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呢!”原本是想对质,可查立民的脸上却堆起了虚伪的笑容,“下来抽,你坐在窗台上多危险。”他在讨好史申田。
史申田毫不领情,从窗台上蹦下来:“你怎么跟瘟神一样。”
“不是!”查立民正欲发作,怒火又被压了下去,“我……你……”他说,“你总得让我知道点什么吧!”
“你没什么需要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我都不知道。”史申田走过来,扒开查立民,“别烦我,我还要做实验呢!”说话间他已经出了办公室的门。
查立民怎么拦得住身材魁梧的史申田,对于这样的无赖行为,他可是一点办法没有。
“没用的!”
查立民正憋着情绪,在房里思考对策,李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们搞些什么。但他就是个书呆子,一根筋,认准的事儿,谁都劝不了,我跟他同学四年了,还不知道他!”
“可,可这也太邪门了吧,见过嚣张的,没见过那么嚣张的。”
“他这哪算是嚣张,你都没见过更离谱的呢。说得好听叫不懂得跟人交流,实际上就是个二愣子。”
“这样谁会和他做朋友,以后有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他?”
“你觉得他需要朋友,需要结婚吗?”李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明天周末,有个中学的学生要来参观我们的‘大脑实验室’,学生会就我一个人负责,我让他帮帮我,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儿,都是平庸的人才会干的。感情我这干的全是没谱的事儿。”李斌摇摇头,略显无奈,将实验室的钥匙放进抽屉,“我原本周末还要回家替我二姨过生日呢。现在好,只能贡献给这‘平庸’的事儿了!”
“走吧,等他什么时候愿意理你了,自然会来找你,否则就算你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无济于事。”李斌过来搂着查立民的肩膀,像搭着一个小朋友,奉劝他说。
查立民点头,跟着李斌去坐电梯。李斌回实验室,查立民到一楼后,又折回了顶楼。他突然想起来,学生会的办公室没有锁门的习惯,现在里面没人,查立民闪了进去,打开李斌的抽屉,然后把实验室的钥匙揣进了自己的荷包。
夜风很冷,寒侵霜凌。查立民缩着脖子看手表,晚上11点40分。
他咬着牙关,站在生物楼下已经二十分钟了。好不容易撑到五分钟前,12层最后一个房间的灯终于熄灭,没过多久,四个学生从楼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把钥匙“顺”出来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付诸行动却恰恰相反。都说好奇害死猫,可这回是查立民好奇这只猫。
既然史申田不肯说,现在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深夜的生物大楼的阴森恐怖,他是领教过的。查立民几乎是在万分纠结的心情下,迈进了黑洞洞的楼道。
楼里的灯灭得很彻底。只有走廊深处的幽蓝节能灯还闪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上了浅浅一层寒光。整个大堂像个手术室,手术里很安静,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查立民正缓步走向手术室的阴暗处。
电梯还开着,按下按钮,顿时电梯井里传来嗡嗡声,这声音就像个沉闷呻吟的老头。墙上红色的指示灯逐级而下,电梯门开,查立民进去后转身按了“12”。门合起来的一刹那,挂在半空的一轮弯月,正躲在黑纱一般的薄云后,露出狰狞而又凄厉的笑脸。
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电压好像不稳,快速上行时,总是咯噔咯噔地停顿,查立民有种失重后的晕眩感。电梯头顶的光,忽明忽暗地跳跃,四壁不锈钢的镜面上反射着数个他变形后的脸。心理学家说,在这种情境下,人最容易产生臆想,恐怖就是从这种幻想中来的。
查立民似乎闻到了一种味道,消毒水里夹杂着腥臭。生物大楼没有货运电梯,那些人和动物的尸体,就是经由这里被分配到各个科室。它们被解剖、分离、掏空内脏、剥下皮毛,支离破碎、滴着鲜血的残骸,被塞进黑色的垃圾袋,下电梯送往焚化场。
一想到深更半夜,自己正和它们同居一室,查立民的呕吐欲立马涌了上来。
四周的环境冷冰冰的,感觉好像浸透了尸气,正在形成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压抑且包围着他。
一个奇奇怪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天花板上有东西。
是什么呢?
