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生惆怅,哀叹一句:“好人做不得的!好人都不长命,唯有祸害方长命百岁!”
一直以来,她平和的笑,可一句话,还是触及了暗影中的人与事。
恰此刻,有两名随侍从人群中挤到此处,只道亦璃是纠缠的登徒子,已拔剑相向。她重新蒙上面纱,止住干戈:“罢手!让车马停到西街,从此处穿巷步行过去。”
亦璃瞧那二人虽是老百姓打扮,脚上穿的却是官靴。此刻闹将起来,只会令她不悦。可眼见她丝毫不理会他,便要离去,他不假思索,急急道:“你可知,他还活着?”
她的肩不自然的抖动,脚下却未停顿分毫。将至巷口,韩赞跪下见礼:“属下叩见王妃——”她并不搭理,径直去了。
韩赞这才起身,见亦璃不慌不忙行过来,请示道:“属下即刻去追——”
“不必!你跟得上,却进不去。那二人都挂着紫阳宫的腰牌。”依她的性子,如此冷淡,大可对他不予理睬,却又言谈一番,装作初识,那么,必是有令她避无可避的缘由。
“殿下,属下瞧着,沈妃娘娘乃是闺阁装扮——”韩赞小心翼翼说道。
东赤民风比南炎更为开化,改嫁是平常事,韩赞无非是想安慰他,洛儿还是待字闺中。
“回行馆,明日入宫且随机应变!”
二人回到行馆,那正殿里好不热闹,却是那个东赤太子姬宇昊又来了,与呼延磊正把酒言欢。见了亦璃,他二位都勉强的虚礼一番,姬宇昊面色虽不友善,却也不再将轩兄二字挂在嘴上,改了称呼,假意客气一句:“炎太子可有雅兴?”
若在今晨,亦璃自然没有兴致,此刻肯定洛儿滞留宫中,也想从姬宇昊这半大孩子口中套出话来。遂入席就座,自斟了酒:“来晚了,先自罚三杯!”
姬宇昊与呼延磊也是一愣,却也不动声色,举杯应和。
“适才见你们言笑晏晏,说的不知何事?”
呼延磊答得并不磊落:“男人酒桌子上的话都是推心置腹的,却又都是醉话,不足为外人道!”他使的酒樽大了一号,自亦璃落座,他已干了十盏,却是气定神闲。
亦璃盯着杯中的琥珀琼浆,全然不理会呼延磊眼底的冷嘲热讽,抬眸去瞧姬宇昊,带着些许怜悯的意味:“呼延小王爷总喜欢扮猪吃老虎,拿乔、装小,那是样样精通。欺负姬太子年少无知么?”
姬宇昊不服气一笑,只道自己识破他的离间计,得意的道:“并非呼延兄诓孤,倒是孤惦记呼延兄提起的汗血名驹,想要拿物事与他诓了来。”
“北漠人爱马如命,小王爷若应允了要同太子你换,那太子必定要做一笔吃亏的买卖!”亦璃将那句爱马如命说得字正腔圆,每个字都拖出长长的尾音,这话切中草原人的性情,呼延磊也不得不认同的点头。少年心性的姬宇昊又举杯相询,当真?那边厢,呼延磊愈发点头,却正赶上轩亦璃后面这说得疾速的两句,无端被诬,自然大为不满,冷哼一声,鼓着腮帮子瞪视亦璃。
姬宇昊还记得皇祖的训诫,万不可让他二人在眼前生出事端,连忙说笑道:“在鄙国,女子出嫁,兄长得送上厚礼陪嫁,民间笑云此乃最吃亏的买卖。(奇*书*网。整*理*提*供)孤憾无姐妹,虽与二位殿下一见如故,却无计做这吃亏的买卖!”
呼延磊来时,北漠汗王就嘱咐他定要同这东赤他日的主事人交好,若能和亲,两国缔结秦晋,自然是上上策。可巧这半大孩子将话递到了嘴边,他顺水推舟:“我家妹子倒是有许多,太子殿下若肯求娶北漠,我愿千匹良驹为妹子添妆奁。怪不得我与太子殿下如此投缘——”
亦璃心笑这千匹良驹可别都是阉割了再送来,无法做种马改良战马品种,那可就成了拿荤菜敬菩萨,没求得善果,反将菩萨开罪了。
姬宇昊一句“此话当真”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亦璃的笑意提醒。且不论天上会否掉饼子,这呼延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婚姻之事乃凭父母之言,宇昊无力允之。何况上还有皇祖——”可他又惦记着千匹好马,父皇说,要想天下一统、征服北漠,必须有善于长途奔袭的良驹。皇祖言,凡事留有回旋的余地。他计上心头:“呼延兄似乎不曾娶妻?”
