。”朱慈烺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两位知府和十四位新任知县,并择选出的十位老吏,十位乡绅平农,彻底梳理了地方上行政上的各种开支、收入。
那些老吏与乡绅平农从未想到竟然能在皇太子面前坐而论事,甚至还跟皇太子一起进餐。各个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挖肺。朱慈烺也很体谅他们。没有问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只是让大家想想有哪些地方要花钱,又有哪些钱是摊派到乡绅平农头上的。
姚桃带着一干女官,在侧边围坐,每有一项便写下来,写进表格。最终罗列出杂七杂八二十七个小项。
“这二十七小项。若是按东宫分类,可归于三大类。”姚桃落落大方站在众人面前,穿的并不是宫装,而是五品文官服色。这让众人不敢直视,从未见过有女子能够当朝官的。而且还是五品!山东虽是圣人之乡,礼风浓郁,但到底是地位所限,不敢像京中御史那般直言犯贱。
“行政开销。”姚桃的声音压得堂上众人不敢大声喘息。她道:“包括县衙的笔墨纸砚、幕友轿夫的工食银、冬碳夏冰、以及公请招待、节庆随礼等费用。”
吴伟业颇有些意外,东宫竟然将公费招待和节庆随礼也算在了行政开销之中,这在之前可是朝堂命令禁止的。
朱慈烺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姚桃继续。
姚桃清了清喉咙,道:“第二类费用是修桥补路,赈灾济民等公益开销。这类主要是官府摊派给乡绅平民居多。”乡绅平民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类是官员交游,扶住士子的钱款,是公关开销。”姚桃道:“殿下,二十七小项尽涵盖其中。”
朱慈烺点头,让姚桃坐了,方才道:“你们其实还漏了一项,我替你们想到了。”
众县令一愣,暗道:若是殿下连这些都认了,还有什么开销?
“伙食费。”朱慈烺笑道:“民以食为天,你们是当官,又不是成仙,难道连饭都不吃了?”
“殿下,我等已经领了俸禄,如何还能再取这伙食费?”廖兴是在洛阳跟着朱慈烺的,这回补了平度州知州,下辖潍县与昌邑两个县,直接步入五品大员的行列。也因为洛阳的事,他家很受当地大户排挤,廖兴已经修书回家,请太爷做主举家迁徙来山东落户。
而且这也是暂时的,廖兴坚定相信皇太子能够在三五年内恢复神京。那时候水涨船高,他自然能更进一步。
“生活费用是你们的俸禄支出。”朱慈烺道:“伙食费每日一餐,若是加班晚了,再包一顿晚餐,算工作餐。六品、七品两菜一汤,一荤一素。五品三菜一汤,加个小荤菜。这样也和你们在东宫时候一样,我仍旧管饭。”众人闻言纷纷喜笑颜开。这些老东宫最乐意东宫工作的地方就是包食宿。以他们的身份,要想顿顿吃肉可是极其奢侈的事。
“我还得说,”朱慈烺道,“官府不是做买卖的地方。朝廷收了税赋,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哪里能净想着从百姓身上赚银子?所以今日咱们列了这三类二十七项,作为常规支出,我全认了。日后地方上要用钱,有无法归类入项的,你们尽管跟我说。但是……”
朱慈烺话锋一转:“敢向百姓伸手的,莫怪我翻脸无情!高皇帝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在我这里,这事不用上天来管,我就料理了!官府除了一应正税,其他一概除免。具体税赋调整方案,很快会发给你们,你们上任之后,首先是劝耕安农,安置移民,恢复地方生产。”
这次选派的东宫秘书,多是乡村出身的读书人,无论家境好坏,对于农间地头的事并不陌生。虽然包括朱慈烺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官面文章,但说与不说却是天差地别。既然皇太子明言直告,日后若有人没上心,就是大罪过。
“而且,各县一样要建立寨堡,丈量土地,更新鱼鳞黄册,酌情合理核定田税。要亲自走下去看,不能只听下面的胥吏胡报。我不管胥吏如何做手脚,只要让我查出你们有不符实情者,必重罚!”朱慈烺警告道。
众人嗅到了其中的血腥气,顿时收敛气息,点头称是。
“流民和移民的安置必须要尽快,不可拖延。”朱慈烺道:“《县城规划参考书》已经发给你们了,其中各种缘故我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看到你们之中有几位原本就参与了此书的编写。所以如何将自己的县城治理得好,我已经提供了主意,就看你们会不会做事了。”
说到这里,下面的州县官们纷纷激荡起来。在县城规划书中,描绘了一个县城应有的模样。整洁的街面环境、优秀的排水系统、整齐的房屋街道、分工明确的城市功能区域……就像是一个超大的园林等着他们去规划重建。
朱慈烺看着面露期冀的众人,心中却对这苦口婆心的效用有所怀疑。要想真正达到如臂使指,还是得建立完善的地方政权制度,让州县与省一样具有职能制约的并理机构。然而现在人手紧缺,却不是立刻能着手调整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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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 何时返旆勒燕然(三)
