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顿了顿,脸上的皱纹略有舒展:“你接着说。”
“现在说不清,上天台我演示给你看。”
一行人乘电梯到达了顶楼,然后从安全通道里经楼梯走上天台。打开天台的门,天台上的布局和印象中的一样,门外左右两边的侧前方都有一个水箱,相隔约十米。
“到底怎么回事儿?”科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如果在两个水箱的箱壁与受害者齐腰高的位置各设置一个支点,穿过一条渔线,”吴宏磊走到了两个水箱中间,模拟中间真的有那根不存在的线,“我拉着它往后走,”他再次退回到了天台的入口,“只要有足够的长度,渔线就可以被平放在地上,由于它的隐蔽性,加之阳光的反射,受害者难以发现,他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圈套。”吴宏磊顿了顿,“当受害者进入圈套之后,只要从外面——”他指了指受害者坠楼的方向,“施加足够的外力将渔线迅速崩直,由于支点的缘故,渔线会迅速拉升到受害者腰部的位置。那个支点无须太牢固,一受力就可以从水箱上脱落。于是,渔线就能拉着受害者,把他拖下楼去。因为受害者穿了外套,加之坠楼时遭到破坏,所以并没有留下渔线勒过的痕迹。”
“有点意思。”科长愁眉舒展。
“而且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邱洋和刘文海都是‘倒行’坠楼,因为向前弯腰,却不能向后,为了排除渔线牵拉时受害者出于本能匍匐而逃脱陷阱的可能,必须让他们背对着天台的台阶。”
“受害者为什么会那么听话?”
“这点我还没想明白,但是我的推理没错,凶手一定有他的办法。”
“这么说来,你说的确实在先期未仔细勘查,要再搜索一遍。”
科长走到水箱边,拿着专用探照灯,在水箱的壁沿,一寸一寸地往下排查,果然在上面发现了有铆钉铆过的痕迹,他戴上眼镜,凑在这些痕迹前观察:“这似乎有些时日了,不像是新的。”
“嗯?”
“没事,估计是以前的员工在天台晒衣服打的铆钉,这样反而让凶手省事儿了,他用现成的就可以了。”科长头也没抬,继续埋在那些痕迹中,慢慢地,他脸色凝重了起来,似乎看出些端倪,“你刚刚说的那个外力,来自哪儿呢?”
“楼下,就在与邱洋坠楼点垂直在一条直线上的客房里。”
“但是这个外力需要特别大,速度需要特别快才能实现啊。”
“没错,”吴宏磊点点头,“所以我估摸着会用到工具。”
“工具?”科长背着手往天台的边缘走去,他蹲下身子一边听着吴宏磊讲述,一边继续自己的观察。
“我不知道,比方说转动轴承之类的,可以快速把渔线卷起来。”
“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科长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现场勘查,起码据我观察下来,你说的这个办法,并不能实现。”
“为什么?”吴宏磊咽了口唾沫,喉结随之而滚动。
“按照你的这个说法,渔线是从楼下拉上来的,那么它势必会和天台的台阶有接触,这么快的速度和这么大的力量,足以在台阶上留下线条的摩擦痕迹,可是台阶上却没找到。”
吴宏磊稍稍有些失望,这个法子或许可以在学校的生物大楼上实现,当初由于勘查水平和办案背景的缘故导致没发现,而时隔十年,痕迹早就磨损消失。不过,他还有第二个答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要到对面的天台去找答案了。”
吴宏磊卖着关子,但他似乎颇有信心,领着大伙来到了对面。
“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快说吧。”
吴宏磊径自走到一个低矮的金属外壳处:“就是它!”
科长跟了过来,发现这是个消防风机,他想了想,明白吴宏磊的意思了,确实,这个消防风机可以解决先前的问题。
渔线需要更长,这头连接在两台消防风机转动的轴承上,横跨两座楼,对面的天台上布置完成先前的圈套。因为消防风机平时是不启动的,科长的经验中,现代高科技宾馆中,启动消防风机有两种方式,一是烟雾报警后自动启动,还有就是手动启动,一般情况手动控制面板就在顶楼不远处。风机一转动,轴承卷起渔线,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将受害者拉下楼。
“行啊,”科长赞赏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个搞刑侦的,还懂那么多技术,我们这些勘查的没发现,让你立功了。”他说着,已经蹲下身子,打开工具包,开始拆卸风机的金属外壳。
几分钟的工夫,已经看见里面巨大的风扇似的风机,科长拿着手电头探进去,不一会儿他又钻了出来,脸上失望显而易见。
“怎么了?”