“是!”
“呼延兄,孤虽无嫡亲姐妹,孤王舅家却有至亲的表妹,同亲姐妹无异。”
呼延磊也知汉人的规矩,表妹,自然是不姓姬,连宗室女儿都算不上。
轩亦璃对于他二人热衷于拉纤保媒已无丝毫兴趣,只待他二人罢了这无休止的闲谈,寻机辞席。却听姬宇昊言道:“孤瞧着,呼延兄仪表堂堂,俊朗不凡——恪郡王之女,孤之堂妹,及笄之年。堂妹与孤甚为亲厚,她上无长兄,乃是孤为她行了福礼。”
亦璃只觉这戏是愈发的出彩,草原来的狼崽子自以为长出獠牙了,却不知林子里的小狐狸在此处侯着。那恪郡王于乾德元年向姬鲲鹏发难,想来已非东赤显贵的宗室了。姬宇昊这小狐狸居然牵这样的红线,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的深,假以时日——不可不防啊!
沉思之时,呼延磊已问道:“何为福礼?”
“这是鄙国的习俗,所谓福礼,乃是为孩童祛病祈福,寓意行此礼后,便可得天之庇佑,安然成人。男童由家中长姐沐发结辫,女童由兄长佩戴明月珰。”
亦璃正起身欲告辞,姬宇昊这一席话却如滚滚雷声入耳,令他顿时一惊。
姬宇昊随礼站起,瞧他神色,是要寒暄几句便离去。他与呼延磊称兄道弟几句,又一时嘴快:“轩兄想来不胜酒力了?”
亦璃笑得胸有成竹,他终于明了父皇执意要他此番前来求娶。兄长佩戴明月铛,洛儿曾在竹园说的那番话,万安二十年,是姬鲲鹏、姬泠然为她戴上琉璃耳珰。“贤侄,此番入贵国,除却贺庄王之喜外,孤王奉父命,前来求娶贵国长公主!”
姬宇昊的脸色很是难看,呼延磊不明就里——
便是亦璃自个儿,也敛了笑意,父皇,父皇难道早知洛儿身世?难道会是巧合?若知道,几时知晓?何故不同他言明——
彀外
《易》夬——初九: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
清晨沐浴更衣,对镜整装、束发,戴上紫金冠。轩亦璃的心气顺畅许多,再也用不着在铜镜前去思量自己与姬家兄弟的优劣,却原来真相如此的简单。他重拾信心,或许,在离岛闻笛之时,她心中惦记的是苦苦追寻的兄长。然而,后来种种,虽有那许多的不痛快,可她,毕竟是爱他的。
能支撑他来到这里的,惟有这一份信念了。
父皇屡次说,他同洛儿性格相近,他还是不甚明了。他不知瞒过了多少人,在南炎,郑重其事的为彼时的豫王妃沈氏大殓出殡,可曾瞒过轩亦琛?父皇,如今看来,父皇是知道根底的。昨晚回来,韩赞取出本棋谱,说是老皇交代,若亦璃有意求娶东赤长公主,便可以此棋谱为礼,求见太上皇姬子沐。
不过是本寻常棋谱,他实在瞧不出内里玄机。父皇与这姬子沐,当是旧相识,可从未听父皇提起。入得东赤,紫燕门、紫阳宫的题字,他方知多年以来,父皇敦促他勤习的行书帖竟出自姬子沐。
韩赞领了符途来见。
“先前主子从未提及此,因此属下也不太留意几位公主。万安爷膝下,共七子九女,如今还在的——”
分别四年,他曾细细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可有哪位公主是虎年寅月寅日寅时出生的?”
符途笃定的摇头。
“或是万安十六年出生?”
“有两位,淑颐公主是荣敬太后姜氏所出,与今上一母同胞;另一位淑穆公主是庄王胞妹,乃荣穆太后沈氏所出。”
他哪里知晓鲲鹏、泠然掉包之事,认定要寻的便是这庄王胞妹:“便是这后一位!”
