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目带澄清,自是玉堂仪表,岂是天才之比!况且温温玉润,与小姐趋迎施礼间,大有深情也。他还只认作小姐是个男子,以美爱美之意。设若此生(窥其堂奥,)知是小姐,我不知他作何求想?”小姐听了,又笑道:“我今细想当日打点(游戏),做了秀才之后,而以游学为名谢绝众人。如今换装不为晚也!”说罢进内与父母商议一番。一面禀知学师出外游学。(一面更装换服。正是:)
脱却男袍更绣衣,风流游戏世闻稀。
儿女转关心必巧,及期哪得不于飞。
掌珠小姐,从此换装,恶绝脂粉,只是淡扫蛾眉,天然佳丽,在闺阁中习些女红。一个聪俊之人,何消学习,只消母亲略一指点,做出来无不精巧。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因说道:“我二人果是求男得男,求女是女。向来男装被人择婿。担尽了无限虚名。今日女装,择婿不免,只是我孩儿具此闺质,岂容轻易匹偶,也是难事。”夫人道:“你我门第,何患无人!”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想门第之人,只不过叨祖父之荫,半属憨呆。即或有二三俊秀,亦不能练达老成,其间尚有虚名僭窃儒冠者不少。怎得有落落不群、口吐珠玑,而与我女孩儿眉目相对,朝吟夕咏才是佳偶。迩年来,我亦留心久矣,从不一见!今见孩儿换装,盈盈三五,正在不可待之时,我今只得要紧为她选择了。只是向来人家,不知我家有女,不便一时说出,这怎么处?”夫人道:“只要选择有人。若果有人,见消通知孩儿的母舅再作商量。”居行简道:“这话有理。”自此终日同了二三知己闲游暗访。暗访了多日,无奈耳闻目见者,(虽有好美儿郎)睹其貌,(堪为坦腹)略似恂恂然,(细)叩其胸,却是空空如(野。及至有些才情,却又恃才狂傲)。自春至夏,自秋徂冬,选择殆遍,竟无属意之人,可作乘龙之客。(因暗想道:“世间才貌双全者,得一极难。儿女终身断不可草草。云间乃寸土之地,怎得就有佳儿?自来才俊出自吴门以及浙地,莫若两处寻求,必有可得。”遂出门访择不题。正是
不为名缰利锁,亦可散诞称仙。
心事只因儿女,赤绳不系悬悬。
(居行简出门之后,夫人在家也只为掌珠姻亲未偶着急,不知官人此番寻访可能称心,遂暗许了香愿,要)往各寺烧香拜佛,求神明之指点,作巧合之姻缘。选定了吉日,此时素琴已改女装,这日陪了夫人,也乘一小轿到了法界寺来。原来这法界寺(乃丛林古刹),却是居鸿胪的护法。今见夫人来到,众寺僧各各趋迎。夫人到佛前拈香。拈香毕,即留茶点。素琴原来与小姐男装久的,今同夫人出来,正要乘机闲玩。因见夫人有人服侍,她就走出门到各殿瞻仰。不期走到(一座)影壁间,看见影壁上写着数行大字,(却写得龙蛇飞舞,光彩耀人,)遂(走近)仰首细看,只见上写两首七言律诗道:
忽忽惊疑是也非,缘何有美在于斯?
