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说,你怎么就知道武三思是个靠得住的人呢?
他至少对你好,又和你志同道合。
难道我就是和武三思一样的人吗?太平,你也这么看我吗?
当然你比他更出色。但是,三思毕竟是武家最才华横溢的男人了。又被母亲如此赏识,给了他那么高的官位和那么大的权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可是,你不觉得他是个卑鄙的男人吗?
卑鄙?这宫中又有哪个男人不卑鄙?婉儿你整天在一个卑鄙男人的圈子里,你难道能找得出哪个不卑鄙的男人吗?不卑鄙就来不到朝廷上,因为朝廷本身就是卑鄙的。
婉儿沉默了片刻,然后便抬起头对太平公主说,傍晚我陪圣上在湖边散步,后来,圣上就提到了庐陵王。
三哥?她提三哥干吗?她是什么意思?太平公主也变得有点紧张。
说朝中有人奏请庐陵王返朝。
这样的鼓噪一直都有,母亲说过,她是决不会被那些李唐的旧臣们左右的。
三哥一回来,李唐肯定会复辟。
这不是太儿戏了吗?一个君王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朝秦暮楚的,她是不是老糊涂啦?她要是不把她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全都杀死,她是不会归天的,这个老混蛋!
太平你别着急。不会殃及你的。你骨子里血液中的,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李姓。这宫中没有谁如你这般结结实实地脚踩在两只船上,其实这才是圣上最最愿意看到的。她老了。她是因为老了才想念庐陵王,她希望她所有活着的孩子都能回到她身边,陪着她,为她送终。
不婉儿,你还是不了解她。她是我母亲,我知道那把杀人的刀是藏在她整个生命中的,只要她一息尚存,我们所有这些她身边的人就是危险的。
但我敢保证你是没事的。你毕竟是她唯一的女儿。我知道的,她爱你。真的,很爱。
那么,你就是为了这些去看太子?
是的。你能理解吗?太平。我只能如此,我要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我可能还要回到武三思的床上去取悦于这个可能会保护我的男人。生活对于我不公平,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太平公主再度把悲泣的婉儿抱在怀中。她说婉儿别难过了,你没有选择。因为你只想报答母亲只想对母亲一个人忠诚。只要有我在,我们姐妹就决不会分离。而且就是三哥回来我们也不用怕。我就不信他还像离开朝廷之前那么飞扬跋扈。何况我记得三哥还一直喜欢你。
可是你还记得吗?他一直认为是我向圣上出卖了他。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有韦妃,他就不会放过我。
那么,婉儿,你何不也吁请圣上开恩,接回庐陵王,让那些李唐旧臣们都知道,不就等于是让显也知道了吗?
只是……
只是武三思,对吗?算了吧,婉儿,保命要紧。别管什么武三思了,现在你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婉儿若有所思,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去。
婉儿回到文史馆的时候,天就要亮了。婉儿踏着阑珊的夜色。
尽管晨曦已出现在天边,文史馆长长的甬道还是一片昏暗。婉儿轻手轻脚。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她发现大殿里的灯光竟然还那么孤单地亮着。她有点后悔。想逃走。但是她的手竟已经推开了大殿的那扇沉重的门。埋在案卷中的武三思抬起头,他就看见了那个正从门缝中挤进来的面色憔悴的婉儿。
武三思好像很愤怒。他走过来一把揪住了婉儿,他问她你去了哪儿?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吗?你说好了今晚会来的,你把我骗来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听说你出了宫城,你到哪儿去会野男人啦?
婉儿奋力挣脱了武三思,说你放尊重点,想知道吗?我去了东宫。因为我在圣上面前举荐了你。因为圣上从来听我的。因为圣上信任我。但是,圣上说,庐陵王就要回来了。
好了,我这就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东宫了。你是重新去找靠山了。这我就真的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个婊子,你是个令人敬重的女人。
我是不得不那样做的。你知道吗?只要显回来,你就不能保护我了,可是我还得活着。
所以你就去找新主子?你就和那个东宫的男人上床?
