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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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无名-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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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数月以来,秋娘因为日渐腹大便便,手脚缓慢不少,眼也开始有点不零光,收入大减,本已五穷六绝的破屋,更是空无一物。
  可是耀祖始终没有拿任何银子回来,只顾自己出外嫖赌,秋娘唯有自己强行维持家计,捱得好不辛苦,然而过了这夜,她已不用再捱下去,因为……
  就在秋娘忙着缝补之际,据地,她赫觉腹部传来一阵彻心的绞痛!
  “哎……”秋娘低呼一声,她即时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出世了!
  可是屋内却空无一人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天大地大,也只有她,和她的孩子……
  她挣扎着,就连桌上的油灯也给她扫灭了!她还来不急躺上床去,那种绞痛已令她珠泪直流,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就这样倒在地上,躺在满屋的幽暗中,然后,她的孩子也同时出生于幽暗中……
  “呱”的一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无人愿意造访的破屋,好不容易!她终于把他生了下来!孩子的身躯本应细小,惟黑暗中的秋娘,却感到自己像诞下一件庞然巨物,不!应该说!她感到自己产下了一件不是人的东西……
  不由分说,秋娘连忙支撑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勉强站了起来,摸黑燃点那盏已没有多少时日的油灯,当灯火一亮之际,她连忙朝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一望,一望之下,当场面色大变,“啊”的一声高呼起来!
  她赫见她怀中的孩子,竟然并非是血肉之躯!
  竟然是……
  竟然是一柄长约四尺的剑!
  一柄流露无限浩气的剑!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她居然并不是生下一个人?而是生下一柄剑?
  秋娘只吓得一面煞白,连忙紧闭双眸,再定神睁目一看,奇事又发生了!
  只见她适才所见的那柄剑,蓦然消失影踪,她如今抱在怀中的,确是一个婴儿,一个男婴!
  瞧此子虽是刚刚出生,却仅是“呱”的叫了一声,便再没有哭过,仿佛,他的人生,并非为悲哭一场而来,而是为要成就一番大事而来。
  孩子虽然不哭,惟看来却不冷,相反眉目如星,脸上流露着浩然之气,他伸出小手,触碰着秋娘的脸颊,秋娘顿感到心中的震惊逐渐平伏下来。
  也许,她适才只是产后体弱,一时眼花而已;她怎可能诞下一柄剑?
  她这样想着,立时安心不少,凑近孩子亲了亲,咽哽道:“我儿,你终于……出世了!你可知道,娘亲为了……生下你,捱了多少苦?受尽……你爹多少冷言……冷语?
  你绝不要让你娘失望啊……”
  那个男孩虽是刚刚出生,惟却像是十分懂事似的,两只小眼睛看着秋娘,竟像隐隐泛起一丝怜惜,怜惜这个为生下一柄天剑而受尽委屈艰辛的苦命女子……
  然而,两母子并没相聚多久,遽地,破屋的门“碰”的一声给推开了!
  推门的人,正是——耀祖!
  “耀祖?”秋娘但见丈夫一身浓臭不堪的酒气,知道他一定又是灌了很多酒,惟今夜毕竟是儿子诞生之夜,她还是无比雀跃地趋前,兴高采烈的道:“耀祖你回来便好了!
  你瞧!我适才已生了!是个男的!你看,我们好不好把他唤作——‘英雄’?”
  耀祖一脸苍白,发丝凌乱,秋娘方才发觉,原来屋外下着倾盆大雨,连忙道:“啊!
  原来外面下着大雨?耀祖,那你还不快进来?否则准会着凉了。”
  她自身产后虚弱不已,却还未及关心自己,而自先关心丈夫,可见即使她丈夫如何不长进,她还是爱他的!尽管穷,她还是希望能够一家三口团叙一起,绝不分离。
  惟是,她造梦也没想过,就在这个本来值得庆祝的夜晚,她们一家,即将家散。
  情亡!
  耀祖并没依言内进,仍是站于门外檐下,但见他一脸木无表情,问:“这个,就是——英雄?”
