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公交车同时到达了站点。
查立民迅速扫了一眼车内,车上很空,只坐了五六个人,他努力让扫视隐蔽,但很快发现多此一举,乘客中没有可疑的人。估计都是些上完中班的人,很疲惫,要么眯着眼打盹,要么呆呆地看着窗外。
广播里播报着站名,查立民抬头看路线图,心里在计算着站数。远方出现了一座高楼,高楼墙上的景观灯在黑夜里尤为显眼。查立民知道那就是目的地——西河大厦——这座城市最高的楼。
七八分钟后,公交车放慢了速度。车驶进站台,嘎吱一声停靠在了路边。查立民走到后门。这一站只有他一个人下车。车在身后轰轰而去,把他留在了异乡街头。查立民站定,前方是个遮雨棚,棚下有个长条椅子,椅子顶头坐着一个女人。
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查立民幻想过很多次与林春园重新邂逅的场景:也许是傍晚,她敲响自家的房门;抑或在重回校园的路上,和她不期而遇;又或者毫无征兆地在路边相遇;再差,林春园因为失忆或者身体欠佳正在某个小城的疗养院疗养;总而言之,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可能。唯一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后,他们竟然如此平淡无奇地出现在彼此的对面。
坐在椅子上的正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她抬头看了一眼查立民,就像是昨天刚刚会面,又像是情侣,甚至是夫妻,熟络得连寒暄都可以省去。她就这样把头重新低了下去,怜爱地抚摸着手中的襁褓。
她还带着一个孩子?
林春园低着头往侧边挪了挪,这意思仿佛是让查立民坐过去。
到了这一刻,查立民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激动。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话到了嘴边却又失语——没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深呼一口气,走过去安然地坐在她的身边。
孩子不哭也不闹,查立民看了眼,随即吓了一跳,他狐疑地盯着林春园,这诧异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天、天气慢慢转凉了。”林春园轻声地说着,这语气好似是在唠家常。
“是——是啊,马上就要到深秋了,夜晚风起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寒意。”
“要、要多穿点衣服。”林春园自言自语道,“你,你——一切都还顺利吧。”
“顺利。”查立民点点头,“你说话——怎么怪怪的。”
林春园换了一只手抱孩子,没有回答查立民的提问:“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刚刚坐的那辆是末班车。”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可能是命中注定吧。”
林春园叹了一口气:“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她站起身来,“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肚子饿了。”
街对面有家沙县小吃,现在还开着。
林春园没有征询查立民的意见,踱步向着马路对面走去。
进了小吃店,两人坐在靠门的桌子前,查立民问:“你要吃什么?”
“吃碗小馄饨就行了,”林春园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钱已经全花光了,你请我吧。”
查立民点点头,仔细打量着十年后的初恋情人,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浓。
老板把小馄饨端了上来,查立民为自己要了一瓶可乐,一边吮吸,一边看着林春园喝馄饨。馄饨很烫,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腾腾雾气。她果真饿了,试了一下温度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很快馄饨被吃了个精光。林春园打着饱嗝,有点羞涩地说:“谢谢,我一天没吃饭了。”
查立民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心中的怀疑却快要把他折磨疯了:“接下来去哪儿?”
林春园笑意微漾:“不着急,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可以,”查立民屏住呼吸,“可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冒充林春园吧?”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虽然过了十年,容颜转变,没人能保持青春,可一个人固有的生理乃至行为特征,却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眼前的这女人像极了林春园,可查立民知道,她不是林春园。
查立民以为她会解释狡辩,她却什么也没说。店门外一辆卡车飞驰而过,深夜里惊心动魄。林春园望着门口发呆地看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这语气就好像查立民肯定会跟上来一样。
查立民皱皱眉,他似乎别无选择。
沿着大街东行,前方河西大厦的双子楼,像两个巨大的卫士,威严庄重地屹立在街角,查立民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就是去往那里。
会发生什么事儿,查立民也是有预感的。这次又是谁?“林春园”为什么要带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这个过程?这背后又隐藏着什么阴谋?真正的林春园在哪儿呢?