整洁的街面环境和优秀的排水系统可以最大程度解决城市卫生问题,减少传染病。同时集中起来的生活垃圾和废水,又可以作为沤肥的原料,增加土地肥力,支援农业生产。其实在北京、临清、江南那些人口过百万的大都市,当局者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有专门的人收拢各街坊的垃圾,以及收买城中粪便。
朱慈烺记得前世看过一篇报道,说是在湖南某地,旧城区因为有宋朝时修建的下水道,所以从不积水。反倒是修了才二十年的新城区,常常因为排水不及而道路积水。他特意观察过紫禁城的排水系统,虽然是蒙古人打下的底子,但也的确没见过积水的情况。
当然……这可能也和小冰河期,北方大旱,降水量过少有关。
不过在京师和天津,他却是见过明人的排水道,虽然不像史籍中说的开封城那般夸张——有人以下水道为家,甚至聚集盗匪数千人——但也远超后世的“城市污水排放管道”。在他的规划中,下水道只是预留出空间,一者是因为山东旱情还会持续数年,二者也是因为当前财力不济,只能分期治理。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编户齐民工作,罢免徭役、班军。
班军是北方各省派出卫所军户前往九边服役的制度,原本是为了轮战打磨,编练强军,后来沦为杂役、军奴。如今九边沦陷,班军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但仍旧有必要彻底宣告这种制度的终结。
徭役则是无偿劳动,最为百姓苦恼的义务。若是家里男丁少的,轮上徭役,可能举家都揭不开锅。隆庆新政推行一条鞭法。将赋役合并为征收银两,也就是所谓的人头税,仍旧是足以让小民倾家荡产的恶事,自然成为百姓隐瞒户口的主要原因。
若能免除徭役,罢去人头税,百姓没有必要再隐瞒户口。对编户齐民的工作自然也就减少了抗拒。
由此而产生的劳动力空白,则由招募民役,给予工钱来填补。如果需要修建乐夏防线那样的重点工程,除了招募民役,还有工兵营连同战俘一起出动,在当前程度不会引起劳动力匮乏的问题,反而能缓解民间压力,争取民心,休养生息。为皇明的根基培土。
……
“葵心公,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快起来说话。”朱慈烺上前扶起白发苍苍的王徵。
这位姓王名徵号葵心的老人,早在崇祯初年就已经被朱慈烺惦记上了。他正是大明朝与徐光启并称“南徐北王”的大科学家王徵。或者说,王徵可以算是朱慈烺的布衣笔友,在与朱慈烺长达八年的书信往来之后,终于见面了。
“却不曾想。竟然是皇太子殿下!罪臣万死!”王徵不肯起身,现年七十三岁的他老泪纵横。激荡不已。
朱慈烺用了前世的名字与王徵书信往来,交流物理机械、语言翻译上的问题,偶尔还会论及天主教的教义。王徵只以为他是京中富户,却不成想是皇明太子,在书信中时常以长者自居,呼为小友。勉励进学。此刻见了真龙,激荡之中难免带着忐忑。
这忐忑却不是因为怕皇太子记恨,而是生怕大明在这危局之中,再出一个木匠天子。想到自己竟然“引诱”太子不务正业,焉能不怕?
朱慈烺用化名却是因为不想受他牵连。
当时王徵从山东按察使佥事、辽海监军道任上赦罪回家。属于被监控对象。而他涉及的案子又是十分敏感的孔有德叛乱一案,朱慈烺当然不敢跟他在明面上扯关系。否则非但帮不了他,还会害他被小人惦记。
朱慈烺到了陕西之后,一纸调令将这位在家的退休官员招到了山东,除了身边内侍,甚至没人知道有这么一桩小事。王徵在儿子永春、永顺一路照顾之下,总算到了山东,却举目茫然,整个山东省对这份调令都没有准备,只能按照王徵之前的职位予以照顾,供养起来。
直到朱慈烺到了莱州,安顿好了紧要事务,方才将他从济南接了过来。
“葵心公,我一向直言无忌,且请见谅。”朱慈烺笑道:“敢问葵心公,可愿出任皇家技工学院祭酒?”
王徵被朱慈烺托了起来,勉强坐在椅子上,泪眼昏花地看着皇太子:“我皇明有这衙门?”
“不是衙门。”朱慈烺道:“是我打算投钱办的一所书院,但传授的却是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自然科学。”
这些年与王徵的沟通,让王徵受益匪浅。如果说西方传教士如庞迪我、汤若望等人给他开了一扇窗,那么皇太子就是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西方还有博物学家的时代,朱慈烺已经给自然科学划分了不同的种类,并指明了其中的根本性差异所在。
“如今国势颓败,殿下如何分心这等杂学?”王徵虽然对自然科学有着极大的热忱和酷爱,但他仍旧不能摆脱“形而下者谓之器”的狭隘。
朱慈烺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别人,虽然他的确一直在改变别人。他换了个角度道:“葵心公,如今贼兵是我百倍,若是没有利器,如何与贼兵较量?譬如您之前发明的‘鹤引’和‘虹吸’,用于农田,原本需要十个人力才能灌溉的亩数,如今一人就可以承担,这九个人力就可以抽调出来,参与恢复大业,否则只能亟亟于田埂。以此看来,杂务岂不也是兵国利器?”
