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妍不曾动弹半步,循声抬头望向他,形同路人的疏离,不屑、嘲弄的眼神,她的伤痛,于他,一文不值。原来,这便是刻骨铭心的痛。曾经的小洛错了,错不在那句嘲讽的话,错在漠视七年的深情。不爱,也没有权利作践别人的爱。
“这场戏还没唱完就泄气了?”仿佛她带着瘟疫,他绝不沾染半分。在三步外站定,藐视的看着她。
食盒放到洛妍跟前,他已踱着步,绕着杆湘妃竹慢慢的转圈,仰着头:“星星就挂在竹叶上,真是有趣啊!万安二十年,南炎哪朝哪代,也没有这年号啊?”
想要倾诉的唯有不知何时已假戏真做的情,可他哪里听得进去。
“怎么说,你还是孤王的侧妃,若严刑逼供,怕是说不过去。可惜你的丫头,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要撬开她的牙——沈儒信也管过刑部,什么刑具轻巧、好使,孤王让韩赞去借。”一如既往的温润、雅致。
求饶或许遂了他愿,只怕加诸瑑儿的酷刑难减分毫。还有姬泠然,亦璃又会如何?骊姬反复说过的“你不该来”,她真的来错了?
亦璃把住一杆翠竹使劲摇晃,结在竹叶上的露珠凝结、滚落。“更深露重,地上寒气容易伤身——”他邪气的一笑,含片竹叶在口中,“轩亦琛不是与你有约么?”
洛妍一愣。
他凑得稍微近些,要她瞧清他的笑容。“你若伤了身子,怎么替他生儿子?可惜啊,孤王做了太子,就把他发配到天堑关去。”他自说自话的摇摇头,“不成!他若与姬鲲鹏里应外合,岂不是让你看孤王笑话了?”
难以抑制的伤悲涌上来,洛妍只觉心一阵一阵的绞痛,隐忍着,可跌入谷底的冰冷让她更清醒的感知痛楚。
“你不好奇么?这屋子,泠然前前后后也住了三、四年,你那般浓情缱绻,见不着人,看看他住过的屋子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她直刺他话语中荒谬的逻辑:“泠然离开东赤时,我不过五岁!”
“你聪慧过人,五岁前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倒是孤王蠢笨,五岁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还劳烦你提醒,才记起母妃之事。”
欲加之罪,母妃之事,于他,尽是不堪回首,难道他认为,她是有意添他伤悲。
“孤王只好奇,红豆相思,拜轩亦琛所赐,或者另有高人,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姬鲲鹏?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在馆驿宫那般难舍难离,却是故交。孤王驽钝,竟不知埋在澹娴斋的孽种不定姓姬。”
“蜜白!”
亦璃恶狠狠的逼视着洛妍,咬牙切齿:“孤王只说一次,蜜白不是你配唤的!若再有下回,瑑儿的舌头就赏给猫三。”那双酷似轩宇槐的阴鸷的眼,夺人心魄,“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孤王,除非你舍得瑑儿的眼珠子。孤王说的话,你也好好听着,漏了一句,忘了一句,那丫头的左耳还是右耳,给你选的权利。”
她用残存的清明告诉自己,亦璃每说一分狠话,便是伤他自身一分。唯有爱得彻骨,才有彻骨之痛。只是,为何要让他们在爱了之后,来承受这一切。
“沈洛妍,这出戏,孤王陪你演下去,别怯场!”他站直了,踢一脚食盒,决然而去。
脚步声消失在竹林尽头,洛妍心知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小洛可以不管不顾的寻死,是为着那世间再无牵挂之人。她却不能死,为着瑑儿,为着泠然——为着亦璃,她若死了,亦璃的心结将永世难解。
她强打精神打开食盒,泪水却再也止不住。血衣包裹着的金盘空空如也——
渡口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卷,这个故事说得太辛苦,谢谢不辞辛劳追文的朋友,我努力努力让碧落云殇能够圆满。
《易》震——九四:震遂泥。