查立民紧紧跟随着她,所有问题的答案,现在就只剩下眼前唯一的这条线索了。
河西大厦是座商业大楼,南北两栋遥相呼应,和飞洲国际大厦几乎一模一样。其1~8层为购物中心,各类服装、饰品、化妆等品牌专卖店排列其中。8层往上,为办公用楼,汇集了众多公司。电梯上显示,楼高一共19层,但因为当地人忌讳,不设13层,所以只有18层楼。这个时间点,商厦已经关闭,虽然看不见巡逻的保安人员,但也无法从紧闭的大门进入。
大楼西侧倒是有个出入口,那里有直接电梯,直达8层以上的办公区域,可是大堂里灯火通明,三四个值班人员正坐在门边的沙发上抽烟聊天。想要不被发现进入大楼是不可能的。
正当查立民揣测“林春园”接下去用什么计策的时候,她却拐了一个弯,绕进了大楼前的绿化带。顺着绿化带往前走,一个斜坡出现在眼前。那是大厦地下车库的入口。入口旁设有门岗,里面只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正低头阅读报纸。
“林春园”没有冒这个险。她再次偏离了主干道,带着查立民踏上了路边的泥土小径。小径呈弧线,却轻而易举地从门岗的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车库,显然,她事先做过功课。
停车库很空旷,查立民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有回声暴露行踪。“林春园”熟门熟路,从空着的车位间穿行,走进一个安全门,跨过台阶,来到电梯前。查立民小跑着跟上去,和林春园并肩进入。
查立民站在右侧靠电梯按键的位置,“林春园”正准备按楼层,却被查立民抢先了一步,他不假思索地按了最高层,“林春园”一愣,然后微微一笑,看来两人的默契已经初步达成了。
电梯平稳向上,很快到达了顶层。出电梯的时候,查立民侧身一滑,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扶墙,却摸到了湿漉漉的墙壁。电梯门口有一摊水,原来大厦的顶层正在刷墙,工人们大概加夜班刚刚结束,所以留下的残局恰好让查立民差点栽跟头。
“小心点!”“林春园”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同时把手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没事。”查立民蹭了一手石灰,“你看着点地,滑。”
“林春园”搂住孩子,踮着脚尖如履薄冰地跨过水渍,到了楼梯口,确认安全了,才得以放松。
两个人继续顺着电梯走了半截,到达了天台的门口。
天台照例没有锁,推开门,他们已经站上了这座城市的制高点。满天星斗,今天天气还不算差,大概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晚风居然也停了,站在高处,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
如果是和林春园约会该有多好,查立民暗想。他知道,眼前的她,把自己带上此地,绝不是因为谈情说爱,接下来将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短暂的平静。
“真——真漂亮!”“林春园”抬头仰望星空。
“是啊,永恒不变的就是天空了。”
“如果人,人永远活在美丽中该有多好。”“林春园”垂下头,抚摸着手中的孩子,这话像是对孩子说的。
查立民看着发怔:“还回得了头吗?”
“林春园”摇摇头。
“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林春园”笑笑,指着怀里的孩子:“他会告诉你的!”
“他?”
“林春园”转身走向天台的边缘:“你来。”
查立民趋步跟上,两个人并排站立。城市尽在眼底,路灯、招牌的霓虹、民居里的灯火,这些在深夜依然闪烁的光亮,和天上的星星呼应,勾勒出了城市。虽然中间是大块的黑暗,可是这些光明,正如城市的脉搏,证明它还在呼吸,它正在入眠,明天清晨就会生机勃勃。查立民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是啊,要是永远生活在美丽中该有多好。
不,查立民的要求没那么高,他只希望没有遗憾就好。
“林春园”脸带微笑,此情此景下,如此安静祥和。谁能想象得到,就在不久前,她刚刚杀死了一个成年的男人,而今天,他们正在等待下一个受害者。
他会是谁呢?
查立民意欲开口询问,“林春园”却把食指竖在了嘴前。两个人安静而又诡异地等待着事件的发生。
他们看着对面的天台,不知道等了多久,受害者依然没有出现。远处,却有闪烁的警灯在马路上亮着。查立民有不祥的预感。
“我们在等什么?”
“林春园”保持微笑,始终不发一言。
警车疾驰而来,一排排停在了河西大厦的楼下。查立民心中诧异:“警察!”
“我知道。”
“你知道?警察来了,你今天什么都干不了了!”
“不,”“林春园”斜过身体,看着查立民,慢慢地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我干得了。”
“你干得了?”
“我的时间到了。”“林春园”捋捋自己的发,轻轻地吻了一记婴儿的额头,“记住了,你所需要的答案,他全都会告诉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春园”摇摇头,查立民从她的表情中似乎看出了门道,“林春园”转过身子,将婴儿塞进了查立民的手中,然后咧开嘴笑着,随即仰面倒下,从19层高楼顶部坠落。
意外在一瞬间发生,快得查立民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早就来不及了。他张大嘴瞠目结舌地朝楼下望去,楼下的吴宏磊以同样的表情,正仰望着那个女人如风筝般飘落。
查立民呆若木鸡。意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天灵盖,把他脑中打成一片空白。查立民怔怔地看着楼下的警察围成一团。他们在维持秩序、处理尸体、呼叫帮手、决策行动,然后抬头看着查立民,蜂拥而入。一系列的动作干脆利落。
与此形成对比的却是已经彻底蒙然的查立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后退两步,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林春园”带他上来,竟然是为了自杀?她的行动轨迹和动机,让人既捉摸不透又不寒而栗。史申田事件曾在十年前让他身陷囹圄,改变了他的人生,而十年之后,同样的情境重演。
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作为“林春园”坠楼时唯一的当事人,查立民又将被当成嫌疑人,接受繁缛冗长的审讯和侦查。
他感觉身体正在僵硬,刺骨的寒意从脚跟子爬上脊梁。
很多事儿是经不起推敲的。“林春园”坠楼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肩膀——这是一个致命的动作。从出电梯口滑倒,手掌蹭到了未干的油漆墙,最后在“林春园”的肩膀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手印,这就是怕查立民“死”得不彻底啊。
查立民意识到一个问题,所有的偶然加在一块儿就成了必然。
这果然是个阴谋——阴谋的目的却是让查立民再次陷进百口莫辩的地步。“林春园”在让他目睹了一次诡异的杀人事件之后,又把他推上了杀人凶手的位置?!