符途谨慎的答道:“淑穆公主三年前下嫁昭兴瞿氏——”
倒是韩赞觉着此话要招惹出亦璃的怒气,赶紧问:“那淑颐公主呢?”
“二位公主都孀居宫中。”
亦璃却淡然一笑,挥手命符途退下,和颜悦色的问韩赞:“韩赞,你随孤王多少年了?”
清露台大火,之后,他便随侍在侧。“慎远三十三年始,而今十三载!”
“你的主子是孤王,还是孤之父皇?”
韩赞猛地跪在地上:“属下不敢有二心!”
“先前的事,孤王且不论,单说此番北上,父皇还交代了何事?”
“殿下,恕属下不敢有违圣命——属下自当竭力侍奉殿下!”
亦璃冷笑一声,低声叹道:“怪不得二哥说,我们哪里是他的儿子,不过是——”
“陛下似乎知晓,沈妃娘娘乃是四寅之时出生!”
这倒怪了,东赤国中都鲜有人知晓,父皇从何得知?
“属下当真不知了!”
亦璃笑得苦涩,纵观既往,父皇与这姬子沐似乎如出一辙,如今看来,十足形似,却无三分神。
外头伺候的人来言,东赤礼部官员来请,由紫都郡京兆尹安排的,邀请各国宾客游幸都城,到申时方入紫阳宫。
“殿下,已是夏末,东赤夜寒更甚南炎初秋,可要将大氅带上?”韩赞自然知晓他这四年来的状况,如同之前那三年,冷不得,热不得。
“哪里就弱不禁风了?没得让人笑话!”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紫阳宫随的是山,大骊宫依的是水。亦璃心里揣了太多的疑问,此刻见虽迫切的想见到洛儿,可骨子里存着的执念令他更急于见到姬子沐。或许在父皇那里寻不到的答案,反而能从姬子沐的口中觅到蛛丝马迹。
姬鲲鹏,浓郁的正紫色皇袍于举手投足间更添他的威严,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当他清冷的目光转过来时,亦璃分明意会到强烈的压迫感。
这些年,亦璃早猜到二哥与姬鲲鹏之间达成的默契,两国天堑关不再驻扎重兵。二哥将人力、财力转向西南用兵,令帝国西南的版图延伸开去。西北方向,将长城往北外散居的汉人南迁入关,百里之境,无可劫之粮。若非如此,北漠集一半兵力,大军犯境,战事必然拖上一年半载,那时节只怕是国内人心难安。
这是都是二哥的苦心经营,待去年亦璃入主东宫,姬鲲鹏的态度忽冷忽热,虽按兵不动,却对边贸诸多限制,新委任的大将姜氏兄弟,父兄都亡于甲申一战。南炎群臣对于东赤重新起用姜氏一族,都不敢掉以轻心。
若即位的是姬泠然,想必会是另一番光景,以亦璃对泠然的了解,他绝不会是个热衷穷兵黩武的君主。
吉时已至,礼乐齐鸣,一对新人先往太上皇之寝宫朝拜,再至君前行礼。
泠然温润的笑着,便是那顽皮的瑑儿,今日也是循规蹈矩的行在泠然身后,细密的珠帘从额前垂下,却遮不住她娇羞的笑容。泠然于人群中轻易的寻到亦璃,相视尴尬的一笑。他隐隐觉得亦璃有些不寻常,可瞬息间又不敢断定。
东赤的习俗颇费周章,等婚仪罢了,已是酉时三刻。
主人一方领了宾客往偏殿稍事歇息更衣,戍时设宴款待。
“韩赞,那时候父皇可知托秦妃身份隐居离岛、竹园的乃是姬泠然?”
“此事,陛下曾严责属下为何不禀报,想来,陛下当真不知。”韩赞欲言又止,看亦璃冷冽的眼神,掂量着才道,“当日冷宫失火,东赤质子意外身亡,陛下曾命属下彻查此事。属下心知,质子要么当真葬身火海,要么就是为三位殿下藏匿。彼时大骊宫唯有三位皇子出入宫禁不用盘查。”
“韩赞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开罪了谁都未必是好事。”
“那之后,陛下忧心殿下安危,就命属下追随殿下。”
“父皇给你的锦囊恐怕不只一个吧?除了棋谱还有何物?”
