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雄但见英名满脸愕然,邪邪一笑道:“怎么样?很惊讶,是不是?”
“犹记得,五年前你以一人力碎八剑,多么英雄威风!你还好像曾救了我呢!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了!这五年来我一直穷思苦研,每日皆苦练爹传给我的掌法,还遍阅各门剑谱,内力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但你——”
“这五年来,我一直见你自暴自弃,顾影自怜,并没练功,即使是天赋再惊人异禀又如何?若不勤下苦功,你的功力便停留在五年前的昨日!如今,我的进境已超乎你的想像!你再也不是我的敌手!”
不错!即使是天才是异禀是惊世英雄又如何?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任何异人因任何原因疏于习练,最后都难逃败亡结局!在街上沦为乞丐的人,有部份可能是本来天赋奇材却又自恃奇材,因懒性而停滞不前,最后逼于沦落街头。
出乎意料!此刻的应雄既然比英名更强,英名更是无法抵抗,“噗”的一声!应雄便硬生生把英名的手送到圣手手中,只是,当圣手甫握英名之手时,他霍地——全身一震!
不单身躯一震,摸骨圣手还拉着颤抖的嗓子高呼:“不……可能!不可能!”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的……人?不!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人!不是……鬼!不是……魔!不是……神!不是皇!你只是一头用剑一生的……怪物!你是孤星……凶星!所有接近你的人……都难逃一死!啊……”
“世上……怎可能有这样孤独……刑克的命格?你……是只用剑的怪物!你尽管将来可能成为盖世英雄、一代天骄又如何?武林……将会因你而生灵涂炭!江湖更因你而会……长久萧条!啊!你……你这只害人的……怪物,为何不早死早着?为何不……自行了断?免得……遗祸人间?害尽你身边所有至亲亲人?”
摸骨圣手一面失常地高呼,一面失常地颤抖,他握着英名的手,也怆惶挣开,像是唯恐再握久一些,他便会被其身上孤星之气克死当场!
想不到结果竟然会这样的!竟然会这样的!
英名全然怔住,也许他早预计自己的命不会好,却不虞这摸骨圣手会形容得那样可怕!活像他的生存,只为要害死所有有生命的人!再者,这摸骨圣手的惊惧反应,也着实与当年慕龙请回来为他看相的相士反应一样——疯狂的恐惧!
小瑜固然惊愕,霎时更有点同情英名,因摸骨圣手在蜂拥的围观人群中,说出这样一番叫英名“早死早着,别再害人”的话,众目睽睽,英名的自尊简直已荡然无存,他的心是何等难堪?
应雄心头更即时感到一阵歉疚!他本不料结果会是如此!因他心想,也许这摸骨圣手会说一番“英雄盖世”的话,可能会对英名有少许鼓励,谁不知,摸骨圣手口中的英雄虽然盖世,惟亦——误世!
无从细想,应雄立时补救,故意歪嘴一笑,道:“嘿嘿!克尽所有人,殆误苍生?
圣手!我看你是酒喝得太多,算愈来愈不灵光了!如果你有眼睛看见他的样子的话,以他这副庸贱之相,庸碌一生尚可,有怎有资格祸延江湖、令武林萧条的怪物?我相信,他连一条狗也克不死!”
说至这里,应雄又斜目朝英名一瞄,续说下去:“其实,一个人是否涂炭生灵的怪物又有何重要?最重要的是,绝不向命运折腰!即使命中注定又如何?天意弄人又如何?
只要一个人笃信命运,由于他深信,他便会身不由几地朝命运的安排走下去,他的命,会落在命运手中!但——”
“无论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不好,只要他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并坚决不依命运的安排而走,他便有可能、甚至有权去改变自己命运,纵然已改变的命运仍未可知,总算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对!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这就是慕夫人临终时对英名最大的期望!如今藉应雄的理解再说出来,竟亦听得一直对命运深信不疑的摸骨圣手瞠目结舌!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竟能说出至少需经历数十年仓桑才能体会的话。
应雄犹怕英名不明白他的意思,还连忙补充:“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无论你是正是邪是神是魔,又岂能尽如人意?只要自己一生能作出生而为人的最大努力,真真正正的生存过,便能——无愧于心!所以——”
“我从不相信命运!”
“我只相信,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应雄一番肺腑之言,似是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惟是,其实是想激励英名,只是英名听罢,却仍是木无表情,一片茫然,良久,他蓦地吐出一句似叹非叹的话:“可惜……”
“我,有愧于心!”
不错!慕夫人之惨死,已令他毕生蒙上阴影,他一直有愧于心!
亦因如此,他才会一直留在慕府任劳任怨,他只求能暗暗代慕夫人看顾慕龙父子。
应雄一愕,小瑜也是一愕,应雄逐渐明白,英名何以如斯壮志消沉了,他还想再说一些什么,惟就在此时,英名已黯然转身,排众离去!
