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络绎不绝地进来,然后各自找着自己的位置,坐定后就是和周围左右相熟的人交谈,所以一直也没能安静下来。这次织田信忠和他的两个弟弟信孝与信雄,都有了各自的席位,而不再与织田信长同桌,身边也都有各自的一个小群体。不过因为后两个只是刚刚元服而且是继承附庸大名,所以略略显得有些单薄。
池田恒兴也坐到了一门众那边,他挽着阿市进来时还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哄动。阿市的身份相当敏感而且依旧保持着一定的美貌,所以在织田家的内部关系中还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有人主动与我寒暄,但毕竟不是今天的主角。
“你还得真够早的!”“猴子”带着宁宁走了过来,他的位置还是在我左近。只是浅野长政和羽柴秀长因为身份问题没有同来,儿子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居然比我还积极,真是有些反常了!”他说着就坐在了我的身边,宁宁也与仙芝攀谈起来。
“来晚的话怕被堵在外面!”我微笑着答了一句然后向前靠了靠身子。“你对备中的事情有什打算,是否需要水军相助?”
“虽然三村家还是大约两万军队,但却没有值得担心的将领存在!”他倒是没有想瞒我的意思,不是因为信任我,而是以后可能说不定会有局势的改变。“三村元亲并不足惧,但不知道毛利家会是个什么态度。虽然他们如今直接出兵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一定会煽动其他的人。现在主公执掌天下的大局已定,所以不想显得过于咄咄逼人。要是动用水军两路袭击,预谋的迹象就太明显了,还是我自己慢慢制造机会吧!”
“你自己有数就好!”我也没有继续追问。现在我们利益相关体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几乎已经谈不到感情的问题。以后他有困难我还是会帮,但已经不会无利起早了。备中……有两个港口和海岛还是不错的!“对于柴田的晋升听说了吗?他的领地已经超过百万石了!”我指得是柴田胜家补续加贺、越中守护的事情。
“是啊!”他的胸部剧烈起伏了一下,但是又迅速平静了下来。“加贺的一向宗还未平复就又去惹上杉谦信,但愿……”他的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我猜测是“噎死他!”。
“听说这次上杉谦信也派员来贺,那么就表示他已经惧怕主公了!”我的眼睛向大厅的里侧瞅去,那里已经开始有侍卫列队了。“而且你最好别盼着柴田那里有麻烦,那对你我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一怔之后他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主公到……”侍从用一柄特制的粗柄短枪在地板上重重顿了一下后,扯着嗓子对大厅了喊了一声,众人立刻结束交谈安静了下来。
织田信长气宇轩昂地噔、噔、噔走了出来,一双鹰眼今天出奇的明亮,除了衣饰华美外他今天还明显经过了一番特别地修饰,两撇小胡子上居然都刷了油。
“近卫阁下、西园寺阁下、飞鸟井阁下……到!”尾随着织田信长的名字是三位公卿,尽管举止高雅态度却有些像跟班。作为身份最高的关白太政大臣近卫前久,居然还是在昨天赶着来作这个“跟班”的。
“近卫阁下请!”来到位子上后织田信长只对近卫前久作了个客气的表示,可自己身子已经往下坐去。
“还是织田殿下请!”三位公卿客气地推辞着织田信长实际上并不曾存在的“客气”。
“诸位殿下、大人!”可能织田信长自己也觉得并不需要太“客气”,直接跳过谦让的程序进入开场白。“这一年来我们织田家再次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诸位的功绩也是人所共见的!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天下的太平盛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真正的乐土……”他的口才确实不错,尤其是在鼓动和吹嘘的时候。
在织田信长口若悬河的时候,下面的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作出侧耳倾听、大为感动的样子,好像也唯有如此才能显示出自己对织田家的忠诚。不过身边那只“猴子”倒是真的听得非常仔细,嘴唇也在一张一合地叨念着什么,应该是仔细品味着未来新的形势动态,时刻算计自己可能的利益。“幸亏有很多人帮我收集、整理、分析,不然也该秃得成了他这个样子了!”我揶揄地想到。
偶一回头我吃了一惊,隔着六七张桌子外的松永久秀居然在擦眼泪?!不是仅仅装模作样的事,真真正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在擦眼睛,不但手绢湿润眼睛通红,鼻子里还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不过手绢里是否加了辣椒或者洋葱我就不知道了。可织田信长却丝毫也没有怪他破坏气氛的意思,相反还偶尔用欣慰和赞赏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这个老王八蛋,真能装!”很多人和我一样在心里痛骂他的同时,也在遗憾着自己准备的不足。想必很多人都在问自己,我怎么就不能这么无耻、这么的不要脸呢?