(由于雷震动而坠陷泥污中,不能自拔。)
长亭古道,把酒相送,月渐圆,人却难聚首。
“惟愿此乃你我兄弟此生最后一别。”
如果静默,或许连他们彼此也难分辨容貌的异同,一别十二载,各有各的磨折,各有各的辛酸。或许不变的是姬鲲鹏坚毅中的冷冽、姬泠然淡漠中的温润。
姬泠然还是习惯以旧时序列称呼如今的姬鲲鹏:“六哥,真不该让洛洛去。你知道,我并非怪责什么,只是,偏偏让她遇上轩亦璃。”
“七弟,或许是他们的缘分。轩亦璃曾以你的性命试探于我,不过,我瞧着,他对洛洛倒是一片痴情,何况——”他怎么都记得,那日她中了春恤兰,于昏迷时声声唤着的正是轩亦璃的名讳。原以为,该是那个她敢于舍弃性命搭救的轩亦琛。
“我与亦璃朝夕相处多年,他的秉性,我是最清楚不过。难有事能扰他心神——五年前,我曾暗中回来,偏巧你不在宫里。他便是那年结识洛洛,你不了解,对他而言,这段感情寄托了太多。”他深信不疑,曾与亦璃在离岛那番对话,真有一日,亦璃知晓洛洛的欺骗,乌鱼之说,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太多离弃、蒙蔽、背叛、虚假包裹的亦璃,太执着于心底的幻梦。离岛的白衣女子之于亦璃,无异于一个近乎完美的幻梦。若有人揉碎他的梦,即便这个人是洛洛——如果他知晓,吸引洛洛的仅仅是一曲《羿彀》,是《羿彀》后的姬泠然——
“洛洛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六哥,母后是你的生母,过了这许多年,最后的一丝怨恨都被时间、距离消磨了。当初,我选择代你入南炎,一是为着兄弟之情,二来,你知道的——”
“我明白。如果留下的是你,洛洛终将会成为母后要挟你的筹码。”姬鲲鹏长叹口气,“当年,我能留住洛洛,可那并非她所愿。今日,你再入南炎,定要问明她,可愿回来。兴许,那里已经有了她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六哥,我昨日见过母后了——她应允的事,我信得过!”姬泠然朝着(shiqiao制作)姬鲲鹏深深一揖,毅然上马。“六哥,这么多年,我不回来,只为着不曾尽到身为东赤皇子的职责。我已答应母后,回朝辅佐你。至多重阳,我会带着洛洛一起回来的!”他宁愿少一分争斗,手足之情若变得轩家兄弟那般无情的撕碎血脉牵连,获取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姬泠然只身出发,谢绝了姬鲲鹏安排的随从。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此行不会顺利。若真要与亦璃敌对方能带回洛洛,或许独对是最好的抉择。一路上他反复回想与姬鲲鹏对南炎局势的分析,轩亦琛没有世人看见的那般简单。处身东赤,单枪匹马,胆敢袒露身份逆转颓势,审时度势的眼界、果敢刚毅的气度——难怪洛洛肯携他至洛水。依姬鲲鹏的判断,轩亦璃即便有轩宇槐的支持,可要想越过轩亦琛,轻取储位,实非易事。
姬泠然扮作猎户到了天堑关,正遇上林虎在城头巡查。
想起亦璃傲气十足的话,当日聂轲降了南炎,害姜尚飞中了埋伏,死在林虎手中。恨,该恨么?姜尚飞是他的舅父,那一战的败绩令整个东赤动容,令他的命运脱离原本的轨迹。
然而自古无义战,一路上走来,两国天堑关间与十二年前并无太大的分别,夜间行路,磷火点点,不知是谁家儿郎的尸骨无人收拾。
人生事就在毫厘间,如果冷宫大火后,他径直回到东赤——
他不敢耽搁,八月初十行到河水,弃了马匹,乘上羊皮筏子。一路上赶得急,甚为困乏,闭目养神。却听那艄公唱着号子,另有两人压低嗓子商议行程。
“咱们赶在大爷前头两日到上京城便是。”
“想必大爷还得耽搁两日才会启程,毕竟要预备厚礼!”
“这下咱们宁家可把卓家比下去了。太子殿下可是咱们宁家的姑爷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兴致极高。
姬泠然仍旧假寐,宁家的姑爷,不就是轩亦琛么?亦璃的志得意满竟落空,实在出乎他预料。
那两人又道。
“都说皇后娘娘不在了,楚王不得势了——”
“你这话到京里可就犯忌讳了,如今是太子殿下!”