“还是前面的问题,如果渔线绑在轴承上,一定会有新鲜的划痕,但是上面没有。”
“会不会不是这台?”吴宏磊指了指附近,有八台风机一字排开。
科长逐一检查,还是没有发现犯罪的痕迹。
吴宏磊的推理被推翻了。
“不管怎么说,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说不定遇到类似的案子,就能被一眼识破了。”
吴宏磊不死心。他回到宾馆找到了控制消防风机的控制面板,并调取监控。案发当天,面板根本没有人动过。他又上溯了一个月,也未发现可疑的人员上过天台。没人去布置他推理中的圈套。假设被彻底否定了。这种看见希望又把希望打破的经历,让吴宏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你没看见我的手机正在充电吗?”查立民青筋暴起、脸颊涨红,俯身训斥公司新进的实习女生。
实习生被突如其来的责备吓得不知所措:“我,我看见你手机已经有70%的电了,问了一圈,没人回答,所以就用了——我的一点电也没了。”
大伙纷纷转过头一探究竟。听对话,实习生擅自拔掉了查立民放在桌上正充电的手机,所以导致后者怒火中烧。
“至于嘛,手机不还有电的嘛!”缓过神来的实习生,委屈而又轻声嘀咕道。当众被呵斥,她的眼里已噙着泪水。
“不管是有电还是没电,不经允许,禁止动用别人的东西,这个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吗?”
大概是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实习生“砰”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捂着嘴跑出了办公室。查立民却还是毫无怜悯之意,把手机重新插上充电器。
他环顾四周,同事们置身事外地继续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查立民坐下,皱着眉头粗口喘气儿。
夏菲手里抱着一份文件,走到他身边,压着嗓子问:“你干什么呀!”
查立民不说话。周围的同事又抬头偷瞄着这边事态的发展。
夏菲捅捅他的身体:“去休息室——听见了没有?”
查立民站起身子,想了想,又把手机拔了下来,揣进裤子口袋,跟着夏菲走进了休息室。
夏菲背着查立民站在咖啡机前倒咖啡,一股子浓香味顿时充满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咖啡转过身,递给了查立民。
查立民靠墙站,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夏菲倒没有问他前面怎么突然就难抑情绪。
“有吗?”查立民闪烁其词,这些天来,他唯一要做的事儿,大概就是掩饰自己的内心。
夏菲狐疑地看着他。
查立民觉得一阵逼仄感正围绕着他。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愿意搞办公室恋情了。
近,实在是太近了。就像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高兴、愤怒、快乐、悲伤无不尽收眼底。因为被注视,所以个人的行为被无限放大。起初的时候,或许会感到很幸福,然而在新鲜感过去之后,余下的只有牢笼般的不自由。
更何况,查立民现在还在时刻等待着林春园的消息。
“还说没有。”夏菲侧过身子坐到椅子上,身子前倾,看着自己的手指。
“哦,客户那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下文,大概有点急躁。待会替我去买个冰激凌给那个实习生。”
“你案子不是已经定了,准备签合同吗?”夏菲不动声色地拆穿了查立民。
查立民挠挠头,他现在编纂一个谎言,都如此不上心:“我的意思是说,他那有个新案子,明年的新品推广计划。”
夏菲没再说话,大概她也不想把话挑得太明,导致两人尴尬。
几分钟后,夏菲站起身,来拿查立民手中喝空的咖啡杯:“过几天,我们出去旅游吧,大概是你工作压力太大了。”
“没事儿,可能是最近心情不太好,”查立民马上意识到一旦开启,这又是个冗长的话题,“男人也有生理期嘛!”
“再过段时间,我就不能去旅游了。”
“怎么可能,旅游什么时候都能去,等下次奖金发下来了,我们就去,你不是想去西双版纳吗?”查立民心猿意马地应付着,右手插进口袋轻轻地搭在手机上,他完全没有听出夏菲的言外之意。
夏菲有点失望,她侧过身子,把咖啡杯放进盥洗池,踏步走出休息室,“再说吧。”她冷冷地应了一句。
下午过得漫长而又无趣。大概是周中的缘故,很少有客户在这个时间点讨要广告设计稿,所以客户部的人相对清闲。设计室大门紧闭,设计师们正在马不停蹄地工作,赶在周末之前交出这周的作品。门缝里传出小提琴CD悲怆高亢的旋律,和外面的慵懒形成鲜明的对比。
客户部里的销售人员大部分都在浏览网页,偶尔响起键盘的敲打声。先前那个实习生似乎也已经从坏心情中走了出来,正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看着淘宝。
下午四点零五分,查立民收到了那条短信。
虽然一直都在等它,可当它真的跃然眼前的时候,查立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号码,打开下一级菜单,短信上的内容让查立民感到一阵无声的躁动。
该怎么办?他的脑子迅速转动,抬头望望同事,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连夏菲也背对着他,头埋在电脑里。
查立民悄悄地起身,不发出一点声响,他蹑手蹑脚从办公桌旁想要溜出去,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夏菲的座位正对着办公室唯一的出入口,她的余光每时每刻都停留在出门的路径上:“你要去哪儿?”
“我,我下去买杯奶茶。”
“不是有咖啡吗?”