在某种意义上,是。就是为了找主子。
那么你的新主子怎么样?他寂寞得太久了吧?你让他满意了吗?你这个卑鄙下贱的女人。
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你确实已经不能保护我了。
那么谁能保护你呢?东宫那个病夫一样懦弱的男人?老子还没有倒。圣上还在。圣上还信任我。你就不怕我向圣上告发你?
圣上不会相信你的。圣上现在满脑子里就是她那个远方的儿子。她想念他,希望他回来,因为他毕竟是圣上的骨肉。而你是谁?你不过是圣上为了慈悲而在龙州山沟里捡来的一个可怜的弃儿。圣上不过是怜悯你罢了,你竟然就真的把自己当人了。大周只女皇一代。一代而亡。这已经是圣上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明确的认识了。到那时,恐怕就只有奴婢能救大人了。
婉儿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连我都不认识你了。你没有权力这样教训我。你是我的。是属于我的,是我的奴婢。是我把你刻上了我的印迹,是我让你流血是我让你从一个无人理睬的老处女成为了今天风姿绰约的女人。可是你竟拿我给你的这个身体去当婊子,去寻找你的新主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这个……
婉儿再一次伸出手狠狠地给了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的武三思一个耳光。
这是婉儿第二次伸手教训武三思。
她也许太愤怒了也太用力了,因为她看见武三思的嘴角立刻流出了鲜红的血。
那是婉儿的尊严婉儿的力量。
武三思抹着他嘴角的血,他看着那血看着婉儿,然后便把他嘴里的那些不断涌出的血全都吐在了婉儿的脸上。
然后转瞬之间强壮的武三思就把婉儿的双臂拧在了她的身后,疼得婉儿几乎晕了过去。然后婉儿就被拖着离开了那座修撰周史的大殿。一直朝着文史馆深处的那个曾经浪漫温馨的庭院。
一开始婉儿还勉强走在大步流星的武三思身后。后来婉儿摔倒了,可是武三思也决不停下脚步,决不放开婉儿让她在石板路上拖着。婉儿经过的地方一片血印。那血是婉儿的也是武三思的,这两个人的血后来就留在了那长长的甬道上,让清晨前来工作的文官雅士们迷惑不解。
你干吗要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心虚了是吧你可以就在大殿上把我杀了呀!
我是不想让你弄脏了我们武家的周史。
你也配说你们武家是干净的?婉儿说着又抬起手臂。婉儿的手臂刚抬到半空就被武三思抓住。后来当婉儿发出疼痛的喊叫的时候,他又扼住了婉儿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来,让她窒息。
这时候那些修撰国史的文人雅士们已经陆续走进文史馆的大门。
武三思是在婉儿在他怀中缓缓地瘫软下去时才松开他的手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这个他曾经那么爱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真的绝望真的流下了眼泪,对婉儿的呼唤是来自于他的肺腑的,直到他觉出了那个昏迷的女人正在清醒,她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大梦初醒,死里逃生。
直到此刻武三思才觉出了他是多么离不开这个女人,觉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对他来说是何等宝贵,何等地具有诱惑力。于是武三思开始拼力亲吻起这个依然倚靠在他怀中的女人。身体的欲望使武三思忘记了他们刚才在盛怒中的厮打。他嘴里的血依然汩汩地流出来,涌满了他的嘴。后来婉儿的周身就遍布了武三思鲜红的夹带着他的唾液的血迹。婉儿的脸上,乳房上,肚脐里,还有她那湿漉漉的私处。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武三思的血。一切已尽被欲望攫走。那接下来的又会是什么呢?那正在变得淋漓的女人的下体。那轻轻抚摸紧紧拥抱着男人的女人的手臂。那被越来越多越来越滑腻的液体所支配的身体的扭动。那由乳房而发射出来的那欢乐的呻吟……
硝烟散尽,万籁俱寂。
那么这样的男女还能彼此分离吗?