衣冠的是人龙虎,玉貌依稀似女儿。
菲质自惭难共与,情深何碍话新知。
倘能日后同心吐,百拜奚辞作我师。
其二:
声气相同应有求,芦花明月各相矛。
春深何处藏娇燕,愁锁空劳步玉洲。
举酒问天天莫问,诚心筹月月难筹。
年来若结金兰契,笔墨先通代舌喉。
后写:许汝器游吴门(茂苑)有遇,今寓云间访求感怀自述
素琴读罢,想道:“诗中之意我虽不能尽识,然而清新委婉,颇堪吟诵。我家小姐酷好诗词,何不抄录一纸,带去与小姐看看。”正要(回身)寻笔砚,却见殿中柜上有写缘簿的笔砚,遂自取来抄下了,藏在身边。恰好夫人同众妇女走出,各自乘轿而回。到了夜间,笑嘻嘻对小姐道:“小姐向来爱诗,未见题咏。我今日偶见寺壁新诗二首,虽末晓诗中之意,只觉入目(不忍弃掷),特地抄来与小姐共赏。”说罢,袖中取出。小姐接来看完,不觉惊奇错愕道:“此事甚奇!这两首诗,不但清新隽逸,而中有一种深心爱慕、想念,猜疑,无址着落。难道就是所见之生特来寻访?怎么将我行藏句句为他道破,其可喜也!真可爱也!”素琴忙问道:‘小姐见诗这等欢喜,必定可以入目。怎又说此生(可爱)?莫非题诗之人与小姐见过、熟识的么?”小姐道:“见是见过的,熟识却是不曾。我只就诗意猜度,一定是妳、我所见之人。今日来访无疑。”索琴道:“何以见得就是此生来访?(小姐可将诗中之意解说与素琴知道。)”小姐道:“他后面落款说是吴门(茂苑)有遇。我那日见宗师出来,不是吴门(茂苑之东)乎?(两个偶尔相逢,)他生平所见只平常姿色而已,今忽见我,而心中忽忽不能自持。惊惊疑疑而谓男子中没有此姿色,故尔疑是疑非。又见我是儒衣,故就称男子中之龙虎。却又疑男子中,如何有此貌美,故疑宛似女儿,几几乎将我道破矣!岂不目如犀照,灵慧若此。他又自谦容貌不及于我,不敢并较,自觉羞惭。而又自慰道,貌虽不及,而我之情深无限,又何妨以对知己。奈何匆匆道路,初见不能接谈,故此欲望将来,倘得再遇,是为旧识,必倾心吐胆,酬此想慕之情。即有百于我,为彼之师。彼亦输服,何等情深,何等想念,何等温存,(何等软款,)真令人心欲死。再看他第二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彼此俱是秀士,自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于是这样的朋友,有切磋琢磨之益。恐我有拒人千里,使我勿拒其求,延接无碍。他心中如此设想,却因匆匆路遇,未及通名,何处再遇,一时心中(多了)无限凄楚。所以说是明月芦花杳不可寻。还比我如春藏娇燕,有若飞入王榭堂前,又若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往来无定,栖止何门。心中有如此愁思,不得不双眉常锁。有甚情怀而步玉洲,以作青云之想。想到无可奈何之地,又不可以告人,(又不可以告友,)只得自解自慰,举酒问之于天,惟愿将来再得相遇为幸,而奈何天杳不可问矣!又无奈何辨一片至诚心与月筹度。将来可有相见之时,而奈何月在空悬,筹之无策。此情此衷使人读之(听之)能不凄然欲泪?既不可问策于天,又不能筹度于月,而此心终不能如死灰,只得到处访寻,以望相遇。拜结金兰契友,以共死生。又虑没处访求,只得想出访寻的计策,到处留题。倩笔墨之灵代作喉舌,以为先容。倘能侥幸将此苦衷传人,必能感动,以邀一见,以慰生平之想念也。吾不意此生具此秀美(,又能具此)才情,真乃情之所钟,不由得不将人拘束得为他甘心而死矣!这却(如之)奈何?”素琴听完,(也不觉)呆了半响,方说道:“我当日原料他是个有才情之人。他今到此访求,只道小姐是个美男,愿结良朋。谁知小姐却是闺秀,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据素琴想来,此生美貌,遽逢小姐已见之矣。(此生之才情,今小姐又已见之矣,)莫若透露消息(与他,使到来),订定终身(之约),了却百年大事,岂不为美。”小姐听了,只是不语。素琴又道:“他今访求不见,寸心碎矣!小姐尚在闺阁中,使他昏昏懂懂日夜(在乌有之乡)摸索,甚觉可怜。”小姐听了摇首,终不一语。素琴见了只得又说道:“莫若与老爷夫人说明,将他入赘来家,成此一段良缘。况且时不可错,机不再来,若错过了此生,再难寻第二个了。”小姐方开口说道:“我今自有主意,非尔所知。”素琴急欲问明。只因这一问,有分教:
惊奇百拜还嫌少,鹘突相思疑更疑。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 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词曰:
重换衣巾看俊才,佳句有言哉。满怀心腹,一腔幽思,暗逗相猜。重来审视人知否?陡见两眉开,似是似假,昏昏懵懂,忽忽疑猜。 调寄《眼儿媚》
话说素琴听了小姐(解明诗中之意,不觉生怜,遂力劝小姐早订终身,无奈只不肯应允。)最后小姐才说自有主意,素琴)急急要问明是何主意。小姐笑道:“妳何必性急,自来人孰无情,何况于我!若据妳这般主意,终属下乘。若由捷径,便觉无味,怎显得文人风雅所为?我今细想来,他既仗笔尖将情束缚于我,我岂不也将情束缚于他。若束其身心,收其野性,焉有不拜倒河洲,(愈作天姝之想)乎!我明日与妳再换男装,到那里和他前韵,使他鹘突惊疑,那时再作区处。”素琴听了笑道:“小姐弄人遂至于此。”说罢,两人(又笑说一番,将至四鼓)方才安寝。正是:
既是怜才怜貌美,如何做作恁千般;
文机转折方成妙,曲不悠扬不笑颜。
到了次日,小姐与素琴仍旧男装,与夫人说知就里。又带几个家人,俱是与寺僧不认得,叫他(们)只远远跟随。自己同着素琴(出门缓行慢走。路上却有人认得他是迎过的秀才,无不啧啧称美。小姐与素琴只做不曾听到的一般,竟一味)摇摇摆摆踱进法界寺来。虽有寺僧看见迎接,却是个不识面的少年到此游玩,(又疑他是过客)。就是素琴来过,前是女装,不曾十分看明。今又男装,哪里看出真假。故此迎接进来后,寺僧各自散开。素琴引小姐走到影壁之前,将手指示小姐看了一遍,果是墨迹未久。素琴取来笔墨砚来,(放得端端正正)将墨磨浓,小姐举笔在二诗之后也题了二首,题完落款。素琴遂收了笔砚,又同小姐闲步到来青阁里,见也有人题诗在壁。小姐近前一步看去,先见字迹与两诗如出一手,遂读去,不胜惊喜,赞美不绝。正欲和韵,不期府尊入寺拜客,忙同素琴出寺而回。却说许绣虎(不觉)在庵中住有半年,每日高高兴兴出门,到晚回来,攒眉叫苦。一日天雨不能出门,慧静烹了一壶茶、几碟果品,到他房中坐了,两人吃了半晌,因说道:“相公到此多时,小僧因俗务烦扰,以致不曾问得相公访友之事,可曾访着否?”许绣虎道:“若是访着,倒不纳闷了。”慧静道:“相公所访的,(必是个有来历名望的,这还是易访的事,为何访了许久,尚无音耗?我小僧自幼在此,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也还略知一二,除非过客,小僧便不晓得了。请问相公所访的)人,是何名姓,住在哪里?”许绣虎道:“若是知他姓名,有何难访?却是松江府人,只是寻他不着。”慧静笑道:“相公又说得好笑了。今来寻访的,不是与相公通家世谊,就是相公的新交旧识,怎不晓得他的姓名,到此混寻?况且松江一府三县,地方(也甚)广阔,知他在城里城外,又知他在哪一县中?寻这无名无姓的人,莫说寻了半年,就再寻他九年半,只怕也寻不着哩。不如且请回去问明了姓名,再来寻他不迟!”许绣虎道:“老师父不必性急。莫说十年寻他不着,就再多几年也不妨事,房金必不敢少。(我只寻着了,才有日期进京。)”慧静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说)道:“小僧岂敢要相公回去。只是这件没头脑的事,恐怕枉费心机。小僧想来,莫非相公少年遇了花街柳巷之人或什么情种,今来要结情缘,却又匆忙未曾问及姓名,故此特来混寻?”许绣虎笑道:“情缘情种,是我读书人的事。你出家人晓得什么情种、情缘?”