“是了,太子殿下。京里来报信的人怎么说的,连淑乐长公主都举荐二殿下入主东宫。那可是豫王妃的亲娘呢!”
“只可惜啊,咱们小姐膝下就两位小小姐,没个儿子——”
“前年小姐返家,我还给小小姐买过糖葫芦呢!那可是以后的公主千岁!”
南炎立储素来不是皇帝一人说了算,亦璃早就分析过,宗室的支持就算与轩亦琛平分秋色,加上皇父轩宇槐、淑乐公主轩宇桑的支持,胜负该是定局。可如今,这样的惊变,亦璃能承受么?
艄公忽然插口道:“二位客官要往上京城去,可得绕道了!”
“哦?何出此言?”
“江水泛滥,瓜州渡无法过江。唯有转道鹦鹉洲才能渡江。”
姬泠然对南炎的路并不熟悉,只听其中一人惊道:“不妙,改去鹦鹉洲得多耽搁两日,最快也得十五才到得了上京城!”
另一人安慰道:“大爷不也得绕道,咱们又不去吃大骊宫的中秋宴,晚了就晚了!”
晚片刻都吉凶难料,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一日到上京。
“殿下,府邸得按照储君的规制扩建门庭,银安殿的屋顶得换琉璃瓦,加重檐。”长史官鲜于风手中一叠条陈。
“依着规制办即可,不得铺排浪费。府里的事,问王妃——太子妃的意思!”亦琛试着适应新的身份。虽然太子的身份已定,也在太庙祭祀先祖,有了定论。可要忧心的事还很多,毕竟父皇是迫于众议才不得已妥协。长公主进言,唯有亦琛方可将宁、卓两家对盐业、冶炼的掌控收归朝廷。如此,所谓的一统三国的千秋大业才有实现的可能。
这番规划在父皇眼中虽胜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可谁都看不透那笑容背后隐藏的真意。
“豫王还是没入宫?”自从祭祀那日,商议了立储之事,失意的亦璃再未现身。如此的沉静反而令亦琛不安。
“是!豫王一直推说侧妃沈氏重病——”
“罢了!”什么都不能乱他心神,亦璃必是刻意传出洛妍病重的谣言。“往东赤去的人可有消息?”
“今晨有信回来,说是被阻在瓜州渡了!”
亦璃从轩辕殿出来,神色如常,大殿外两株金桂飘着芬芳的花香。
“常喜,将桂花打些下来!”他上了画舫,回身吩咐。一艘香船载着年轻的嫔妃而来,想来知道亦璃失势,又若先前那般调笑。
亦璃不怒反笑,随手解下腰间的玉珏掷到水里,激起的水花湿了众嫔妃的裙褂。他得意的笑着,惹来阵阵娇嗔的责骂。
笑骂声传进大殿,轩宇槐嘴角隐着笑意,淳淳教诲没有白费。重新拾起书卷,吟诵一阕青词,末了,目光落在题跋处,不屑一顾道:“衣冠沐猴!”可仍旧扔不开书,再看一遍,那文辞、意境仍旧是他难以企及的,不得不叹服。
旋即一笑,多年前,与姬子沐偶遇于蓬莱玉虚观,如今想来,机缘巧合,皆始于斯。
卓丽姿哭闹许久,亦璃还是不动声色拿个叮当逗弄着猫。卢氏、郭氏也没胆子相劝,只傻站在一旁。等到卓丽姿声嘶力竭,亦璃才使个眼色,褚杰宣了圣旨,寻了不知哪年的错处,什么善妒成性、忌才忌能,话虽难听,却也没什么大过错,废去王妃的封号,休回娘家。
“表姐,还是回去守着姑母哭诉吧!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表姐原来不是姑母所出,乃是姑父与厨娘闹出的荒唐!”亦璃站起身,掸了袍子,嘲弄的笑着,“这声表姐都错了,我二皇兄家的嫂嫂才是我正经表姐呢!”他咬牙切齿,忍着心底的火气,没想到输在如此荒诞的事上。
亦璃话带讥刺,又当着两个妾室的面,卓丽姿知他性子冷,可想着夫妻一场,孰料他漠然至此。既然圣旨都下了,索性豁出去闹腾,也不算输了颜面:“我是出身下作,王爷又好到哪里去?生母连个位分都无,还是被赐死的罪人!蛇蝎心肠的女人生出来的自然是蛇蝎心肠的贱种!”
