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那条街,快要到终点了。查立民一路思索,却总下不了决心,眼看着就要告别了,他终于鼓足勇气,加快脚步,拦在林春园的身前:“我,我请你看电影吧,算是你请我吃饭的回报。”
大屏幕上放的是一部美国西部片,帅气的牛仔骑在马上,曲折的情节缓缓展开……
查立民的故事也在继续。
所有的原则在爱情面前不堪一击。
他的手在黑暗中悄悄滑向林春园的手,顺着椅子的把手,碰到的那一刻,又触电似的弹开了。过了一会儿,心有不甘的查立民再次探了过去,手已经不在那儿了。可此时,他好像感觉脸颊上有微微的鼻息,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他转过身,林春园正悄无声息地看着自己呢——
就这样看着!
屏幕上的光,在林春园的脸上交替辉映。查立民心跳得紧,还没来得及调整,两片薄薄的嘴唇已凑了过来。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仿佛雪花飘落在冰面上刹那凌结,这片刻的美妙体验,深深烙刻在查立民的心中,永生难忘。
因为喝酒的缘故,查立民起床时头痛。看时间,已过十一点。他点上一支烟,躺在床上抽着。阳光把白色的窗帘照得明亮通透。
查立民回想着昨晚。和吴宏磊分开后,在人民广场坐到深夜,最后也没有打车,而是步行回家。具体几点他也不知道,反正上楼时,牛奶工已经出来上班了。
抽完烟,查立民穿衣穿鞋去了洗手间。洗漱完毕,老妈把煮好的饺子端上了桌。吃完饭,查立民泡了一杯茶,坐到电脑前。
周末一闪即过,查立民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份策划方案明天要交。
其实他根本没忘。这份方案周五就应该交的,临开会的时候,查立民找了个借口溜走,逃过了催债似的老板。看现在的架势,明天还是交不了。
查立民干脆发起呆来。
他从一出生就待在这个家里。
超过40年的房龄,让屋里很多地方都显得破败陈旧。放电脑的桌子,从小学时就伴随左右。它见证了曾经那些光荣的岁月——刻苦、勤奋、永不言败。
奖状和证书早就被他锁进了抽屉,唯一还留着些当年风采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幅毛笔字,文嘉的《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这大概是对查立民现状最为讽刺的写照。
度过了最初两年的消沉期,在家人威逼利诱下,查立民才踏入社会。借助同学的介绍,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儿。可渐渐地,谁也不愿意再蹚这浑水。原因是查立民根本没有工作的样儿,他以平均每年换三份工作的频率,消耗碌碌无为的青春,直到身边的那些人,把他甩开了足够的距离。
张晓阳是同学中较为一帆风顺的,毕业后就进入了一家香港的商业地产公司,从最小的企划专员,十年间一路做到营销副总,专业虽然是丢了,可现在一年管着几千万的营销预算,光广告投放这一块的回扣利润,就足以抵回“建筑师梦想”的破灭。与这家地产公司相对口的广告公司是4A。4A旗下还有若干执行公司,经由张晓阳的介绍,查立民就在其中一家做创意策划,负责张晓阳营销计划中的线下部分。
电脑刚打开,下拉栏就提示新邮件到。查立民有了不好的预感,打开一看,果然,是老板发来的邮件。措辞严厉且言简意赅,意思是说周五的时候一声不响溜掉就算了,但周一还交不了策划案,卷铺盖走人。
“朝中有人好办事”,但并不意味着不用办事儿。虽说查立民负责的项目都是张晓阳开口说的算,但在公司没有一个公司样儿,放哪都惹人讨厌。查立民后台硬,老板也就是说说而已,付出的代价却是尊严尽失。在公司几乎没有同事把查立民当人看,谁都知道,这是个关系户,像包二奶似的,把他包养在朋友的企业里。
有时候,查立民也挺烦自己的这个模样,可烦着烦着也就麻木了,反正十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算艳遇吗?算,也不能全算。
查立民感觉自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看见吴宏磊都无颜抬头。可吴宏磊就住在他的上铺,时时刻刻都在眼前。查立民找一切机会躲避。上课的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下课便消失无踪,即使没有作业,也要在图书馆坐到熄灯,然后在宿舍门前的树林子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抽到胸闷气短,也不愿上楼。他要确定吴宏磊睡着了,才敢摸上自己的床。
这天半夜,吴宏磊竟然不在,他赶紧脱鞋钻进被窝。
他去哪儿了呢?查立民躺在被窝里想着。
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的低鼾声,月亮斜射进来,把房间里的物品照出了一个个轮廓。
会不会是和林春园在一起?查立民翻了一个身,她会不会告诉他?如果吴宏磊知道了,他会怎么做?查立民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揣测着。
干脆直接面对算了,一股豪情涌上心头,不不,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自问自答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查立民竖起耳朵,然后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他赶紧侧身将面孔对着墙壁。
门开后,宿舍里顿时被一股子酒气充满,查立民知道是他。他却没有上床,也没有坐下。查立民轻轻地转过头,发现吴宏磊竟兀自站在房间发呆。
“你,你怎么了!”