是花花。
花花的后半段皮肉尽失,它正四肢张开倒吸在电梯顶,眼珠圆瞪俯视着自己。
突然有一滴液体滴上眉梢,查立民整个人都快窒息了。
花花奋勇撞树、自残都是亲眼所见的,如果它现在就出现在头顶滴着血,完全是有铺垫的。查立民的心脏像被人捏住,不停地挤压揉搓,他慢慢抬起头,视线顺着金属光泽的电梯壁缓缓而上,壁上隐隐约约倒映着一个黑影,仿佛事实就如他想象中一样,他眯着眼迅速抬头,结果……头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用手指撸撸额头,液体无色无味像是水,天花板上不知道哪里来的湿气,现在汇集成了水珠。
一场虚惊,哐当一声,电梯到了,门朝两旁展开,眼前是幽深的走廊。
查立民顿了顿,走出电梯。他左右看,上下看,前后看,像个神经病一样,不停摇晃着脑袋,没有“眼睛”在盯着他。跟着他一路上来的,只有那半轮如霜般惨白的月亮。
查立民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后从裤兜里把钥匙取了出来,走到史申田所在的实验室门前。因为手有点哆嗦,找钥匙孔的时候,数次对不上锁眼。好不容易才找到匹配钥匙,插进去,拇指和食指捏着转动。瞬间,查立民被点了穴似的定格住,他手指用力来确定,没错,钥匙没吃上力,这就意味着在深夜十一点五十分,史申田所在实验室的门并没有锁上。
是忘记关了?
照理说,实验室大门虽不至于戒备森严,但也绝不可能形同虚设,好歹里面那些设备还是值点钱的。这样一分析,查立民的汗毛更是竖了起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屋里的动静,却忘记已经把门扭开了,脑袋靠在门上,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还没等辨清里面的状况,自己已经暴露了。
查立民心到了嗓子眼,现在这个状况也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推开。迎面扑过来一阵疾冷的风,吹得查立民浑身哆嗦,正对着门的窗户大开着。他停了一停,轻声咳嗽两下,等待着房间里的回应。没有人回答,只有呼呼的风声。
也许真是忘记关了,查立民安慰自己。他迈出右脚,像个贼似的把身体侧进房里。想了一下,没有把门合紧。
实验室里很暗。那一轮弯月,像个好事儿的娘们,不怀好意地绕了过来,静静地在天上觊觎着屋里。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那些器具,雁齿般整齐排列,可还是给查立民带来了逼仄压抑的感觉。
查立民慢慢地适应着黑暗,房间里各类器具的轮廓,渐渐显露。大脑模型摆在实验台的正中央,查立民边走边四处张望,绕过实验台,看见了花花的纸箱子。查立民蹲下身体,却发现纸箱子倒了,花花早就不见踪影。
“花花,花花。”查立民压着嗓子呼唤着猫的名字。
这只怪猫受伤了还不消停,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不会又去自杀了吧?实验室的窗户开着,莫非跳楼了?查立民瞎猜着,这个史申田也真大意,竟然把花花这样随意地丢在实验台旁!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射着视野范围之内。他希望能够找到关于花花的检查报告,比起花花,那才是重点。
实验台上确实放着记事本,查立民走过去翻看。上面的术语和符号,大部分都看不懂,即使如此,还是能够一眼分辨出来,本子上记录的和花花无关。
屋里太暗,想要彻底搜寻还真是件难事。查立民想到开灯,他走到窗户口,楼底下没人。查立民转过身去摸门旁的开关,脚下被绊了一记。他揉着膝盖,看着绊他的物件,突然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撞倒的是手提式紫外线消毒灯。几根细长的灯管,平行地横插在一个框子里。查立民认识这东西,光不亮,但是很通透,还可以杀菌,最主要的是隐蔽。他弯着腰,顺着灯壁摸了一圈,摸到一个按钮,查立民用食指按下,房间里很大一片区域顿时被蓝幽幽的光笼罩。
有了光亮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查立民在屋里转了一圈,抽屉、书架、实验台旁,凡是放着纸张书籍的地方都翻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
他沮丧地回到原地。
他站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名堂,准备离开。他把手提灯放回原处,正欲关灯,地上出现了一行不规则的小绿渍,通往门外。
查立民若有所思地蹲下来,似乎又看见了希望。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小常识。都说猫尿在黑夜里是会发光的,后来被证明这只是误传,但也并非全错,黑暗中的猫尿,在紫外线的光照下,确实会发出印记。
难道这是猫尿?
可猫不是很讲卫生的吗?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查立民自问自答。花花神经有问题,还不停地自杀自残,不管心理还是生理,弄得大小便失禁,也并不是奇怪的事儿。而且按照地上的尿渍,还可以看出一点名堂。尿渍排列得很紧密,几乎成线性,四溅的痕迹也不多,也就是说,花花是一边尿失禁,一边自己跑出去的。
查立民不知道紫外线下的猫尿,随着蒸发会产生什么变化。换而言之,花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看不出来。
查立民提着灯,顺着尿渍一路跟出来。花花出了门之后左拐,顺着走廊一直跑到深处,然后从安全通道的楼梯上了楼。
生物大厦一共有十六层。走了四层就到了顶楼,有一扇虚掩的铁门通往天台。查立民怀疑花花的膀胱是不是爆裂了,线索一路过来竟然没有停过,就在这个时候,门缝外的天台上突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查立民感觉豆大的汗珠又从额头上冒出来,最初的担忧没有错,实验室的门没有锁,不是忘了,而是有人先他一步。
他也来找花花?然后花花趁乱逃了出来逃上天台,那个人尾随而至?