“陛下言道,若东赤太上皇不肯允婚,有件殿下的故物,可为婚凭。”
亦璃待要再问,却听东赤司礼内侍通传,太子姬宇昊前来迎他往紫燕殿。亦璃连忙迎了出去,却见姬宇昊毫不掩饰那一脸的不情愿,见了亦璃,也是敷衍的施礼。他挥手命内侍呈上一个锦盒,接过来,亲自交到亦璃手中。“炎太子殿下,昨日殿下说要迎娶东赤长公主,此话孤王多嘴说与姑母听了。姑母命孤王将此物交与殿下。”
亦璃心中狐疑:“不知是殿下的哪位姑母?公主尊号是——”
宇昊眼中有些不屑:“自然是我父皇胞妹,淑颐长公主!”他那意思,旁人岂能驱使得了堂堂太子。
“锦盒中——”
“姑母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一人启开。”
亦璃心中忐忑,淑颐公主,若非洛儿,何故赠物,若是洛儿,岂不与昨日态度大相径庭。
“殿下——”姬宇昊甚是好奇,却惦记着洛姑姑的叮嘱,不敢多言。他出来时就曾命随从等人,无论见这南炎太子有任何异数,不可出言提醒。“殿下,姑姑说,东赤夜凉如水,殿下自南来,怕不习惯此间露寒风骤。”
亦璃试探着道:“有劳太子代为转达轩亦璃的谢意,多谢你洛姑姑盛情。”
宇昊答应着,并不离去,亦璃已有九成把握,洛儿便是淑颐公主。
亦璃捧了锦盒入殿,姬宇昊在外翘首以待。
片刻,轩亦璃以整衣出来,锦袍外赫然罩着一件火红的大氅。东赤众人皆目瞪口呆的看着亦璃,宇昊更是咬着唇不敢吱声。他虽猜不透其中缘由,可料想这大氅便是适才锦盒中姑母相赠之物。
轩亦璃并无半分不自在,笑意盎然,热情的携了宇昊的手同行。一路行来,说笑不断,宇昊只能勉强应承,这才明白姑姑要他不许多言的是何事。这轩亦璃身上穿着的大氅,那火红色的皮毛,当是火狐无疑。
“太子是诧异,孤王为何有这火狐大氅?”
宇昊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只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甲申年,这姬宇昊尚未出世。璃想与他交好,自然乐于说古与他知。又留着情面,将东赤战败的进贡说成是馈赠。“当年,贵国赠与鄙国十只火狐——”
姬宇昊纵然年幼,可他父皇姬鲲鹏时常说起的就是甲申年奇耻大辱。他不单知道火狐是贡品,更知道那时节父皇、六叔被拘天堑关。火狐,得用姬氏皇族的血在祭祀仪式中从雪玉 峰的雪线之上召唤而来。而那十只火狐,是用洛姑姑的血引来的。姬宇昊深知六叔、洛姑姑与这轩亦璃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眼见亦璃珍视的抚摸着火狐润泽的皮毛,他实在有些不忍,却又提醒不得。
紫燕殿飞檐现于林后,姬宇昊不敢再拖沓分毫,借故先行一步。
亦璃只觉这少年的异样都源于这件火狐大氅,却只道他是不解自己与洛儿的前缘:“想来这孩子明白此物的珍贵,疑心洛儿为何没来由的馈赠厚礼。”四年前,豫王妃沈氏病故,豫王轩亦璃不曾续弦,府内庶妃也未扶正,正室虚席以待。去年入主东宫,臣下也有劝谏亦璃再纳新人的,可他,一直留存希望,在等着与洛儿重聚的一日。
待得入了正殿,凡东赤人,都拿眼盯着亦璃。他才觉得有些不妥,今日一对新人完婚,穿的都是大红吉服,他不该也着红色抢了新人的风头。
少顷,亦璃觉得那些瞪视的目光怀着深切的敌意,甚至有武将装束之人,几欲出列一较高低。就连邻座的呼延磊都好奇的向他打听:“殿下何事犯了众怒?”
是,的确是众怒,即便低微的内侍、宫女,都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亦璃。
亦璃低头瞧着红得似火,比血更浓的火狐大氅,这是父皇赠给他的,南炎独一无二的,他又给了洛儿。如今,物归原主,洛儿存的是何样心思?
司礼内侍一声唱诺,姬鲲鹏、姬泠然依次而入,姬鲲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看一眼亦璃,依旧前行。姬泠然却不顾他是夜宴的东主,上前拉了亦璃,就往殿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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