吴宏磊不吭声,隔了一会儿,他脱掉鞋上了床,没有回答查立民的问题。
可令查立民万万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会这样发展。
史申田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语气焦急,特地强调让他一个人去趟实验室。走在路上,查立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缘何史申田竟然如此失态。
到了实验室,史申田左右望望走廊,粗鲁地把他拉进房间。
“怎么了?”
“先别问我怎么了,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史申田劈头盖脸地问过来。
“我——不是,就是上次带来的那个女孩,她叫林春园,那只猫就是她的。”
史申田微微点头,却丝毫没有给查立民喘气儿的机会:“那么这个林春园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哪知道,这是我第二次见她!”
“第二次见她?”史申田一脸狐疑,“第二次见她,你就把她带到我这儿来了?”
查立民一时语塞,这话听上去好像林春园是个麻烦,自己很不负责任地就把她推了出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过来看看。”史申田一边埋怨一边把查立民带到了实验台旁。装花花的纸箱子就在台子上。隔着几步远,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你得有心理准备。”史申田补充道。
查立民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极点。史申田在桌边站定,用食指勾起纸箱盖子,“喵——”的一声,伴随着花花凄惨的叫声,先前的那股腥臭味更浓重了。
查立民低头望进去,纸箱子的底层被血水浸满,花花的两条后腿连皮带肉被撕扯下来,露出森森白骨。查立民一下子火了:“你在搞什么啊?让你看病,你倒好,虐待小动物,那么没人性!”
“什么跟什么呀?”
“这有什么好狡辩的,你把人家的猫弄成这样,我怎么和林春园交代。”
“你以为是我干的?”
“不是你还有谁,难道是猫自己弄得。”
史申田翻翻白眼:“你别急着下结论,仔细观察观察伤口。”
查立民憋着一肚子火,哪有心思看伤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望过去,才发现这伤口还真有点蹊跷。虽然恶心,但从残留在大腿上的皮肉伤口纹理来看,呈一道道笔直的平行爪痕,不像是人为,更像是花花自己抓的。
“怎么样,看出点门道了没有?”
查立民点点头又摇摇头。
史申田绕到实验台的另一边,正对查立民:“英国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每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都会从床上摔到地上鼻青脸肿,而对昨晚发生了什么,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在卧室里安装了一台摄像机,把晚上发生的事儿都记录下来。到了第二天,录像带里的内容把他吓了一跳。录像中,只见自己在半夜直愣愣地坐起来,盯着右腿,最后双手抓起它,自己把自己丢下了床。”
“梦游?”
“这还真不是简单的梦游,”史申田解释道,“人有一种认知混淆的神经类疾病,按照上面这个病人的自述,他一直认为床上有一条布满泥泞的牛仔裤,所以把它丢下了床,显然他大脑负责信息处理的部分发生了故障,错把自己的大腿当成牛仔裤。”
“牛仔裤,真的假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有个叫奥利弗·萨克斯的神经病学专家,写过一本叫《错把妻子当帽子》的书,里面那些神经失序的病人,行为更为古怪离奇。”
“难道猫也会神经失序?”查立民问道,“它,它这样做不疼吗?”
“猫是不是和人一样,现在还没有科学实验关注和证明,但看起来像,它的痛感神经可能也被损害了。”
“你昨天说,这是寄生虫跑进猫大脑里造成的?”
“问题就在这儿,”史申田咽了口唾沫,喉结随之而蠕动,“脑扫描发现我的判断出错,我给它做了个血液检查,结果发现真正的原因——”他压低嗓子,正当查立民竖起耳朵听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实验室另一个师兄闯了进来。史申田慌乱把纸箱子盖住,使眼色让查立民先走。
看到他讳莫如深的样子,查立民也只好先行告退。
出了实验室的门,查立民被这个悬念吊着浑身不舒服。他沮丧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开门声,查立民站定,史申田小跑跟过来:“我现在没时间给你解释,但是那个林春园——你还是离她远点。”
不知所措的查立民度过了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午。史申田渲染得神神秘秘,听他的口气,仿佛自己被牵扯进了一个阴谋,却浑然不知。
傍晚时分,吴宏磊没去食堂,而是在宿舍里泡面。查立民凑过去搭讪,一边聊着明天的专业课,一边把话题往林春园的身上引。
“怎么不约女朋友去看电影?”他终于想到如何开启这个话题。
吴宏磊仰着脖子喝汤,听到问话,放下搪瓷碗:“电影有什么好看的。”
查立民心里有鬼,连说话都带着颤音:“你不会是谈恋爱谈得经济紧张,只能躲在宿舍里吃方便面吧?”
吴宏磊转过脸,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今天怎么怪里怪气的?”