究竟是谁呢?林春园?不对,她不是已经被外派了吗?
查立民轻轻地推开铁门,一个背影站在天台的中央。
怎么是他?尽管隔了十几米,可从背影,查立民还是分辨出对方的身份。查立民悄无声息地走出铁门,铁门发出了吱呀声,对方警惕地回过头来。
“你?”
“哎,是我。”查立民很尴尬,在深夜的天台上,偶遇史申田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
“是你让我来的?”
“什么?”
史申田凝眉沉思,摇摇头,像是在否定自己的设想。
查立民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间,史申田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与此同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史申田面对查立民,突然脚步快速后退,接着倒着跑起来,似乎有只无形的手从背后正拖着史申田。
史申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还没等查立民做出反应,他已到了天台边,脚后跟绊上了天台上的台阶。
“啊!”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一眨眼的工夫,史申田已消失在视野之中,“砰”的一声巨响,查立民似乎能看到他坠落地面时血肉飞溅的样子。
查立民觉得自己很疲惫。屈指算来,差不多三十个小时没睡了。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可眼见为实,有只“手”拉着史申田往后拖,但那只“手”又是虚无的,史申田的身后,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黑夜。
“你的意思是说,天台上还有第三个人?”市局文保处来的警察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眼镜,两条法令纹深深地镌刻在鼻梁双侧,不怒自威。
“不过我没看到,不确定。”
“到底有还是没有?”市局边上的是校警,虽说也穿着警服,可相比之下就逊色许多,颇有狐假虎威之势。他一边记笔记一边抬头问道。他们的身后,还站着或坐着一些相关人员,校保卫科不大的办公室里,现在挤了不少人。
“他以为是我约他去天台的。”
“怎么越说越混乱。”校警眉头皱了起来。
查立民摇摇头,又点点头,眼下的情景,要他瞬间平静,确实不容易。
黑西装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盒中华,摸了一根,想想,又给查立民递了一支。查立民点上烟,情绪才稍有缓解。
思路一清楚,沟通起来就方便得多。
“史申田约了人在天台见面,但是那个人没来,或者你没看到?那么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跑到生物楼的天台上去呢?”
“因为一只神经中枢受伤的猫?”
“猫?”
“嗯,那只猫,你们发现了吗?它跑到天台上去了。”
“没有。你刚刚说那只猫在自杀?”
查立民简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们没亲眼目睹,我很难描述,它吧……”查立民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件事儿,花花是只义无反顾想要自杀的猫,史申田认为是寄生虫在作祟,但第二天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而且花花真实致残的原因,他又讳莫如深,直到昨晚,他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坠楼而亡。“你们!”他激动起来,“你们快给史申田做尸检。”
“尸检?”
“没错,”查立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可他就是这样认为的,“你们赶紧看看他,是不是也神经中枢被损伤,所以才会做出那么诡异的行为。”这是查立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呼应起来的理由。
“行行行,你先别激动,”警察摆摆手,让查立民冷静,“尸检工作,我们会做的。我听人说,在事发之前几天,你们吵过架?”
“就是因为这只猫。”查立民喊着。
警察不耐烦地看着查立民,查立民还在继续,可说着说着,他觉得氛围有些不对,警察的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尽是狐疑。
“你们以为我疯了?”查立民提高语调,“我没疯,这事儿是不太像真的。”
“你自己也说了,不像真的。”黑西装突然打断了查立民。
查立民愣住,一个不争的事实浮上脑门:事发前吵过架;在深更半夜不怀好意地摸上生物实验室;天台又没有别的目击者;现在还无法自圆其说……
天哪!
“你们!你们不会以为,是我把他推下楼的吧!”
警察们沉默着。
“看过《错把妻子当帽子》这本书吗?”
“什么?”
“有一本专门讲神经失序的书,里面记录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案例,你去看了,就知道我没有瞎掰。或者,或者你们可以去问林春园。”
“书肯定不会去看了。林春园倒是会去找的,”警察的语气很平和,冷峻又不容分说,“另外,最近你最好待在学校不要出门,以便我们随时能够找到你!”
查立民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沼之中。
等待的日子感觉很长,周围仿佛升起了一层浓浓的雾霭。关于史申田死亡事件的后续,查立民很少得到消息,虽然他还在正常上课下课,正常起宿学习,但微妙的变化也不容小视。
曾经熟识的室友、同学,现在都戴上一副“口罩”,分辨不清真实的表情和想法。他们只是露出两只眼睛怀疑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查立民的一举一动。
平常的交际还在,寒暄、问好一个不缺;抄笔记、借饭票,照样不会拒绝。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旁人完全不给他深入交谈的机会。
如果和周遭的人只剩下“彬彬有礼”,'w/w/w。/wr/s/h/u。c/o/m/'正说明此人已处于孤军奋战的境遇。
不,不能说是孤军奋战,查立民根本没有主动的权利和能力,他像一只已无力飞翔的鸟,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将来。
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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