“英名表哥——”小瑜见他神情死寂,不知他将会如何处置自己,慌忙尾随追出,应雄亦欲紧随而去,谁知在他刚要举步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位哥哥,我也相信,你的义弟不是孤星!”
应雄一愕,这句话若出自一个大人口中,不足为奇!但却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那这小女孩便未免过于成熟了,当下回头,赫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已站在自己身后!
瞧这小女孩虽只得八、九岁上下年纪,惟一张脸竟流露一股妇人才该有的雍容与慧黠,只是她衣衫略见残旧,顶上束了一个小小的妇人髻,一脸抹不掉的风尘,背上背着一匣短箭与一柄小杯,腰间还挂了个小布袋,上绣一个“凤”字。
应雄乍闻那女孩所说的话已是一奇,乍睹她这身小妇人的装束更是大奇,只感到这小女孩确是有趣极了,不由纳罕问:“小妹妹,你说我义弟不是孤星,你何出此言?”
小女孩的目光之中复又闪过一斯慧黠,答:“他的眼神很忧郁,而且像不想伤害任何人,怎会是害人害物的孤星?”
想不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竟能看出这么多大人们看不透的东西!应雄更感到乐极了,一时忘形,索性和她抬,再问:“但,那个摸骨圣手说,他的命是孤星,他纵然不想,也没半法阻止自己……”
小女孩未待应雄把话说完,以迳自抢白:“怎会呢?他怎会没办法阻止自己?他有你呀!你是他的大哥,你一定会设法帮他的呀!”
应雄失笑:“我帮他?嘿!小妹妹,你适才没听见我骂他贱人?还奚落他?你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会帮他?”
小女孩又道:“不!你并没有奚落他!你是为了他好。”
应雄只见一个小女孩竟亦明白他这个男人所干的,心头不由一阵抽动,更出奇地鼻子一酸,他第一次感到,世人有人明白他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
“为了他……好?小妹妹,你从何见得?”
小女孩又答:“不是见,而是‘感’到!可以给人‘见’到的事未必是真的!有些见不到、但能‘感’到的事才算是真!”
“这位哥哥,你虽然看起来很骄傲,但你有很善良的眼神呀!尤其是你望着你义弟的时候,你看来虽然恶,但没有恶意,你是为了他好!”
看来“恶”却又没有“恶意”?这小小女孩竟有一双看人看得如此剔透的慧眼?应雄更是啧啧称奇,小女孩此时又道:“你是为了他好,而他,也是为你好!大哥,你义弟的眼神看来虽然颓丧,浑没光采,但我感到,他的眼还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深处,仍未激发出来,只要他一发出来,届时候,他便可成能为一个大英雄哟!”
小女孩说此话时,居然流露一丝异常欣赏、崇拜的眼神,英名虽已远去,她仍在回味着他的风采,英雄的风采!
应雄见其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崇拜之色,更是乐极,因为世上竟有另一个女孩和他同样欣赏英名,且还年仅八、九岁,他不由又道:“有趣有趣!小妹妹真有趣!小妹妹,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乍闻应雄提问自己的名字,这小女孩却出奇地略现羞色,腆的看着腰间小绣包上的“凤”字,缓缓的答:“我姓‘凤’,叫‘舞’!”
“凤舞!”
凤舞?好一个漂亮的名字!只是,应雄万料不到,眼前这个唤作“凤舞”的小女孩,终有一日会展翅飞舞于其弟英名身边,她,将会一生忠心的追随着他!
她会欣赏他!崇拜他!守护他!体谅他!了解他!甚至……爱他!
有爱难圆,有缘又难爱,最后只得……
非主非仆,亦主亦仆,这就是——凤舞……
这里,终年都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烟雾,碧水寒山,这里是碧水山上的一个寒山!
这里,也有两柄不知应否是剑的——剑!
全因为,剑,应该是钢是铁是金是银所铸,但,这两柄剑,却是石造的!
石造的剑也算是剑?
不知道?
然而,瞧这两柄剑上的风尘、裂痕,它俩仿佛自天地之始,已经被插在这里,它们,已历尽数不清的春秋朝露、碧世沧桑。
它俩,又仿佛是两个历尽沧桑的英雄,一直站于此寒山之巅,细看山下一切苍生兴亡,忿看天下一切不义不平之事,可是,它俩纵然不忿,却是爱莫能助,因为,没有人拔它们去铲除一切不平事!
不!应该说,自两柄剑诞生之始,从来没有人“能够”把它俩拔出来!
从来没有!
然而在此寂寥肃杀的今夜,终于又有一个人前来此寒山之巅,前来拔剑!
他是——
四十二岁的……
剑圣!
剑圣降临,却并没有浪费半分时间!雄伟如天神的他纵身一跃,已然落在这两剑之畔,右掌暴出,便要握着其中一柄石剑将其一抽而去!
他从不浪费任何时间!只因为时间对于一个庸碌的蠢财已是异常宝贵!时间对于一个圣者,更宝贵!茫茫天地岁月去如一刹,唯有极力争取!