查立民寻找林春园十年,对于高空坠楼了如指掌。他甚至比律师、警察、法律专家更明白这其中的标准。就现有的“掌印”来说,足以“证明”是他把“林春园”推下楼去的。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查立民在腹中怒吼。
警察正在飞速地赶来。是坐以待毙关押在看守所争辩自己不是罪犯,还是——还是现在就跑!
(“文)这个念头冒出头,查立民自己都吓了一跳。
(“人)跑?这等于是默认。
(“书)可是那些警察真的会相信自己所说的吗?
(“屋)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此“林春园”非彼林春园。这中间有太多空间,为查立民设计犯罪动机。就像当年他被学校开除一样,最后这案子到了一筹莫展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再次成为替罪羊?!
种种可能浮现脑海。
等等,查立民突然想起“林春园”说的话。
他捧起那个婴儿,婴儿不哭也不闹,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没有——是啊,一个布偶娃娃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动静呢?
一直以来,假林春园就捧着这个没有生命力的假娃娃,和它说话,抚摸它,亲吻它,最后还把它托付给了自己!
查立民眉头紧锁,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遇到“林春园”之后,原来的疑问没有被解答,反而更加陷入困惑。他蜷缩着身子,脑子里全是大大的问号。
此时,耳边似乎已经听到了警察的脚步声。
最后一刻,查立民终于做出了决定。
查立民打起精神跑回楼里,楼道上的四座电梯,每一座都亮着向上的指示灯。他急中生智,侧身进入了安全通道。查立民沿着楼梯往下走。没走多久,就听到电梯哐当的开门声。第一批警察已经到了楼顶。
查立民两步并作一步,加快速度。很快警察就会发现天台上没人,然后找到这个唯一的通道。可查立民想得太好了,下到16层,听见楼下的说话人,有另一拨人马正沿着安全楼梯往上,彻底堵死了他的出路。
查立民腹背受敌。他停了下来,竖起耳朵打探动静,楼下的人似乎再有个三四层就到了。他没地方可躲,只得闪进16层楼梯口的门背后。现在只能指望他们粗心大意。人声已经近在咫尺,查立民屏住呼吸。
“这活干的,你说让我们从一楼往上爬,哪怕坐电梯坐到12层呢——也不怕把我们累死。”说话的是个年轻人。
“这不要争取时间嘛。算了,辛苦就辛苦一点,反正人是肯定跑不了了。”另一个嗓音沉稳的男人劝解道。
就在说话间,他们隔着门和查立民擦肩而过。百密一疏,也许是命令下得匆忙,还来不及做到面面俱到,让查立民钻了空子。
等到他们上了楼,查立民蹑手蹑脚地从门背后出来,继续朝楼下奔去。
想从大楼的正门出去是别想了,那边肯定有守卫,还得在地下车库那儿想办法。查立民到了底层,这才发现,车库里也守着人。一个保安和一个便衣,正站在主干道上。车库里视野开阔,稍有动静肯定会惊动他们。
查立民被围困在了楼梯间。他在想对策,起码要先动脑子躲一躲。当楼上的警察发现自己不翼而飞,那么紧跟而来必然是更大规模的搜查。三米开外的地方有个塑料垃圾桶,这给了查立民灵感。
他猫着腰,俯身小跑到垃圾桶旁,趁着那两人别过头去的一瞬间,打开桶盖,爬了进去。
一股酸臭味,差点让查立民窒息。他开了一条缝隙,把尽量多的新鲜空气放进来。果然,没多久,更多的警察就集中到了车库里。他们在那边商量,大概是在揣测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查立民一动也不敢动,他干脆把桶盖拉严。也不知道这样坚持了多久,到了后来,他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大概已经亮了。查立民睁开沉重的眼皮,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经历了什么。脑子昏沉不堪,在刺鼻的垃圾桶里待了一夜,吸入肺内的刺激性气体,足以让他思维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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