亦璃并不太在意,摇着铃铛往外走,给卢、郭二人丢句话:“卓氏的伶牙俐齿大可学着些,王妃的博学是父皇都夸赞过的,日后好生应对!”
“谁是王妃?”
亦璃走到门口,摇晃了铃铛,猫三跃过门槛,扑腾过去。
褚杰答了卓丽姿的话:“皇上封文忠公沈讳上儒下信之女沈氏为豫王妃!”
亦璃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圣旨呢?”接了褚杰手里的黄绢。
卓丽姿近乎疯狂的吼道:“轩亦璃,你就守着她,好好的住在澹娴斋。呆在那个阴气重重的地方,阴森森的过一辈子!”
亦璃冷哼一声,不顾而去。
待亦璃走远,郭氏、卢氏避瘟神一般躲开跪在堂中的卓丽姿,要往外走。
“你们也知道的!一定知道!都有姑姑在宫里,必定知道!若想自己过得好,就守着那个秘密,那个女人总有失宠的一天!”
未进竹林,就听见女人带着哭声的话语:“瑑儿,你别乱动,我再试试!”
小石子扔进八卦阵中,一下,两下,第三下还是触动了机关,竹影晃动,瑑儿被撞得晕头转向,匍匐于地。饿了三天的人,还有本事抑制着痛楚不发出呻吟,倒是有些能耐。
亦璃穿梭其中,到了木屋外。
洛妍见他来了,低头不语,只默默流泪。
他瞧一眼屋里桌上的菜肴,丝毫未动。“不合胃口?无妨,令厨子换新的来。孤王倒是不急,就不知这丫头还能撑几日?”
她不敢求他半句,那样只会令他变本加厉。因为担心他对瑑儿用酷刑,只说想见瑑儿一面,亦璃就把瑑儿扔到竹林中困住,三天三夜不给一口水米。回到屋里,强撑着端起碗,往嘴里扒拉米饭。亦璃坐到一侧,举箸夹了菜到她碗中:“别急,细嚼慢咽!”
她咽了泪,尽量多吃几口,想到瑑儿,泪却忍不住滚出来。
“难不成孤王亏待爱妃了?可得养得胖胖的,父皇废了卓丽姿,洛洛如今是孤王的嫡妻了!”
他着意说着洛洛二字。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初存心骗他,一再的欺瞒,可她,委实有太多的苦衷。而今,她想知道的太多,他如何对待姬泠然,打算如何处置瑑儿,还有,他将孩子的尸首藏到何处了。洛妍从未如此胆怯过,太多的茫然与困惑,偏偏不能多问他一句。
“你若讨孤王开心了,赏那奴才一口饭吃,也不是难事!”他的小指头上挂着个小铃铛,摇得脆响,那一脸明朗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有趣!猫三很有趣!”那眼光中尽是寒意,“人,比猫更有趣!”
几日来,他从不触碰她,就像会脏了他白皙的手一般。
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她的耳垂,指端抚摸着渐渐合拢的耳孔,似乎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那一小点的余留的痕迹。“在镜子里瞧过么?很美,很动人,孤王真怕一不留神就揉碎了它。”
洛妍无奈又无助的看着亦璃,瞧不出他的伤痛,可他心底的伤在她脑子里化开,让她在悲哀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男人多半把女人归为两类,不是仙女,就是巫婆。
裂帛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很多天,对不住了!(shiqiao制作)
我妈妈住院手术,忙了几日,偏巧现代文在榜单,必须更新,这里就耽搁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
《易》损——九二:利贞,征凶;弗损益之。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幸福让人期盼,却总是稍纵即逝。
痛苦哪怕仅一瞬,却悲越三秋。
日暮交替,翠墨竹叶间脚步声远去。
饭菜艰难的吞咽下去,好歹亦璃让韩赞来带了瑑儿进来,命她伺候洛妍沐浴更衣。却原来,已足月,可以沾水了。
不过一个月,憧憬未来的美梦被击碎,多的是悲痛来填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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