  秋娘见他也唤儿子作“英雄”,心想他必定也赞同这个名字了,纵然自身虚弱不堪,还强颜欢笑的答:“是。耀……祖,你也……赞成这个名字?”
  耀祖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木然的道:“给我抱抱他。”
  秋娘一怔,虽然她感到耀祖今夜的表情有点怪,惟是天下间又有那个父亲不想抱抱自己初生的孩子之理?遂也不以为意,把“英雄”交给了他。
  耀祖接过“英雄”,却是连看也没看怀中的婴儿一眼,仿佛与这个孩子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似的,他忽地转身,就冒着漫天风雨,大步走出屋去!
  秋娘大惊,慌惶追出来问:“耀祖!你……干什么?你要把英雄带去哪儿?”
  耀祖却回首残忍一笑,答:“你不要再吵吵闹闹了!就让我告诉你……”
  “我已卖掉了——英雄!”
  什么?他……卖掉了英雄?
  秋娘登时如遭电殛!漫天风雨,已把虚弱的她打的更为虚弱,在耀祖手中的英雄,亦已被雨水打得浑身透,可是这男孩还是不哼一声!仿佛,也绝不向命运折腰!
  猛地,秋娘拼尽全力冲前,发狂一般把耀祖拦腰紧紧抱着,放声大哭:“不!耀……
  祖!你怎能卖掉英雄?你怎能卖掉儿子?你快把英雄还给我!你快把英雄还给我!”
  耀祖却是理直气撞的吆喝:“呸!英雄是我儿子!我是他的爹!我有权把他卖掉!
  我喜欢把他卖给谁就卖给谁!我已把他卖了三两银子!你这臭婆娘管不着!”
  三两银?这个背负秋娘毕生希望的孩子,只值三两银那么少?那么卑微低贱吗?
  真是厚颜无耻!他如今才说英雄是他儿子?那,又是谁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煎熬?又是谁那管家徒四壁,也要一针一线挣钱,坚决把孩子生下来?
  又是谁在多少个艰苦缝补的夜晚,为腹中的孩儿诉尽几许慈母心声?诉尽多少慈母对爱儿的期望?只望孩子长大后能够长进,好好做人?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来以“父亲”自居,还未给孩子半点父亲的轻抚,已经把孩子卖掉?卖了三两银?
  不!秋娘决不能失去儿子!若她的儿子被卖给人为奴为仆,他的一生,也会就此完了!她决不能令儿子将来抬不起头来做人!
  她豁尽毕生的气力,死命抱着耀祖的腰,誓死也不给他再移前半步!誓死不让他卖掉在大富眼中、甚至在其父亲眼中贱如地泥、在她心中却如珠如宝的儿子——英雄!
  耀祖没料到秋娘产后虚弱,却竟然仍能使出如此大的蛮力,把自己死抱不放,当下人也开始恼怒起来。他猝地使尽蛮力一甩,便把秋娘甩开,接着伸腿一蹬,登时“碰”
  的一声踢中秋娘的腹部,踢得她当场人仰马翻,鲜血狂喷,她的后脑,更撞向地上一块大石之上,霎时头破血流,可是她的人仍然没有昏厥过去,只是哀嚎哭叫:“不!耀……
  祖!别要卖掉英雄!求求你别要卖掉英雄!耀祖,求求你别要毁掉自己……的儿子!我们还没为英雄干过……什么,别要毁掉儿子啊,我们的儿子,需要我们把他……扶养……
  成人……”
  耀祖看见她为儿子如此顽强不倒,也觉心寒,乘她还没再站起来,已自慌惶回身就走,任凭秋娘在他身后发狂哭叫,他一直也没回头!
  惟是他一直冒着风雨向前走,一面仍看着怀中那个看似与他没有半点血缘的亲生儿子,忽地,他赫然朝孩子小脸之上,吐了一口浓稠的口涎!
  “哼!小子!你娘对你寄望甚高呢!可是,你真的会成为英雄吗?”