惟是,当剑圣沉稳的手快触及其中一柄石剑之时,他的手遽地停于半空!他突然不动!
他不动,只因他已瞥见自己的手在接近石剑刹那,两柄石剑赫然各自崭露一条新的裂痕!俨如二剑会随时崩断,灰飞烟灭一样!
剑何以会蓦现裂痕?是否因为,剑虽不懂人语,但剑其实有知,它们并不欢迎剑圣把它俩拔出,因为剑圣只是“圣”!
他还不配!
故,它们才会崭露裂痕,以明死志,若然未有适合的人把它俩拔出来,它们便——
宁为“石”碎!
不作“剑”存!
这就是真正的英雄气概!连剑,也是英雄!
剑露裂痕,剑圣见状登时面色大变,怒火中烧的喝:“妈的!好不识抬举!连举世无双的无双神剑,也要折服于本剑圣无敌之手,你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为何偏偏宁‘碎’不屈?为何偏偏不让本剑圣拔出来?”
“妈……的!”
被剑侮辱,剑圣羞怒难当,再难自己,不禁仰天狂叫!狂吼!狂嚎!
然而!就在剑圣怒吼之际,天上惊雷乍响,一道紫电疾劈而下,刚好便要劈中剑圣,幸而剑圣已是出神入化,身一移已然避开!
“妈的!”
按遭雷劈,剑圣又再向天怒吼,更举起携来的无双剑,抗天暴叫:“天!你劈我?
你敢——劈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天罢了!你是哑的!你是聋的!你从来不解苍生疾苦!你有资格劈我吗?呸——!”
“天!你给我好好听着!总有一日,我剑圣一定会超越世上所有人,更要超越你!
你给我好好听着!世上绝对没有我剑圣办不到的事,总有一日,我会拔出这俩柄曾经侮辱我的——”
“英!”
“雄!”
“剑!”
英雄剑?这两柄其貌不扬的剑原来唤作“英雄”?
它们为何不让出神入化的剑圣拔出?
它们还要等谁?
两剑无语,惟剑圣口中的“英雄剑”三字甫出,天上又再次沉雷暴响,仿佛,上天又再次给剑圣一个肯定的答案——他虽已超凡入圣,但若论英雄……
他还不配!
寒山远处的另一个险峰,却有二人远远眺望着剑圣被剑侮辱的一幕,这两个人,是两个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人!
那年清的头蓄长发,骤见远方的剑圣被辱,不由惊讶:“连剑圣也不配此二剑?”
那年长的答:“不配就是不配,那管他是圣!”
“但,到底要谁才能与剑匹配?才可把剑拔出?”
“这个嘛!或许我曾见过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也许可以!”
“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毋庸着急!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因为……”那年长的说至这里语气稍顿:“他俩,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那年长的说罢,斜斜一瞄身畔的年轻人;黯淡的月光映照在那年长一双眼睛之上,他眼睛依稀泛着智慧的光。
他有一双很有智慧的眼睛!
他有一双曾监视一双兄弟五年的眼睛!
天啊!就是他!就是他这双眼睛,曾在无数个幽暗的角落,无数夜晚……
监视了应雄与英名五年!
是——
他?
弥隐寺前的大树枝摇叶落,仿佛已经倦了。
弥隐寺内的金佛逐健黯淡无光,仿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犹未倦。
诵经晚课已过,寺内僧众都依时就寝,只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却未有半分倦意,依旧在弥隐寺的大殿上一边敲打木鱼,一面专心诵经。
就连被他敲打的木鱼,也给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绕大殿诵经之音,竟尔被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打破。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虽已听见了这阵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全神贯注念经,不知是因他的心实有太多的伤心往事,需以念经收摄心神?
还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了十五年记忆的和尚,他在以经填塞他脑海所有的空虚?
那个步进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这十七岁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经,那人叹道:
“我徒,你口中虽在诵经,但心中却未明经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连念十日十夜,但口虽有经,心中无经,又有何用?”
什么?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经?这份坚毅刻苦的修为,实非凡人能及!
他既有此等修为,何以还要苦苦念经不停?
白衣和尚骤闻进来的人所言,霎时停了下来,过了良久良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师父,你是知道的!两年之前,你给我喝下你为我精心研制的孟婆茶,希望弟子能忘记十五岁前的伤心往事。诚然,弟子确是忘记了种种前事,只是,不知何故,心中却不时还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仿佛心底有一个故事,日夕难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苦苦念经,以求能平伏这股已记不起的哀伤,尽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经……”
那个进来的人听毕无奈一笑:“唉,给你服下孟婆茶,实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错事!
为师满以为自己所研制的孟婆茶可像地狱孟婆茶般,令人忘记种种痛苦前尘,重新做人,谁知却仅可令你忘却前事,却忘不了前事给你带来的哀伤……”
原来,这个进来的人便是弥隐寺的主持“僧皇”,也是当年剑圣寻访的僧皇!
但见今时今日的僧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