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云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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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云殇-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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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生来就静,从未大哭大闹过,可到得两岁,仍不开口学语,令人忧心。这才意识到孩子该有同龄的玩伴,因此特意选了爱玩闹的姬宇晖。

然晖官儿却又将外面的世界带给乐明官儿,外面的生活,每个孩子都该有的爹娘——

夜幕低垂,归鸟还巢,紫燕栖于林梢。

姬洛瑶于黑暗中寻找天边,实不知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明白,逝去的光阴再无法回头,每一个梦都伴着无法淌出的泪滴,在不经意间溜走。

她谬误的人生不断自摆乌龙,再望着缺失的过往慨叹,再费神去弥补遗憾。总是有心情静待日落,却来不及于清晨去守望日出的曙光。

枯坐沉思,父皇开解的话不会过多,由她自己抉择。

“长公主!”

“曹内监,何事?”

“太上皇亲笔!”

展开那张薄薄的纸,两个字,一人之名讳,沈棠。

沈棠,她曾经认为始终恨之入骨的人,却在回到东赤后忽视既往的仇恨。

其实洛儿早知道,从她来到这个时空的起初,沈棠就知道她并非当日先前的姬洛瑶。

紫阳宫再谋面,她明白,沈棠欲化解仇恨。洛儿在揣测,或许,沈棠会说,没有沈棠雪玉 峰的腕上一刀,她的魂魄便入不了姬洛瑶的躯壳。

她脑子里满是手腕上永远无法消褪的伤痕,是姬泠然无辜的南行,是多年的骨肉分离,是她所有付出的努力与承担的悲苦。沈诚之的死,殚精竭虑追求一个死后“忠”的谥号,多么简单的人生,却曾给予她真诚的关怀与温暖。前世的父亲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今生,对她而言,沈诚之更像父亲。可沈棠轻易就取了他性命。

意外的,沈棠简短的话便化解了她的戾气。

姬鲲鹏时日无多,命不久矣,为着她们共同爱着的这个男人,还有必要一争高下么?

爱,除了男女情爱,她将最真挚的情感付与这个称之为皇兄的男人。他一直不问缘由的支持她的任何抉择,永远笼罩在洛水寒雾般的面庞,却有最温暖的一颗心。

舍尽一切,她也舍不掉这份情意。

她歉疚的告诉瑑儿,瑑儿却比她更释然。瑑儿心性单纯,儿时的恐惧已消散殆尽。单纯,无论是做沈洛妍,还是如今回复姬洛瑶的身份,她少的便是单纯二字。

瑑儿如何说的?那个简单的人,居然说出不简单的话。仇恨有缘由,却是可以度量的;而爱,不知觉间始于何时何地了,慢慢回味,你也不敢断言几时爱上那个人,你找不到一个足够大的东西来形容爱,也不知道,这份爱会终结于何时。

爱,恨,她直避开不去想。

字如其人,父皇的行草,举世难有出其右者。

父皇的睿智,她同皇兄引章据点,说了三日,都不能说服父皇赞成兴兵。

父皇不过用了两个字,为她指点迷津。

沈棠,对沈棠的仇恨都能放下,她还能去恨谁。

要说真要恨,该恨自己才是。

恨她的执念,误了许多人。

就像大骊宫中,那个为着道士一句妄言便癫狂的盘算,最终误了太多人的性命。

这其中的故事,有太多的机缘巧合,若任命,也就觉得是上天早注定。那个抽丝剥茧、细究原委的人,会如约而来么?

新月如钩,不能寐的人何止一个。

姬御风将手掩住酒杯:“三哥,弟弟我不胜酒力,无法作陪了!”

“你今日多言了!该罚酒!”

“父皇曾说过,血肉至亲,生而不得相见,实在是违天道、灭人伦。这不是说洛瑶之事么?明官儿可怜啊——”

说到孩子,饶是姬泉涸大而化之的人,也心存怜惜:“听晖官儿说,明官儿也不是真不能开口。夏初暴雨,雏燕落地,明官儿用小米养了些时日,待那鸟羽翼长齐全了,这小子一人守着雏燕道,你飞吧,飞去找你娘亲!”

“真的?”

“是啊!晖官儿说是听得清清楚楚!”

