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眼见不虚不惜自伤已身也要成全应雄,小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益发不忍,她终于忍不住怜惜的劝:“不……虚,罢了!请你停……下来吧。”
“你已不眠不食不休了许久许久,你这样……纵能把我带到应雄面前,及时令我与他会面,我……我小瑜又……于心何忍?”
“不虚,就请你……自己好好歇一会吧……”
小瑜虽是一番好意,距料不虚的面色却愈来愈是凝重,他苦笑看天观象,摇首:
“不,已经来……不及了……”
“小瑜,剑圣……已经殒落!”
哦?原来以不虚的修为,亦同样能感到剑圣的殒落?但听他一面继续飞驰,一面续说下去:“如果……我没有感应错误的话,应雄……与英名,已经愈来愈接近了……”
“他们,”
“已经回到当初衍生他们一切的地方!”
“慕府!”
是的!应雄与无名已相当接近!
因为应雄终于回到慕府!
“嗤”的一声!应雄的人和剑,已经落在慕府门前!
奇怪的是,慕府门外,居然并无其父慕龙及鸠罗公子等众,在夹道抑接他凯旋而归;只是应雄亦不过于纳罕,他已经猜知,何以慕龙及鸠罗并没有出来迎接。
缘于另一个“他”,亦早已来了!
只见应雄邪邪一笑,傲然站在慕府门外凝视慕府的巨门,好整以暇的道:“你终于来了。”
“既然来了,何不早点出来一见?”
“就让大哥看看,你究竟已变为一柄如何无敌的剑!”
此言一出,慕府门内遽然传出一声既深且长的叹息,似是相当无奈,接着,门内又戛地响起一阵胡琴之音,且还伴着一声同样无奈的低沉清唱:“说英雄,叹英雄;人生命运竟相同;可恨一个英名,一个应雄,斗尽半生岁月,方才发觉,命运全不在自己手中……”
琴音低回落寞,清唱亦无限沉郁,仿佛,操琴自唱的人真的极不愿看见会有今日,会有兄弟对峙的一天,应雄骤闻这阵唱琴,当下亦一阵茫然,本来一直战意高昂的双目,也不期然抹上一层灰蒙……
惟是,无论两人如何不愿看见兄弟对峙的今夜,这一战,还是必须要战下去的。
只因对剑的尊重!对战的尊重!还有,应雄也要亲眼看看他有多强,他才死心……
琴音戛止,霍地又是“轧”的一声!慕府的巨门终于徐徐敞开!
果然不出应雄所料,他第一眼便瞥见门内的庭园之上,正呆呆立着其父慕龙及鸠罗公子等众,还有他的一干家丁;所有人已尽皆动弹不得,显然早已被人封穴制肘。
这亦难怪!若换了是应雄先回到慕府,他亦会出手先制众人,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干扰他与他这一战;这一战他已等了半生!他誓要战个痛痛快快!甚至死,也要死个痛快!
他深信,无名想必已明白他不想被其父慕龙左右、与及其他人骚扰的战心,故才会为他代劳。
然后,第二眼,应雄便看见了他渴望已久的……
他!
无名!
快将成为天下第一的英雄!
他,已经一步一步,踏出慕府门外了!
一个英雄,一个应雄,隔别了三年各自艰苦奋斗的冗长岁月,终于再度重逢!
没有剑光!
本来一直在无名身上暴绽着的眩目剑光,此刻已荡然无存!
自从在剑宗冰窖内功成出关,无名一直在散发着剑光,何以如今反而光沉影寂?
全因他破关而出之时,还是一柄刚刚功成的无敌之剑,虽然光芒万丈,却还是略嫌锋芒过露,然而当他一战剑圣之后……
他浑身如火药一般的剑气得到宣泄,神元逐渐内敛,他的无敌,已不再是光芒万丈的无敌,已是深藏不露的——盖世无敌!
正因为无敌已深藏于他心中身中,所以更形可怕!