  “嘿!即使我是你的爹,我也瞧不起你这贱种!我如今把你卖了,看看你这一生,是否真的会成为英雄,还是一生——”
  “为奴为马?哈哈,你就给为父赚点买酒的钱吧!”
  冷血而浑无半点亲情的笑声虽然大,然而很快,却被天上的雷声盖过!
  仿佛,上天也在为这样一个贪财不义、天怒人怨的父亲而震怒!
  他将把儿子卖给谁?卖去哪?
  惟是,耀祖手中的孩子,一个本应唤作“英雄”、却又不知将再唤作“什么”的孩子,也在看着此刻把他抱在怀中、将要卖他的父亲,目光之中,却竟然没有半分怨恨,也没有半分小孩的童真……
  这孩子的眼睛之中,只流露着一丝怜惜的眼神。
  一丝怜惜他父亲因财而失去一切的眼神!
  失去毕生唯一一个儿子的眼神……
  血和泪,已经混和雨水洒了一脸一地。
  秋娘,终于蹒跚地、苦苦地于漫天凄风冷雨之中,站了起来。
  然而再次站起来的她,却没有从后穷追耀祖,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一步一步、木纳的向前行,也不知会步向何方?
  也许一切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了,她连最重要的儿子、期望最高的儿子亦已失去,这个世上,她还可再希冀一些什么?还可再留恋什么?
  只是,何以再次站起来的她,神情竟会如斯木纳?目光呆滞?
  啊?难道她……疯了?
  是的!经历失子的重大刺激,继而还被耀祖狠心一脚蹬飞,后脑撞在石上,眼前泪流披面、口角溢血、浑身湿透、头破血流的她,精神亦已再无法支持下去!
  她终于疯了!
  然而,秋娘纵然疯了,她还是一边前行,一边自淌血的嘴角,凄酸地自言自语:
  “我……儿,你……到底……在哪里啊?”
  “儿……啊!无论……你被卖到哪儿,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你也……
  千万别要……忘了娘亲……的心,永远会与你……一起,也……别要忘了,娘亲……在过去每……个晚上,对仍在腹中的……你……所说的……话……”
  “你,一定……要……成为……”
  “英……雄!”
  “你,别要……像你……亲生父亲一般……自暴……自弃,你,别要……给你生父……
  瞧不起,也别要……辜负娘亲……十月怀胎的……苦楚。”
  “你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当一个有用的……男人,你一定要成为……英雄……”
  “举世闻名的……”
  “英雄!”
  纵是疯疯癫癫,秋娘还是于疯癫之中、风雨之中,不断喃喃重复说着这番说话,说着一个对儿子极有信心、期望甚高的慈母之——最后叮咛!
  这夜之后,秋娘终于在雨中消失,于慕龙镇消失,从此不知所踪,再没有人见过她的芳踪……
  冷风凄雨,如骨肉分离时的呜咽,可怜的是,一个甫出世便没了娘,又被父亲狠心卖掉的孩子……
  到底今后谁愿对他叮咛?
  谁可叮咛?
  奈何,“不败”的只是他的——剑!
  “失败”的却是他的——一生!
  成也为剑。
  恨也为剑!
  英雄、英名、无名……
  凡尘碧落,天涯海尽,茫茫此生;“她”的一生,似是受两个男人所操控,身不由己。
  这两个男人,一直于无意间牵制着她一生的“起承转合、悲欢聚散”。
  只是,她与他俩之间,却并没有怨忿积恨,相反更互相体谅、敬重。
  “她”认识他俩的时候,还只得十岁。
  难忘的十岁。
  “她”认识他两的方法,也不是像寻常邂逅般遇见对方。
  她认识他们二人,始于一幅画。
  一幅已日渐褪色的画。
  她永不会忘记,当她的爹把藏在床下多年的一幅画找出来给她看的时候,只是第一眼,她便被这幅画牢牢的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她爹在十年前所绘的画。
  这个世上,任何人、物、情,大都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历炼。
  更遑论区区一帧画?