“明官儿以你为父,却只道娘亲已亡故。我教他习字,父、母二字时——”姬御风叹口气,拿酒壶自斟一杯,一口饮了,才道,“人之天性,便是他打小就以为皇祖最亲,还是思念母亲。我瞧孩子可怜,画了洛瑶的小像与他。”

“孩子是可怜,父皇也是思虑不周,找我这样个粗人冒认孩子的爹。我家里那许多的,都不曾留心过,便是晖官儿,是你三嫂生的嫡子,也就出生那日抱过一遭。”姬泉涸说起明官儿也有些不忍,“我瞧着,你心细,脾气又好,明官儿若是跟着你过,八成不会像现在这样,闷声闷气,简直不像个小子。可怜啊!”

“三哥,你想想,若是同南炎开战,明官儿不是更可怜?不是舅父杀了亲爹,便是舅父葬身亲爹之手。甲申年至今,十八载而已,彼时战死的冤魂若投胎转世,恰又逢时了。明官儿在咱们眼前,想来民间,几多骨肉分离、夫妻阴阳相隔。”

“五弟,这个你不必同我说道,该同皇帝老七说去!或者你动了洛瑶,让她去劝!这档子事,你和老六都是菩萨下界历劫的,你们往老爷子面前跪着哭诉,看能不能有转机?”

姬泉涸在皇子中显得有些草莽气,却并非无知草寇,几句话切中要害,令姬御风无法辩驳。

兴兵是姬鲲鹏与姬洛瑶的意思,此等大事自然要禀明姬子沐。老皇自然反对,洛瑶却言,东赤自重修天堑关,便不复称臣,变法扩军。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岂可待南炎北侵?岂可令甲申事再演?

朝中有主和派,力谏帝不可因私废公,以姜氏之仇为国仇,更有老臣,哭诉到太后沈棠处,言淑颐长公主弄权干政,调唆皇上南征炎国。又有老臣来求瑞王与庄王,瑞王一人无力应承此事,庄王明显反对战事,却始终力挺圣断。

“三哥,外人说,老七和洛瑶是要为外戚姜家一血甲申之耻。这不是说笑了?甲申乃是国耻,姜家是父皇重用的将才。若不是聂家投敌——唉!老七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要成霸业啊!只是,这要用多少人的白骨来堆砌。”

“父皇也是同你一个调调,仁义道德说了一大堆。老七也没说什么,倒是洛瑶驳道,说什么,说什么——他们说话咬文嚼字,我也记不清了,只是说,反正那个得了癔症的轩宇槐野心勃勃,终究要拼个你死我活。还不如,早点痛快一场,百姓才有长久的安宁。商汤杀了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

姬御风点头又摇头:“自古无义战,却被洛瑶说得振振有词。这个小妹,儿时那般骄纵,如今——”

“如今看来,我父皇也是举棋不定。既未回绝,却也不应承。”姬泠然细听亦璃讲述同老皇帝见面之事,亦璃虽觉得明官儿那孩子透着古怪,却只道那是他姬家之事,未曾提起。

“是呢!问了我许多洛儿在南炎之事,当初的情形,你也知道,由不得我不猜疑。”亦璃自责一番,姬子沐却开解他莫要再说谁负了谁,谁也不曾循规蹈矩过。“我提起,当日婚约一事,你父皇却道,甲申之战,便是悔婚了!”

“那你如何答的?”

“我自然说,姻缘既然定下了,纵使天崩地裂,也不变更!”

“这话——亦璃,你为何如此说?我不是同你说了,当初定的并非是你,而是轩亦琛!”

亦璃一惊,才道:“你不知他死讯?”

“岂有不知?”

“那何出此言?”

泠然无奈笑道:“亦璃,你信不过我,又何苦与我相商?”

“我无心欺瞒,即便是见着洛儿,我也同她说了,轩亦琛,还活着!”

“洛儿如何说?”

“那该是意外吧!”

“亦璃啊亦璃!你果然是利令智昏!洛洛是意外,意外你竟然知道轩亦琛尚在人世!”

“我哪里不知道?泠然——你是说,他们早有联系?”亦璃大惊失色。

他二人坐在凉亭对酌,林间鸟儿早已栖息,却忽闻由远及近,羽翼越过,想是姬泉涸的信鸽又至。“亦璃,你二哥当日出征之时,对你可有防范?那是他回京必经之路,何故轻易落到你手中?”