而既然此刻的他已没有眩目剑光,于是,应雄更可看清楚他一直关心的二弟,经历了三年,究竟已变为什么模样。
只见眼前的无名,背门背着一个剑匣,手中提着一个胡琴,已然比三年前的他更为高大,一张脸,也比以前成熟不少;他甚至看来比已变得沧桑的应雄更成熟,显见他在这段日子所熬的苦,绝不比应雄为轻。
然而,这些也仅是外表上的变化而已!应雄的目光,最注意的还是其二弟的——一双眼睛!
眼为剑之精元所在!
剑意透眼而发!
一看之下,应雄一点也没失望!他看着已步出来的无名,直如在看着一尊世上最完美的英雄塑像一样,一尊由他牺牲自己来成全、来雕成的完美英雄塑像!
他异常满足的笑:“好!绝对的好!”
“你双目藏威而不外露,剑意纵横却又内敛,刚柔并济,可以无敌,又可收放自如,显见剑气已炉火纯青;剑气一发便能万物惊动,剑气一收却仍能摄众生众物于不动之间,好一柄已臻化境的——神者之剑!”
面对应雄的由衷称赞,无名却是一脸木然,他只是凝目看着应雄顶上那蓬刺目的血红散发,满目怜惜的轻轻说了一声:“大哥,”
“你变了。”
“也沧桑了。”
简简单单的一声大哥,简简单单九个字的慰问,无名的声音虽无半点抑扬起伏,惟听在应雄耳内,却登时令他的心如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停;应雄忽然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卖国,他最欣赏的二弟无名,还是从无变异的关心他……
即使他沦为卖国贼,变得如何沦落……
可是今夜,他还有最后一事要办,还有最后一战要战,他当下不得不狠下心肠,立时避开无名闪烁的目光,他再不直视无名,还故意提高嗓子答道:“人,当然会长大,会老,正如你,也成熟不少!只是,你有一点仍令我相当失望;你我已决战在即,为何还要操那无关痛痒的古旧胡琴?”
无名异常珍惜的轻抚手中的古旧胡琴,沉吟着答:“因为,这个胡琴虽旧,却是三年之前,在我那段没有内力的日子的一件纪念之物;而那段日子……”
无名说至这里,目光似同时飘向很远的地方,续道:“也是我毕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第十九节
他所言非虚。那段日子,也是应雄、小瑜与他一起离开慕府、自力更生的一段时日;那时候,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然一个卖武,一个卖艺,一个卖唱,但,很开心。
可惜,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最快乐、最相亲的日子真的已过去了。
一切欢笑、互助、关怀,已成令人唏嘘的过眼云烟,只空余一场不得不打不败不休的决战!
应雄但听无名旧事重提,私下也随即鼻子一酸,但为免其弟在战前消磨战意,他仍刻意压抑自己满腔的伤感,更不想他再说下去,他毅然打断他的话,道:“你错了!”
“也许,你毕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并非三年前与我及小瑜所过的日子,而是今夜之后!”
“只要你今夜打败我,夺得我腰间那卷皇帝所签的条约,你便可成为救国救民、立下丰功伟绩的民族英雄!届时候,名利权力都会滚滚而来,只要你善加利用你的名利权力,你不但可为自己带来快乐与幸福,更可为神州陷于水深火热的万民谋求幸福!”
应雄说至为“神州万民谋求幸福”之时,脸容也情不自禁泛起一阵兴奋的光芒,显而易见,他最希望其弟成为的,是一个为万民谋求幸福的英雄,而并非单是一个仅武功盖世无敌的英雄。
无名看着他大哥的一番苦心,他蓦然将自己手中的胡琴飞掷而出,道:“大哥,你为二弟干了这许多,二弟却无从报答!”
“这个胡琴就送给你。”
“送给我?”应雄一愣,一接,那古旧胡琴已在手中:“你为何要把自己如此珍惜的胡琴送我?”
无名看着他,答:“我希望此战之后,无论你去何处何方,只要你看见这个胡琴,便会记得,任你已是如何罪大恶极的千古罪人,你今生还有一个二弟会支持你,会尊敬你……”
“会怀念你!”