能干的人通常不只精通一种技能,松永久秀即便不当商人或者武士,作一个演员也一定能够成为大师。出于对火候的精湛把握,他并没有把表演转化为闹剧,始终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程度。
“右大将殿下,老臣……老臣实在是太激动了!”织田信长一说完,他就抢上去第一个说到。“天下能恢复这太平盛世,都是右大将您的一人之功。您的德行可比唐尧、虞舜,功业盖过夏禹、成汤,生在这个时代是全天下人的福气啊!”说完他激动地又擦了擦眼泪。
“是啊!是啊!松永殿下说的太对了……”不管心里是怎么骂的,众人必须随声附和。
“松永殿下实在是过誉了,大家也不要这么相互恭维!”织田信长这次没有作过多的谦让,只是非常泛泛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转向了左边并列主位的近卫前久。“近卫阁下,您说不是也说两句啊?”
“是、是、是,是该说两句……”近卫前久也拿出了一块手帕,不过是为了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为屋子里有些热了,他稍微推了一下高高的立乌帽。“今天我们大家汇聚在这里,一切均是源自织田殿下的旷世功德。松永殿下刚才的话我非常赞同,可以媲美这样伟业的唯有古之圣贤!对此天皇陛下亦已深知,因此特命本阁来颁布一道御旨!”说着他收起手帕,从侍从递上的盒子里取出一卷纸双手捧到织田信长面前。
“这是……”织田信长皱眉盯着那卷东西,表现得非常“意外”。
“有鉴于织田殿下的旷世奇功,天皇陛下下诏任命殿下为正二位内大臣!”那位位极人臣的近卫关白此刻却表现得有些谄媚。
“些许微劳居然让陛下如此挂怀,我信长实在是愧不敢当!内大臣是朝廷的辅政要职,我就……”织田信长微微沉吟了一下,仿佛在考虑着谦让的措辞。“愧领了吧!”说完一把将那卷纸接了过去。
“恭贺织田内府殿下!”又是松永久秀抢先高呼。
“恭贺织田内府殿下!”众人随之。
“真是个热烈场面啊……”织田信长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很欣慰,又好像还有一丝遗憾。
“回禀主公!”这时一个守门的侍大将跑进来禀报道:“上杉殿下的使者刚刚到了,就在门口!”
50、龙吟
能得到朝廷册封为内大臣的职位,织田信长自然是非常高兴,但与上杉谦信的前来降服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
织田信长心里害怕武田信玄,这件事了解他的人其实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住多少人,而以他的偏执心理这又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武田信玄死了,去掉了压在织田信长心头的一块万斤巨石,可另一块巨石又随之压了过来。人死了就已经完结了,一个死人可怎么超越啊?织田信长已经不可能在正面击败武田信玄了,那岂不是永远将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让心高气傲的织田信长怎么受得了!
现在好了!上杉谦信前来低头称臣,这可是武田信玄穷其一生也没有达到的目标。现在他织田信长作到了,这不说明他比武田信玄要高明上许多吗?在这个他一手建立的天下第一城堡里,在公卿关白以及所有远近大名面前,与武田信玄并称“龙虎”的上杉谦信上表称贺,他织田信长不是天下第一那谁是天下第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一个满身风霜的武士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岁数已经年近五十,虽然面目平凡无奇衣着也很朴素,但却带着一种无法为人所忽视的气势,那是经历了浴血百战出生入死后得到的气势。虽然他是由一个织田家的将领领进来的,但所有宾客们都本能地忽略了他前面的人。
看到这个人双手空而且没有副手,织田信长有些诧异又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发怒。“是直江大人啊!一路辛苦了,请坐吧!”一个侍从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他的面色稍微好了些。
“谢谢了!”直江景纲以北国人特有的憨直答应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搓了搓手。
“大人看样子是操劳了,一路上不太好走吧!”织田信长并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反而宽容的问候到。有时候他也会表现出雍容大度的风范,不过一般都是在已经掌握大局的公开场合。
“是啊!我原本起程是不晚的,可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雪!”直江景纲也没有对织田信长的关怀进行答谢,而是自顾自地对双手哈着气。“本来也不想赶在这么晚的时候才到达,可耽误了两天也实在没办法。路上冒着大雪赶路连马都掉膘了,以为只有东北会这样,想不到紧急也是如此……喂,有热汤吗?最好是来上一杯烫酒!”他对不远处的一个侍从招呼到。
“哦?”那个侍从有些犯傻,这样不见外的客人并不常见。按道理应该是客人表示一番不辞辛劳的仰慕,而主人在慰问之后赏赐酒席,不过也有主人诚心难堪客人的情况,所以呈上酒宴要等主人的吩咐。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没听到直江大人的吩咐吗?”虽然织田心战也有些不明就里,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表现出大度宽容,也许北方的武士们就是这样说话的吧?
“果然是香浓的好酒,怪不得各地的大名们都要争先恐后地到京都来哪!”直江景纲捧起送上的美酒满满饮下一大杯,然后感慨万千的说到。“不过这样的酒却少了些烈性,长期饮用只怕浑身的骨头会变得越来越软。公卿显贵们或许并不在意这一回事,但是武士们……就要缺乏经历风雪的意志了!”