“守城副将变节!”

“副将之参军何人?”

亦璃不想他问得如此之细,回忆了:“庾信!”

“此人慎远四十一年,随洛瑶一同北上,其实,乃是姜家后人,为我皇兄派去南炎。至我与洛瑶回了东赤,他又奉命追随轩亦琛。”

“你是说,我二哥是有意卖了破绽?可他为何——”

“我不知当日际会,洛瑶同他说了什么——只是,你入得东赤,我皇兄便修书与他邀其入紫都郡。”

“他不在此处?”

“该有四天的路程,信,回信总是八日才到。他与洛瑶一直有书信往来。”

亦璃更是不解,若说轩亦琛是为着同洛儿之情,而假死脱身,虽显得荒谬,可也不是不足信。只是,若是为此,何故这许多年,又不厮守一处?

到得夜中,曹内监才来奏禀。

“长公主在小皇孙屋内坐了许久,独自往林子里去了。奴才瞧着,长公主心绪不宁,可又不许奴才跟着。奴才想着,要不就传太上皇旨意,奴才送个什么东西去,好伺候着长公主。”

姬子沐不以为意,只问:“明官儿睡了她才去的?”

“是!”

“呆了多久?”

“有好一阵,奴才也说不好!奴才守在门外——”老太监有些心酸,拿袖子抹了泪。“奴才还是去瞧瞧长公主?”

“曹田庆,你以为她还是五岁时不停告状的洛洛公主?为着这点儿事,她就自寻短见了,朕早就乐得眼不见为净了。”

“圣上!”

“不妨事!”

“是奴才多事,想着圣上将姜娘娘的遗物忘在了金蟾岛——有些事,或许不知道的好。若非再往岛上去,被风浪迫得在岛上滞留几日。若非见着那班道士,得知南炎的皇帝也去过——或许长公主平平淡淡的嫁过去,也没有这许多的劫数。都怪老奴不知轻重,回来同圣上多嘴了!”

“入火不热,沉水不溺,是她命中的劫数,为她改了八字又若何——罢了,早些安置,明日,煮茶待客!”

《易》讼——九四:不克讼,复自命,渝安贞,吉。

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回复俱流。胡马北立,紫燕向日。

单这几句,往复吟唱,亦璃在歌声中惊醒。晨雾未散,山中密林中不知时日几何,下意识的揉揉眼,耳听那歌声当真随松涛而来。

昨夜,与泠然对酌,而后,姬泉涸、姬御风带着半醉与几坛子酒而来。

姬泉涸说了好些醉话,即便不是一母所生,他也怜惜小妹所受之苦,如亦璃这般连同胞兄长也不放过的人,怎么能让洛瑶再随他回南炎,在东赤,文武百官里,随意挑忠厚仁德之家的子弟下嫁,在诸位兄长看顾下,怎么也比去南炎强十倍。

泠然的态度模棱两可,转述了洛儿的看法。洛儿认定,他不过是对失去的物件儿有夺回去的执念。没有什么爱与不爱,仅仅是据为己有才安心的贪婪。

末了,姬御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亦璃对这位瑞王也是有耳闻的,姬子沐先头的儿子皆是庶出,除却以长子自居的姬无楚有夺储之心,旁的人倒是任由姬鲲鹏以幼子身份居东宫、承基业。瑞王说,甲申年后,五岁的姬洛瑶是如何用功,十二岁的姬洛瑶是如何倔强,而十八岁,正是女子曼妙年华,由南炎回到东赤的姬洛瑶,病弱、瘦削,伪装着刚毅来隐藏惊魂未定的情绪。姬御风斟杯酒递给亦璃:“孤王恳请殿下思量清楚,当真对舍妹还有几分真情在,别再用殿下的幸福来衡量舍妹的幸福。父皇如何决断有太多思虑,可任何人都不能替洛瑶做决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亦璃岂会不明白,只是悟不透。

洛儿经受的苦痛多半因他而起,他希望她能幸福,而对他来说,幸福的意味便是,她的幸福与他相关。

他是在寻求自己的答案,还是在爱她?