“无论发生任何生离死别,我俩廿载兄弟恩义——”
“终生不变!”
适才无名的一声大哥,已令应雄鼻子一酸,如今这番说话,更令应雄双目热泪盈眶,险些便要掉下泪来,总算他定力万钧,他稍一运劲,刚盈在眼眶内的泪光,已给其自身的惊世内力蒸发,顷刻已点滴全无!
只因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是那种宁死也不愿在人前掉泪的硬汉子!
而为要双方更狠下心肠决战,应雄纵然异常珍惜无名送他的这份心意,他还是故作满不在乎的将那个胡琴信手一送,便挂在慕府门外其中一棵巨树之下,再笑道:“很好,那大哥若然此战胜了,这个胡琴我一定会好好保存;不过若然我此战战死的话……”
应雄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凛然的道:“你就将这个胡琴给我陪葬!让大哥在地狱怀念这场兄弟情谊吧!”
言毕,应雄已将自己的英雄剑横剑当胸,像是准备决战的样子!
无名苦笑,问:“真的要打?”
应雄但听他此刻竟还想不打,当下勃然变色,他已为他背上了卖国污名,如今只要无名能以真正实力击败他取得那纸条约,便成为皇帝及万民眼中的救国英雄,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俩绝不能不打!应雄狠心的、决绝的道:“不行!一定要打!”
“你可别要忘了!那卷割地条约还在我手上,若你不击败我,便绝对无法取回那卷割地条约!如今,我虽已胁逼皇上签下割地条约,但只要这卷条约未交到金人或东瀛倭寇手上,我也仅是卖了一半的国!只是你若败给我,而让我成功将条约交到中原死敌之中,届时候,我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卖国贼!”
他始终未有把自己是金人的真正身世告诉无名,他要他为阻止他成为卖国贼,而全力应战!
“二弟!我慕应雄再向你重申一次!你若要报我娘对你当年的知遇及养育深恩,你就一定不能让她一生唯一的亲生儿子——‘我’卖国!你若想从我手上夺得这份卖国条约,你便必须先以你的英雄剑劈断我的英雄剑,你一定要先打败我!”
眼见应雄已决绝若此,无名深知今夜再无转圜余地,他亦抖擞精神,答:“很好!
既然大哥一意孤行,二弟亦再无不战之理!不过在决战之前,希望大哥能答应二弟一个请求!”
“说!”
“我希望大哥若真的落败,便从此封剑!不要再胡乱显露武功!只因大哥的剑已是皇者之剑,若不封剑,二弟终生还是会寝食难安,不知大哥会于何时何日,又会想逼二弟成为什么而出剑卖己卖国!”
却原来,无名要求应雄封剑,是不希望他日后或会又以剑卖国来逼他?应雄闻言当下莞尔一笑,他明白,无名这个要求,是为了他这个大哥设想,他不想他日后还有可能成为卖国贼,他要断绝这个可能!应雄于是亳不考虑的答:“好!二弟!大哥就应承你!”
“只要你击败我,大哥以后就从此封剑!”
“废话少说!我俩如今就亮剑!”
“正式决战吧!”
应雄语声方歇,戛地“铮”的一声!他手中的英雄剑已然出鞘!剑光万丈,令人不能直视,就像他那颗为成全无名而不惜背负卖国污名的忠肝义胆,同样令人不敢直视!
无名亦是不由分说,一把已将自己背着的剑匣重重插在地上,剑匣登时应劲破开!
而匣内的英雄剑,赫然无法出鞘!
只因剑已无鞘可出!
剑鞘已在剑匣破开之时,给无名的无俦内力震爆!迸为寸碎!
两柄盖世无敌的英雄剑,此刻都分别握在两个盖世无敌的绝世剑客手上!这两柄剑,曾为成全、陪伴另一柄英雄剑而诞生!恍如应雄为成全无名的命运!也曾被当年的大剑师预言,无论两柄剑如何惺惺相惜,亦必有一剑为另一剑所断!