“杂学自然是兵国之器。”王徵道:“然而以殿下之尊,不当亲泥于此间啊。”
“哈哈,所以找了葵心公来主持。”朱慈烺顺水推舟:“我已经将京津匠户都大体都迁到了登莱,其中总有肯学之人。葵心公只需讲此杂学传其墨、班之道,我就能专心于治军抚民。岂不两便?”
“老臣敢不奉命!”王徵从崇祯五年遇赦回家闲住,再没出仕当过官。如今早就熄灭了当官的念想,能够从事自己毕生热爱的事业,而且还得了皇太子的首肯,自然乐于其中。
朱慈烺知道王徵老迈,特意接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将王徵比作国宝,命他们好生照顾。同时也给了技工学院无限名额编制的待遇,只要王徵觉得合适的人,就可以加以收用,绝对无人过问。唯一配给的账房,也只是用来记账要钱,绝不做监管。
王徵对太子这等信任并不意外,多年神交已经奠定了足够的信任基础。他知道皇太子的科学水平远在他之上,只能勉励自己全力以赴。
“殿下,京中有一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数国语言,可否召来山东?”王徵问道。
“可以。”朱慈烺一口答应。
“此人来自泰西……”
“汤若望?”
“正是此人!”王徵笑道,就知道皇太子也是同好之人,断然没有不认识汤若望的道理。
“哈哈哈,”朱慈烺笑道,“汤神父过几天就到了。”
王徵一喜:“有他在,臣就有信心多了。”
朱慈烺笑了笑:“我还需要他帮我铸炮,葵心公这边却是要在营造、水师、船炮上多下功夫。乐夏防线事关圣驾安危,今年年底之前必须成型。”
李自成不可能在解决吴三桂之前南下,但是朱慈烺并不认为他输给吴三桂与满清的联军是一种偶然。现在的变数在于吴三桂一人。若是他能顶住李自成,清军便不可能从山海关入关。若是他顶不住,那是否还会投降满清呢?
在历史原剧本中,多尔衮给他开出的条件也不过就是永据关宁为王而已。后来满洲人过河拆桥食言而肥,将吴三桂赶去了彩云之南,种下了三藩之乱的种子。
不管怎么说,在崇祯十八年之前,山东还是安全的。甚至还能将控制范围扩大到山东全省,乃至江淮一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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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三 何时返旆勒燕然(四)
汤若望被一阵拳打脚踢,眼上蒙了黑布,扔进了车里。他只能从投放的食物和自身的饥饿、困倦程度来粗略计算时日。在大约两天的颠簸之后,他所在的箱子被扔上了船,浪头很高,显然不是运河而是大海。
被昏迷与呕吐折腾了数日之后,汤若望终于被人从箱子里倒了出来,抬上了马车。等他最终被撤去眼前黑布,双眼差点被日光刺瞎。两个凶悍的士兵踢中他的膝关节,让他跪倒在地。在他眼前是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皇、太子殿、殿下……”汤若望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是皇明太子,曾经在紫禁城有过一面之缘。听说这位太子善于军事,与之前科学家的形象出入极大。然而此刻,这位太子又有了一个新的兼职:土匪。
“汤若望,你可知罪?”朱慈烺冷声问道。
“臣……臣不知道……”汤若望冷汗淋漓,一方面是因为多日的体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知道自己所犯的错误。
灵台和钦天监官员因为其在这个时代的特殊性,是甲类转移对象。作为名声在外的泰西儒者汤若望,钦天监中少有的外籍人士,怎么可能不接到调令?而汤若望为了逃避征召,躲在了信徒的地窖里,直等朱慈烺彻底退离了北京方才露面。
他哪里知道,徐惇已经将金鳞会带到了北京,在宋弘业的保护之下站稳了脚跟。当日朱慈烺堆银承天门,他自然是没有少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绑架一个泰西人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宋弘业“投降”闯贼之后。从兵部主事一跃而成为侍郎,专管北京治安防御事,是典型的地头蛇、保护伞。
“你叛国了。”朱慈烺冷声道。
“我知道这有悖于忠诚的美德,但我是天主的仆人,我不能离开主交给我的牧群。”汤若望摸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纠缠蛋疼地模样应道。
“你这个短视的蠢人!”朱慈烺毫不客气骂道:“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收复北京,你这样的行为算是什么!这是背叛!我完全可以让天主教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我可以送武器给鄂图曼人,甚至可以跟他们一起发兵攻打欧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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