“有吗?”查立民心里一惊,“不是,我吧,就是——”他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嗨,我中午看见林春园了,她带着一只猫。”
“猫?哪看见的。”
“就在、就在她们宿舍楼下。”查立民撒了一个谎。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吴宏磊从桌上的纸筒里撕下一张纸擦嘴,“林春园怕猫!”
“怕猫?”
“何止是猫,只要是带毛的小动物在她面前提都不能提,”吴宏磊站起身,走到窗户边,背手望着窗外,“学校正门口有几只流浪狗流浪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每次都要从侧面绕着学校一大圈到联华超市去。”
查立民心中泛起了疑问,吴宏磊的描述和他所知道的林春园相去甚远啊,继续追问:“你知道林春园是哪里人吗?平时都跟什么人玩?”
吴宏磊缓缓地把身子转过来:“你好像对她很有兴趣嘛!”
“哪有?”查立民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关心关心你嘛,我看最近好像没怎么听说你们俩的事儿!”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她?”吴宏磊的语气咄咄逼人。
查立民慌乱地把视线转移出去:“你这人就是多心——今天天气还不错,待会儿我去打会篮球。”
吴宏磊不说话,宿舍里被尴尬的沉默充斥。隔了一会,吴宏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是江苏松县人,那个地方靠海,她爱吃鱼,除了几个同学没别的朋友,上个月开始她去了《新城市报》实习,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吴宏磊说完这话,踱步走向门口,拿了一条毛巾,消失在走廊里。
看着吴宏磊的背影,查立民确信吴宏磊已经知道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无从知晓。查立民傻愣愣地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感谢吴宏磊最终没有点破,避免了两个人的直接冲突。坦率地说,这种做法显然是最明智的。查立民并不是个情场高手,也没有足够卑鄙去挖墙脚,随后再威风凛凛地向对方炫耀。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等来史申田的消息。查立民又开始坐不住了——他那个“离林春园远点”的原因到现在还没有解释呢。
翌日,查立民踩着吃晚饭的点,来到史申田的宿舍门口。
“他呀,他还没回来呢。”
“要么在实验室,要么去图书馆看看,反正那个书呆子,大学四年可能连整个校园都没有走遍过。”
查立民笑笑,转身去往了生物大楼。
离生物楼二十多米的地方,查立民站定,随即一个侧步闪到路边的树后。身边路过的行人歪着头看着失态的他。查立民没工夫掩饰,视野中,林春园和史申田竟然站在大楼的阶梯前。
他们似乎在争论。
林春园挺着胸脯嘴里不停嘟哝,隔得远听不清内容,史申田则双手背腰,半仰脖子斜视上空,对林春园喋喋不休的样子完全视而不见,引得路人驻足。也难怪,一个柔弱貌美的小女子和一个乌黑粗壮的汉子对峙,本来就有戏看。
大概是因为史申田完全没反应,林春园气疯了,柳眉倒竖、杏眼倒翻,浑身颤颤发抖。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伤了史申田的话,史申田突然拧巴起脸,瞪着牛眼。查立民心里一紧,这烟火不食、风月不懂的糙爷们不会动手打女人吧?
一想到这儿,查立民就按捺不住了,他几个箭步冲了上去,猛然间又停了下来。人群中有个女生,和毛冬青是一个宿舍的,显然她也认出了林春园,正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查立民已经走到了一半,进退两难,索性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你在这儿啊!”查立民大方地拍上史申田的肩膀。
“我跟你很熟啊!”史申田的气儿还没消,认出来者,斜着他那张大黑脸,抛过来一对巨大的卫生球。查立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颇为尴尬。
“轻点!”他憋着嗓子说道。
不知道史申田是人来疯,还是天然呆,竟然毫不收敛,嗓门越来越大:“你让她别来纠缠我,你也离她远点!”
史申田扬长而去,留下尴尬的查立民。不远处,毛冬青的室友正不怀好意地朝自己望呢。
第三章 自杀念的转移
〔查立民似乎闻到了一种味道,消毒水里夹杂着腥臭。生物大楼没有货运电梯,那些人和动物的尸体,就是经由这里被分配到各个科室。它们被解剖、分离、掏空内脏、剥下皮毛,支离破碎、滴着鲜血的残骸,被塞进黑色的垃圾袋,下电梯送往焚化场。〕
林春园被实习报社派往外地采访。史申田来个闭门不见,虽说和他也住同一楼层,可只要史申田的视线中出现查立民的影子,扭头就走,追赶不及。两个人像合伙躲避自己。
越是这样,查立民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实在是熬不住了。这天,他再次奔向生物大楼。没想到史申田竟然不在实验室,同学让查立民到16楼学生会办公室去找。
查立民从走廊重回电梯口,按了顶层,找到办公室。门打开,果然,史申田正坐在窗台上抽烟。他的身边是李斌,同系同班,同在一个实验室,两人聊着天。
史申田看见查立民,眼神中透露出意外,随即厌恶的表情展露出来。查立民心中一抖,说实话他还真有点怕他。
“抽烟呢!”原本是想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