  故而,这帧深藏了许多年的画已在“年老色衰”。
  奇怪的是,这帧画内所绘的所有诸色人等,也都随着岁月而变黄了,惟独当中有两个人,他俩的绘像仍是清晰可见,光芒历久不衰。
  也正是这两个人的绘像,迷住了“她”!
  那两个人,竟是两个小孩!
  刚好出世弥月的男孩!
  “小瑜!”
  “小瑜!”
  一连串的小孩叫声,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小瑜,此刻正坐在她家屋前的阶上,看着手中那帧已残救旧发黄的画,幽幽出神。
  这个小瑜,还只得十岁。
  但见“她”尽管年幼,杏目唇红,两颊白里透着一抹粉色,小小年纪,却已给人一种“滴粉搓酥”的惊艳之感,不啻是个美人胚子。
  饶是如此,这个小小的美人胚子,看来并不怎样活泼,至少,不比此刻在她家门外空地上嬉戏着的同龄小孩们活泼,她只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专心赏画。
  时快日落西山,小孩们已玩耍了老半天,小瑜亦把这帧画端详了老半天,终于,小孩堆中一个浑身大红大绿的女孩,忍不住上前向她唠叨:“唏!小瑜!天快黑了!你怎么老是拿着这破画着呆?这帧画虽然是老爹十年前画的,今日他才取出来给我们看,你也不用这么费神啊!”
  说话的女孩貌若一十有一,唤作“荻红”,其实是小瑜年长一岁的姊姊,也是唯一的姊姊。
  其余小孩也一同起哄道:“是呀!小瑜!你平素已不太喜欢玩耍了!今日更是静得出奇!这帧寻常不过的破画到底有什么好看呀?”
  年仅十岁的小瑜只是浅浅一笑,流露超越了她这年纪应有的温柔,她原是一个异常温婉的女孩,但见她轻摇着小辫儿道:“不!这帧画……一点也不寻常呢。”
  荻红失笑:“妹子!姊姊知道琴棋书画向来是你的心头好,尤其是那闷煞人的‘胡琴’与画,更令你爱不释手。但是啊!爹所绘的这帧也不是什么惊世之作,那用如斯着迷?我横看竖看,也瞧不出它有啥不寻常!”
  小瑜仍是张着小眸子凝视着这帧画,答:“姊姊,你有所不知了,你知不知道这帧画,是爹那个时画的?”
  荻红有点不耐烦的道:“唏!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这帧画,是爹在十年前赴舅父儿子弥月宴后所画的!画中情景,便是爹当晚所见的情景!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我还只得一岁,后来,娘亲生下你后也就去了。”
  是的!触目所见,小瑜手中的画,确是绘着一幕喜宴情景!
  只见画中宾客满堂,满门吉庆,一双中年夫妇拥着一个男婴,成为全场目光所在。
  小瑜道:“嗯。这就是了!今日我听爹说,他当年回来后忙着把所见的情景画下,是因为他在席中瞧见了一些令他难忘的人……”
  荻红不假思索的道:“啐!什么难忘的人呀?舅父是我们娘亲的大哥,姓慕名龙;虽然我们一家不算穷,可是比诸舅父的大屋,真是小巫见大巫呢!据说舅父曾是朝廷名将,他的屋子派头定必不小,爹敢情是为了那种派头而画下这画!”说时满目憧憬,似乎,荻红并不满足于自己如今所居的屋子。
  “不是的。”小瑜道:“爹说,他当年画下这幅画,是因为在席中瞧见舅父的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荻红问:“舅父不是仅得一个儿子吗?”
  小瑜道:“本来是的。但,就在舅父儿子诞生的那晚,舅父却在门外拾得一个弃婴,也是个男的!里着弃婴身儿的破布还包着一个破玉佩,刻着‘英雄’两个字,敢情这孩子的爹娘本想唤他作‘英雄’,却在穷得走头无路下,才会把儿子弃在街头;爹听舅父说,捡获那男婴时,他的脐带还没剪去,想必刚产下不久,与舅父的儿子于同夜所生;舅父为了替他的儿子积福,于是便把他纳为义子……”
  荻红道:“嘻!舅父倒是大方的很!那贱骨头真是几生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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