而在今夜,是否真的会如大剑师所预言,二剑当中,二人当中,必有一个战至——
剑断?
人亡?
应雄根本丝亳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只是傲然狂笑,为终能逼其二弟回复武功,更为终能逼其成为剑中神者而狂笑:“哈哈!无名!战吧!就用尽你的全力与我慕应雄战吧!”
“只要将我这头恶魔打入地狱,你方才可成为斩妖除魔、鬼神辟易的救国英雄!”
应雄一定要无名亲手打败最强的他!唯有这样,他极望其成材的二弟才会是人间最强!天下第一!才会如他这个将要向地狱逐步沉沦的恶魔所愿!
所以他的第一击,也要绝不留情!一出手便已是其以莫名剑诀所悟所创的“杀情剑”,且还是杀情剑以绝以霸为先的——杀绝天地!
“杀绝天地”乍出,登时天昏地暗,赫然有数以万计的剑影遮天蔽地,俨如天地真的已给其剑杀绝,浑无任何空隙、生机、破绽地直朝无名迎头盖去!
狠辣劲招临门,无名却依旧面不改容,只是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无奈的哀伤,他为应雄而哀伤。
他十分明白,应雄愈是出招狠竦,他为逼其二弟成材之心更急切!他对无名的期望亦更高!高得他这个大哥也负担不来!
而就在杀绝天地逼至眉睫的一刹那,无名终于不得不出剑了!他已不能不与这个他不想击败的大哥一战!
“波”的一声!但见剑光一闪,他手中的英雄剑赫然一剑化作万剑,硬生生迎回应雄已杀绝天地的万道剑花!
莫名剑法!无名所使的,正是他在剑宗冰窖内,同时以莫名剑诀另行自创的莫名剑法!
顷刻之间,“当当当当”之声如雷贯耳,迭响不绝!杀绝天地的万道剑光,与莫名剑诀的万道剑光,终于短兵相接,霹雳硬碰起来!
这场难为应雄难为无名的难为一战,将会谁胜谁负?
“前辈,你与你二弟无名的这一战,到了最后,到底谁胜谁负?”
茶寮之内,聂风、步惊云,与及那四个仍呆然跪地的“陇山四君子”,早已把应雄及无名这双兄弟的一切恩怨纠葛听至这里,甚至那茶寮内的掌柜及一众伙计、茶客,亦万料不到眼前的白衣汉子,原来有一个真姓名唤作——
慕!应!雄!
那陇山四君子在倾听之时,虽亦曾被应雄及无名之间的恩怨所吸引,惟乍闻应雄原来是金人,面上却泛起无限鄙夷之色。
相反,聂风与步惊云却并未因眼前人是金人,而有丝亳鄙视;对向来神魔不惧的步惊云来说,根本便不会计较什么神人魔妖,更遑论会计较一个人是否金人!
或许,在步惊云莫测的心中,只介意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人!
再者,步惊云亦从未想过,小时他所遇的黑衣叔叔,他那股万古的沉郁无奈,除了是伤痛其爱妻惨死,原来也是为了惋惜一段一生也无法斩断、淡忘的兄弟之情,只是,当年他在黑衣叔叔的地方,曾无意看见其爱妻的灵牌上刻着“小瑜之灵”……
小瑜,尽管她如何深爱应雄,她,最后还是嫁给黑衣叔叔?她最后也免不了薄命一生?
而聂风,更是深深感动,他完全投入,故适才方会忘形地问了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汉子“应雄”,究竟谁胜谁负。
对于聂风的关心慰问,此刻已十分潦倒的应雄实相当感激,但见他无限爱惜的抚了抚自己手中的那个残旧胡琴,恍如当年无名在战前抚琴一样,这胡琴,竟一直串连着两颗惺惺相惜的兄弟心,可惜,当日送琴给他的好兄弟已经……
应雄摇首,深深叹息:“那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也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