慧静也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小僧虽是出家人,然具此是肉身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相公不想上至天地阴阳,下至昆虫草木,莫不有情,何相欺之甚也?”许绣虎也笑道:“不是这等说。老师父出家人,不(涉世外)情缘。只恐说出来,未必觉悟,故此不说也好。”慧静笑道:“小僧说得是正理,相公只是取笑。岂不闻读书人要聪明,出家人要觉悟,这觉悟便是小僧一生的受用。”许绣虎听了,点头道:“果然老师父有些觉悟,竟将我的心事觉悟了八九,我今只得说知。”遂将来访、相遇、不识姓名,细细说出,道:“彼时就问旁人,说他是松江的秀才。”慧静道:“这就是题目了。(我松江一府,至少也有三千多秀才,)相公只在秀才中访问,定有其人,为何不在秀才中寻访,却又如此混访。岂不错走了路?”许绣虎道:“我只因不知名姓,晓得秀才家虽是埋头苦读,亦必有出门的日子。我故此日日游行,指望相遇以道衷曲,不想半年来竟无影响(,不意如此少年,却是个闭门潜修的士子愈令可敬可想)。”慧静道:“我本是出家人,不言情种情缘。但无处不慈悲。今见相公为情种情缘所迷,(牵缠苦恼)又只得分挑担子,为相公寻访何如?”许绣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深五内矣!”正是:
满怀心事无由说,天雨僧留半日闲。
消息漫云无定准,水绕山弓山绕湾。
不期连日风风雨雨,寸步难行。许绣虎急得没法,欲要赋诗遣兴,怎奈诗兴俱被愁肠塞断,不能(有一字下)笔,只得闷坐了几日。却喜一日天晴,方才畅快。(只不便清早出门,)到了饭后,带着小芳不敢远去,遂只在城中。(他原不拘去处,顺着街衢)闲玩,不期却走到法界寺来,因想道:“我已在内中滞,寺中无什可观,只不过是些泥神木像,(枯俗罐流,进去)也无益,遂走过了寺门箭许。忽又想道:“寺内虽无观,却是我前日在内题了两首七言律诗在影壁上,不要被这俗僧厌人污壁抹去。我今进去看看也好。”遂转身入寺,一径望影壁走来,却先远远望去,喜见诗迹宛然。心下暗喜道:“可惜今日不曾携带得笔砚,还可留题。”遂近前看去,(却似多添了几行在后,因跌足恼恨道:“再无别人,必是什么俗人强作解事,步和原韵,岂不被俗气污了这两首诗?这怎么处?我今且去看他和得如何。”)忙走近影壁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认真焉可又疑非?韫椟藏诸喜有斯。
诲冶自来君子意,识字岂让是胡儿。
相逢国美非无故,羡遇王孙各有知。
藉此耳提如面命,从今何必拜明师?
其二
心坚奚用再他求,若涉他求使有矛。
水到渠成波叠锦,缘从巧凑咏河洲。
愁肠百结终无补,探息今来亦可筹。
岂为尽情明吐露,应怜怜惜仗宣喉。
后写云间掌珠奉和
许绣虎看了又看,读了再读。遂不胜惊惊喜喜,颠颠狂狂起来,朝着和诗恭恭敬敬先作了一揖,然后跪下又是四拜,说道:“我许绣虎一见了良友之后,即尔求寻而不惮胼胝之劳,竟有忘食(废寝)之举,怎奈杳无音耗,探息无门,自以为断送云间,毕此身命矣。不意良友能鉴予怀,和诗解慰,此情此德何日敢忘!”说罢,又拜了四拜,起来又一揖,又诵读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又是一揖,道:“我许绣虎方谢知己矣!”遂欢欢喜喜回到庵中,连忙磨起墨来,拿出一幅笺纸,将二诗录写出来,后写落款。写完置放案间,竞将二诗高声朗读起来。朗读到无力,遂又默念。念过了,又细想道:“我当日见他丰姿秀丽,必定是个慧心之人,自然知我情种。他不晓得我追随到此。我见他少年秀士,只好十五岁上下,自然腼腆见人,我与他又非素交。况且又有父师兄长在前,怎肯容易放他出来接见外人之理。使我终无见期,我那日愁极无聊,题此二诗在壁,只说珠入深渊,百无一得。谁知他偶尔逸出,慧心者已见一斑。遂甘心和我。你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