那么他们能不相互提携彼此保护吗?
对于他们来说,身体就是政治。
而政治在有些时候,确实就是由身体来决定的。
后来,婉儿果然在一个有着若干大臣在场的场合,提出了复立庐陵王为太子的建议。满座为之哗然。因为那时候,就是那些对李唐充满了感情的老臣们也只能是暗示女皇允许庐陵王返朝,整个朝廷没有任何人敢明确提出复立庐陵王为太子。
婉儿是第一个。
婉儿可谓占尽了先机。
其实女皇对婉儿突然提出的这个请求也觉得很惶惑。她想婉儿真是看透朕了。那么把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是不是就太可怕了?武皇帝这样想着,就当场厉声责问婉儿,东宫有太子,你又将太子置于何地呢?
想不到婉儿也是据理力争,她说如果陛下真能允许庐陵王返回,那么以伯仲之后,自然就应当是复立庐陵王为太子,这是古已有之的规矩,想当朝太子也会遵守这长幼有序的法典的。
可是朕并没有同意让庐陵王回来。他是被朕废黜的,他是有罪的。
算了算了,别说了。朕不愿意再说这件事了。你们都退下去。让朕自己想自己的事。婉儿,你给我留下。
当殿堂里只剩下了婉儿,女皇突然发起了脾气。她用嘶哑的而且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对婉儿喊叫着,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怎么知道我会让显回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会让显来继承我大周的王位?不!这明明是武周的天下,怎么能让显来篡夺?你不要再给朕添乱了。退下去吧,朕要自己考虑自己的事。
如此婉儿尽管受到了女皇的一顿指斥,但是她知道她已经完成了。她已经在那些拥戴庐陵王的朝臣们中间表明了她的态度。尽管他们都认为她很势利,但是毕竟是她如此勇敢地首先说出了复立庐陵王为太子的话。那是那些号称亲李唐的臣相们谁也不敢说的。
婉儿那掷地有声的对李显复位的吁请就那么存在了,并且深深印在了那些朝臣的脑海中。她想她这样做也就是像太平公主那样脚踩在了李武两条船上。她甚至为此而遭到武三思的打骂,被他弄得满身血污,甚至差点被他杀死。但是婉儿还是坚持着这样做了。满朝中唯有她一人真正看穿了女皇的心。那是她的直觉。而她的直觉通常是不会错的。婉儿不会错。
如此,婉儿做好了一切迎立新太子的准备。她知道她将斡旋于其中,不单单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武三思。大概武三思直到最后,才相信了婉儿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婉儿所看到的,是女皇最终的选择。而在女皇呵斥婉儿擅自提出复立庐陵王李显的请求时,她确实还没有做出那个最后的选择。于是才有了不久之后女皇在一次朝中的议事中,毫无铺垫地,就突然提出了欲立武三思为太子的意思,让满朝文武着实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朕在问你们哪,你们没听到吗?
宰相们被女皇的追问弄得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一时间似乎谁也不知是该响应女皇,还是应站出来反对女皇,他们还看不清女皇的心思。
而垂立于女皇侧面的婉儿,倒是很清醒地看出了女皇其实是想借武三思为由头,再度把这个一直困扰她的,而且是她觉得越来越紧迫的继承人问题提出来。
果然大殿里一片沉寂。朝臣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响应或是反对女皇的提议。
婉儿屏神静气,期待着,那个结果,尽管她其实早就知道庐陵王的返朝已成定局。
你们都不反对朕立武三思为太子了?