“哗……”尽管非常不礼貌可还是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这个人未免是过于的特立独行了!难不成这里有什么问题,上杉谦信也是在喝醉的情况下派出了这么个人。
“这个人是不是脑袋受过伤,至今也没好利落?”“猴子”用疑惑的语气低低对我说道:“这个直江景纲也算是越后有名的大将,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毛病啊!”
“这我就更不清楚了!”我的目光依次看向近卫前久、西园寺公广和飞鸟井雅教,这三位贵人的脸已经羞成了红布。
“谦信公遣大人前来,不知道有什么指教吗?”织田信长现在对这个人也是不敢“领教”了,想说完正题赶紧把这一页揭过去。
“哦,鄙主公听闻右大将建立……”直江景纲听他问就随口说到,并没有拿出书信一类的东西。
“大人错了……”飞鸟井雅教不知死地打断了他的话,谄媚的继续猛拍织田信长马屁。“织田殿下功高德勋,蒙天皇陛下施恩进阶,已经是正二位的内大臣了!”
“又降价了?这在越后时却还不曾听说!”直江景纲用淳朴天真的表情,重重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自应仁之乱以后,朝廷声威是大不如前了!一些谄佞小人不但蛊惑圣听卖官鬻爵,还为求眼前蝇头小利而一再降价。殊不知‘人必自重人衡重之’,自己都落价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指望别人看得起吗?”
飞鸟井雅教的脑袋已经快要藏到了桌子下面,只可惜地板上没有个窟窿让他好钻下去。虽说如今的公卿确实已经失去了权力,但让人家这么当面侮辱也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直江大人真是诙谐,这倒是为今日的聚会增加了些欢乐喜气!”近卫前久虽说岁数不是很大,但作为执掌朝政的关白承受力(或者说是脸皮)要比一般人更强些。他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申饬或者辩解,不然就是名垂“青史”的绝世笑话,索性不如大事化小一笔带过。“谦信公之忠义之名天下皆闻,就是天皇陛下也是屡有提及。十数年前他上京蒙陛下召见,在下不才亦曾参与其事,至今想来,谦信公的风采依旧令在下心仪不已!谦信公素秉义行,遣大人来必是又有什么关乎天下的大事吧?”
“妙!”我在心里也不禁喝了一声彩。按照他的说法,如果直江景纲再要一味的挖苦讽刺,那么就是也给上杉谦信脸上摸了黑!既然上杉谦信是忠于这个朝廷的,那么你这个家臣总是攻击朝廷重臣是何居心,而且上杉谦信派你来总不见得是胡闹的吧?那也有失他的身份。现在台阶是给了,关键看直江景纲如何接招了。
“近卫阁下说得是……”见他说话直江景纲果然严肃了些,不知道是尊重他的品阶还是为人。“鄙主公长久以来一直致力于天下大义的推行,哪怕是面对再多的横暴势力也决不退缩。鄙主公从不认为作这些事需要什么褒奖颂扬,只是秉承着胸中的一腔天地正气。鄙主公之所以此次遣下臣前来,就看到了天下一股承平的希望,对于早日还天下以正道,越后上下绝不计生死,更不应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所以下臣带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请朝廷和织田殿下能够允许我们尽一份力!”
“好呀、好呀,不愧是名闻遐迩的谦信公!”近卫前久如春风拂面的鼓起了掌,看看织田信长又看看直江景纲,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能有谦信公和织田内府殿下共同携手,这下真得是承平有望了!从此诸般宵小之徒再不足虑,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乃开百世未有之功业,天赐鸿运与我朝。我等能够亲历此等盛事,足可堪慰平生。此间事了,我将立刻上疏天皇陛下,布告天下,以慰海内人心!”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好不容易吃上饱饭的公卿们最怕的就是战乱。
“嗯……”织田信长原本已经开始铁青的脸色开始缓和了下来,上杉谦信能够承认他是稳定乱世的“希望”就算一种变相低头了。个别手下因为心里别扭说几句怪话可以被原谅,这也正是他向天下展示胸襟的时候。“谦信公的话实在是过誉了,我信长更是深表惭愧。现在朝廷初定天下还不太平,急盼谦信公早日上京共襄盛举,我信长也好能够早晚请教!”
“其实不必那么麻烦,欲使天下安宁织田殿下一人足以!”直江景纲一反刚才的态度,居然给织田信长戴起了“高帽子”。可此时的话里讽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不少人已经意识到情况大大的不对了。
“谦信公是不是过谦了,织田内府殿下和我们都是急盼着他为天下尽一份力呢!”西园寺公广一时头昏重又犯了飞鸟井雅教的错误,居然一点也没有吸取别人的教训。
“那倒也不是……”直江景纲这时已经不再做作,脸上浮现的尽是冷笑。“鄙主公言道:当今天下的祸乱之源就是织田,此逆一去天下立刻太平!若是织田殿下能体念天下苍生之苦,散去部队交出领地,从此出家避世以赎前罪,则是天下幸甚!百姓幸甚!如若不然,鄙主公只好挥师西进,为天下除恶了!”
静,难以想象的静,确切说是所有人都傻了!
“请直江大人下去休息吧!”好半天织田信长才憋出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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