他渴望着洛儿应承一句,她如同他一样,难舍彼此的感情。那份情或许被深埋在心底,就像每月末,当娥眉月消失于天际,会有那见不到月色的夜晚。你难道欺哄自己,月亮曾经有过,但不复再现。|Qī…shū…ωǎng|到得月初,上弦月又如约而至,嘲笑你自欺欺人的谎言。

到得行宫,见过姬子沐,亦璃多少明白父皇的如意算盘。沈洛妍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人,或说,作为豫王妃的沈洛妍已然亡故。南炎太子轩亦璃要迎娶的是东赤淑颐公主姬洛瑶。

这便是他想要的圆满么?同洛儿再为夫妻,是他所愿,可诚如姬御风所言,这一定是洛儿心中的圆满么?

若是一场驳论,亦璃当可引庄生《秋水》中的话去回答,可惜,他说不出口。扪心自问,他能反省的是自私二字。

父皇有句戏言,那是亦璃儿时嫌弃鱼多刺不喜食鱼,却推说是不忍因人爱吃鱼连累鱼儿丧命。师傅说,这样的话,父皇会喜欢,仁德君子的道行。父皇却道,吾儿不是鱼,安知鱼之乐?鱼之乐便是为人充饥果腹,吃了它,才是超度它。

如何就寝的,记忆有些恍惚,梦却是那样的清晰可怖。梦里,清浅池塘,鱼儿游弋莲叶下,红裳翠盖并蒂莲吐露芬芳,鸳鸯交颈眠。蓦地,那碧水咕咕冒着气泡,活似温泉,再看时,是盛在盘中的鱼,父皇的声音高悬头顶,吃了它才是超度它。

他举箸才夹起片鱼肉,鱼口中却被纤纤玉手拔出柄鱼肠剑——

梦在此处嘎然而止,亦璃想感谢那飘荡回旋于林中的歌声,再梦下去,那鱼肠剑是刺向他,还是她?

出得屋外,侍儿言道庄王奉旨往后山去了,也请亦璃梳洗罢了,用过早膳,再往太上皇驻跸之所去。侍儿又道,庄王特意说了,淑颐长公主也移驾后山。

亦璃匆忙梳洗了,欲往后山行,却被姬泉涸、姬御风拦住。

“殿下,有旨意,请殿下巳时再觐见。”

亦璃见姬御风面有难色,知道唯有向他打探:“可是淑颐公主巳时方离去?”

“这倒不知。孤兄弟二人奉的是皇兄之命。”搭话的是姬泉涸。

姬御风尴尬一笑,问:“殿下可听见林中歌声?”

“有幸闻之!”

“胡马闻北风而立,紫燕向日而熙。”

紫燕向日而熙,熙日峰在最东面。

姬洛瑶于夜半便来此守候,日出,会是怎样的一种渴望?

她渴求寻到前世今生的兄长?

亦琛对权欲的追逐?

亦璃陷入仇恨、一心报复的欲求?

父皇淡定的守着的那种宁静?

或者,明官儿,拿着小像的急于求证?

只是,如今,她能奢求什么。

道士说,四寅之人命中势旺,若能配给属鼠或是属蛇之人,生子必贵,贵不可言,天下尽得。

明官儿哪里就贵不可言了?

当日未央湖一别,她说,好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轩朗湛。可彼时,明官儿已在她腹中。未出世,父母便决裂,不得相见,寒毒又连累他生来瘦小。该是她整个孕期都处于一种烦躁、忧郁中,甚至想狠心打掉孩子。若不是泠然劝阻,她在乎的不是这个生命,是兄长对她的看法。不想泠然觉得她是个凉薄的人,如此——孩子,那时同她血脉相连,可是于冥冥中洞悉了她的狠毒与绝情,生来便孤僻乖张,那双眼,若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洛瑶心底。

那便是她不曾期许的孩子——

稳婆在说,孩子怎么不哭。侍女问,长公主,可要看看孩子。

她于虚弱中不耐烦的挥挥手,或许潜意识里,早知道,只需一眼,那孩子便能牵绊她的心。

无边的夜色幻化为暗灰色,天际,有了些许惨淡的蓝色。不用回首,从周身的寒意也能猜到整个行宫还笼罩在林雾中。

日出的景象呼之欲出,却有浮云遮望眼,天阴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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