朝堂上竟然继续鸦雀无声,仿佛那些女皇的命官们在存心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一个既没有帝国血统也没有真才实学的势利小人呢?朝臣们大都这样大同小异地在心里默想着。但他们中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就是说你们同意了?那么好,朕就可以让人起草废立太子的诏书了,婉儿,来……
婉儿并没有匆忙备好笔墨。她觉得女皇的表演有点儿过火儿,她甚至为女皇揪了一把汗。如若真的满堂文武中没有一个勇敢者呢?婉儿在等。她坚信朝臣中最终会有人站出来的,否则女皇的朝廷就太腐败了。就在婉儿研好墨,准备动笔拟写女皇的口谕时,朝臣中终于有人大喝一声,慢!
慢!
那声音勇敢执著,声若洪钟,满座为之一惊。
婉儿知道那就是圣上所等待所期望的,否则她就不会反复地问着她的朝臣们了,她的焦虑的面容竟为之骤然舒展。
武三思不过是一个诱饵!
这是一个人的怎样的悲哀。
同样的不出婉儿所料,跳出来的那位老臣果然就是那个狄仁杰。狄仁杰虽然是李唐的旧臣,却是女皇将他提升为朝中宰相的。
狄仁杰果然一脸正气,句句铿锵地说出了他反对武三思做太子的意见。他说以老臣的观察,当今之天下并未厌恶李唐之德。譬如不久之前,匈奴犯边,陛下曾使梁王三思招募勇士卫国戍边,然而整整一月,报名者竟千名不足;在臣看来,如果此番招募勇士的不是梁王而是庐陵王,定然会应者如云。所以以臣之见,陛下如欲更换太子,不应是梁王,而应是远在……
朕累了。
武皇帝打断了她的爱卿的话,突然离开了她的皇椅,向屏风后走去,把狄仁杰晾在了半道上,也使大殿里的空气更加紧张压抑,令人费解。
而女皇的突然中止狄仁杰的奏请,倒是婉儿所没想到的了。这一回连她也猜不透女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女皇又一次拒绝了庐陵王。
武 让婉儿陪着回到了她的后宫。她脸上的神情很忧虑也很焦灼。她稍做休整,就被前来接她的张氏兄弟陪着回到了她的寝殿。
婉儿独自留在女皇的后宫中。她真的很为那个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悲伤。她想武三思的可悲之处,就是他只能是被女皇任意拿捏的一粒棋子。这粒棋子既可以抵御进攻,又可以诱敌出击,还可以随意放弃。
婉儿知道武三思是笃定做不成太子了。而她要做的,就是为武三思重新找到一条生存的路。
后来,女皇为皇嗣的事又有过一次与狄仁杰的单独的会面。那是一次很私人的会面,而就是那次会面使女皇终于痛下决断。
六十八岁的老臣狄仁杰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甚至是在热泪盈眶地为远在流放之地的庐陵王请求回朝。他说陛下可曾记得这万里江山是先祖太宗李世民浴血奋战打下的,而将帝位传于东宫太子或是庐陵王这些正宗皇室的后代,都可告慰打下江山的太宗及高宗的在天之灵。不料陛下劫取神位十年之久,如今竟欲立武氏三思为后,这就真是大错而特错了。陛下总将李姓视作不共戴天,殊不知他们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李姓的血,也流着陛下及武氏祖先的血。他们才是陛下的亲人是帝国真正的继承人,那么陛下还犹豫什么呢?
陛下,老臣一片忠心,以死相谏,还望陛下能三思而后行。
那么你的忠心,是对朕的,还是对先朝的呢?
当然是对陛下的,也是对先朝的。
好了好了,不再说这些了。朕不想与你不欢而散,毕竟咱们都老了。说到底皇嗣的问题是朕的家事,要朕自己来裁决,卿就不必再费心了。
陛下……
武 想不到以狄仁杰六十八岁的老迈之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大有以死相谏的气势。他义正辞严地对女皇说,臣以为,这不是陛下该说的话。
武 望着那个长跪不起的狄仁杰,心中有很多感慨。想不到社稷承继的问题,在她武周帝国竟是如此之难。她不怪罪狄仁杰的出言不逊,她知道狄仁杰的为人,知道他没有私欲,他无论说什么或是怂恿她做什么都是为她好,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