“不想喝,我想弄点冰的玩意儿。”
“那我跟你一块下去吧,”夏菲嘴努了努实习生,“顺带去买个冰激凌。”
电梯里,两个人倚在墙上,查立民却在琢磨着如何把夏菲甩掉,如果一走了之,手机就会被她烦个不停。
“你刚刚说想出去旅游?”
夏菲转过脸好奇地看着查立民:“我是想出去,再过段时间就出不去了。”她再次暗示查立民。
查立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夏菲的暗示视若无睹:“哦,我觉得要想去的话,就得当机立断,要不我现在就去旅行社看看。”
“用不了那么着急吧。”夏菲微微有些吃惊。
“年轻人要来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查立民回答着夏菲的疑问,“再说今天正好有空,趁着老板不在,正好去看看,说不定周末就有合适的。”
看着查立民脸上僵硬的笑容,夏菲表示怀疑,好在电梯到了底层,楼下的乘客鱼贯而入,就在夏菲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同时,她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深究。走出商务楼,她已经开始遐想这次旅行了:“那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
“不好吧,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们俩在一起,同时失踪,傻子都知道翘班。我一个人去,你在公司做掩护,有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解释。”
“那倒也是。”夏菲点点头,她的脸上笑意盎然,“行,亲爱的,你先去,公司有什么事儿,我替你挡着,你记得多拿点宣传资料回来。”
“嗯,要是晚的话,我们就各自回家,我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早点回去给她买点药。”
“行。”夏菲竟然相信了查立民,“我跟你说了半天,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过段时间我们就没法去旅行了?”
查立民愣了一愣,刚待说话,夏菲已转身而去。
摆脱了夏菲,查立民没有精力多考虑,他来到路边拦车。过往的出租都翻着载客的标牌。等了几分钟还是无果,查立民穿过马路,决定到隔壁的街去试试运气。
刚踩到街沿,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又响了,查立民一阵悸动,他拿起手机,发短信的却是夏菲:“傻瓜。”
他正不知所以,第二条短信发来:“傻瓜,我怀孕了。”
查立民顿时木在了马路边。
一定是那次交欢。夏菲搂着自己脖子的镜头突然呈现,当时查立民还被夏菲的情话所感动,所埋下的种子,却在这个时候发芽。
马路上汽车尖锐的鸣笛把查立民又逼回了人行道,他一连退了好几步,行人纷纷躲闪,回过头来惊诧厌恶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查立民站定,像个突犯心脏病的老头,单手撑在路边服装店的橱窗台前。
越是临近傍晚,越是起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不知道这风是把查立民吹得冷静,还是更为纠结。他摸索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点上,然后将烟盒狠狠捏扁丢在路边,一根烟抽完,他已经有了决定。
路上来了一辆空车,查立民几个箭步奔了过去,拦下车。
“你到底走不走?”
打开车门后,查立民倚在车边回望身后的商务大楼,高高的楼层晃得人晕眩,查立民视野的方向,正是自己的公司。夏菲也许正为了这次压根不会存在的旅行兴奋不已。
“走的,走的。”查立民弯下身子,钻进了出租车。
出租车飞驰在高架上,二十分钟后,他抵达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驰往目的地的列车,然后上了车。
列车驶出上海城,好在要去的地方并不远,还没等到天黑,他已经到达了。随着客流缓缓地踏上这座陌生的城市,查立民知道他的命运即将再一次被改变,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林春园的消息。
他摸出手机,手机没反应,短信依然停留在上一条,林春园说:我们西塘见。
嘉善车站有公交车直达西塘古镇。这座偏隅江南、历史悠久,也是华东最著名的水乡小镇,在落日时分,迎来了查立民。
查立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对于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精巧早就司空见惯。他站在颇具水乡特色的古镇门前毫无新鲜感可言,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那台已经被捏出汗的手机。
自从上一条短信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他按照指示来到了西塘门口,接下来怎么做、去哪儿,毫无章法。急躁地等待,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淡定下来,好在夏菲没有再来电话添乱,大概是母亲身体欠安的谎言起了效。
查立民在售票处买了票,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在大门边的一排小吃店中,选了一家吃小食的铺子走了进去。
他买了两个粽子,坐在靠窗的木桌子旁。
糯糯的口感,加之古镇肉粽特有的肥而不腻,顿时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查立民吮着杯中的水果茶,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努力让自己平静,就当是来旅游了,查立民暗想,他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桌面,看着窗外。
马路对面有几个背包客,让两个小孩儿拦在路边。他们边比画边在交谈。古镇景区虽设有检票的门岗,但实际上,镇里的旅店或者饭馆为了招揽顾客,常常会带领游客穿小道免票进入景区,当然条件是需光顾他们的小店。那两个小孩大概就是类似的掮客。
言谈间,生意似乎没谈拢,背包客径自朝着售票处走去,把两个小孩扔在了原地。
查立民看了看手机,依然没动静,他站起身然后走出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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