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份儿上,你还称呼我为嫂嫂?姐妹亲过妯娌的。”宁安慢慢站起来,貌似虚弱的靠在洛妍身上。
她却再无心思与之饶舌,只望向场内,亦琛身边围着几个太医在细细察看。他皱着眉头,牙关咬得紧紧,不吭一声,依照太医的建议轻微的舒展筋骨。他猛抬头,迎上洛妍的目光,立刻眉开眼笑,定定的注视一眼,便回身朝轩宇槐单膝一拜:“父皇,儿臣让父皇忧心了,恳请父皇准儿臣重新上马比试!”
“罢了!朕也乏了!再让太医替你细瞧瞧!”轩宇槐骑马到了场边,后妃们纷纷跪下,他却看也不看,只回头吩咐常喜:“将延庆侯进贡的海鱼骨赏给楚王,再有,宫里旧藏的熊胆赏给豫王。”
亦琛、亦璃跪下谢恩,洛妍心中暗奇,若说责怪亦璃胆怯,也没有赏赐熊胆的道理啊?
接下来是女人们带着嬉闹性质的马上玩乐,洛妍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周遭的一切,直到常喜来通传。
随着进了听音阁有曲声传来,凄婉哀恸、闻之生悲。常喜托着个盘子呈给洛妍,她掀开锦缎,一柄断作两半的球杖。赤金色,亦璃之物,怪不得赏了熊胆,清热祛火之用。“空灵纯美不失大气!”一曲罢了,轩宇槐从帘后走出来,“蜜白口不能语时便好这箜篌之声。”
“儿臣尝闻凤首箜篌只可列入御用礼乐,寻常人家难饱耳福。如今听来,只觉得富丽华贵。”洛妍谨慎作答,不明其意。
“朕允诺再多,你也只道是试探于你!只是,人生于世,由得自己抉择的机会并不多。朕今日便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他踱着步子,明黄色的靴子在洛妍跟前晃来晃去。“那日 你救下亦珩的性命,朕就想给你机会选择。究竟愿意跟着亦璃,还是亦琛?”
洛妍不敢迟疑片刻,祸起萧墙若是为着一个女子——她担不下如此干系:“启禀父皇,儿臣是豫章王之侧妃,天下尽知。”难道,那日出岛舟中冒充亦琛手下的人竟是轩宇槐派去的?
“天下皆知,你自己可知?”
“儿臣知道!”
“但愿你知道!朕之一生,有愧于三人,你父亲便是其一”他欲言又止,洛妍等得心焦,轩宇槐不再多言半句。有愧三人,亦璃之母若算一个,还有谁呢?她实在没有兴趣在和这一家老少玩捉迷藏的游戏,惟愿早些找到他,离开这是非之地。究竟对谁有情,探究清楚了又如何?终究是将来会与他为敌的人,何苦把自己逼到骑墙选择的地步。她尝试着去分析自己凌乱的心绪,却不得其法,医者不治医,她的症结所在,多少是明白的。可还是执迷不悟的一头栽进去。或许,在前世,她已成为业界的一个笑话,被教授看好、寄予厚望的很有前途的心理学博士会轻生。她将她所有的睿智与毅力都用于试验被划归于迷信范畴的招魂,终于窥见玄机。
“沈妃!”一个内侍垂手跟在身后。
洛妍才惊觉离了听音阁,不知走了多远,手里捧着的乃是那柄球杖。亦璃,该是听清了自己那声惊呼吧。“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才是昭阳殿的!皇后娘娘请王妃去偏殿说话。”
待她去了,等着的竟是昔日的齐王妃严慧。“嫂嫂有礼!”
“妹妹能不计前嫌出言开解王爷,这份恩情,嫂嫂铭记于心。”严慧略施一礼,便握住洛妍的手。
她于心底冷笑,轩亦珩夫妻已被禁足王府,冒险一见,怕不单单是为着致谢这样简单。“大皇兄怎么说也是我家王爷的兄长,洛妍不过举手之劳。”
“可我欠着这份人情却是不安。沈妹妹,二弟、三弟行事雷电之速,王爷身无长物傍身,祸福旦夕间。”
“嫂嫂既说身无长物,那终此一生,不会招致祸端。皇上金口玉言,允诺王爷拿着朝廷俸禄安享余生。”除非,轩亦珩还欲东山再起,只怕,亦琛、亦璃不会给他机会。
严慧无奈的笑笑:“手中是没有权柄了,王爷先前的人要么随了二弟、三弟,要么也被流放岭南。可是,妹妹忘了,唯一的皇孙还在我们府中。那个是父皇嫡亲的皇长孙!”
洛妍觉得她话里有话,仍旧随着装糊涂:“他日楚王府、豫王府添了皇孙,轩朗浚也就无忧了。”
“宁安可是对沈妹妹许诺了什么?卓丽姿的喜怒挂在脸上,心里藏不住多少事。宁安,眼里能容得下谁?出了二弟的母亲孝和皇后,旁人,面子上兴许客气,骨子里呢?就是对当今皇后,从无半句好话。她可信么?二弟的妾室滑胎已是寻常事,真有那一日,会甘心让妹妹你夺了她的势?”严慧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却让洛妍更加寒冷彻骨。能活下来的,谁可能是省油的灯。只是,她与亦琛那点儿事,被这些人放在嘴上嚼来嚼去,当真恶心。骊姬、宁安、严慧,个个都想摆布别人的命运达到自己的目的。
严慧见她不会所动,又道:“难不成妹妹还将希望寄托在三弟?”她得意的笑着,“妹妹就不奇怪,三弟大婚快五年,几房妻妾无一所出。这是为何?三弟没声没息的病了几年了,定是被孝和皇后做了手脚,子嗣,难了!”
严慧显然在府里憋屈太久,具有极强的表演欲望,眉飞色舞的说着陈年旧事。别人的不痛快,都是装点她心情的亮点。洛妍只警告自己,决不能为了任何男人去扮演如此可笑可悲的角色。她很想积极一点,以便对方道出来意,好结束这场无耻的炫耀。
“沈妹妹,其实嫂嫂也是为了你好!当然,也想请沈相看在昔日与王爷的情分上,能护我全家周详。”严慧由贴身亵衣内抽出个信封,“沈相一心要招安湘西山寇,这算是王爷的一份薄礼。再有——”她拆开衣袖,袖子夹层中藏着一大幅白绢,“用水弄湿了便会显字。这是宁家、卓家谋反的证据,妹妹千万收好,自有用得上的一日。想必妹妹也知道,”
洛妍无奈,只得接下,严慧也不再留她,仍由皇后的人送她出去。待问清楚豫王府所居殿阁,她才遣内侍离去。才入内,褚杰便迎了上来:“侧王妃,王妃娘娘正急着找您呢!”洛妍只觉得头大,这几府的大老婆是要对她轮番轰炸么?说是拉拢,简直是要用车轮战折磨死她。
“王妃在何处歇息?”
“王妃让属下告诉侧王妃,王爷喝了酒,请侧王妃去照看一下。”褚杰好奇的看着她手中的托盘,揣测着锦缎下的秘密。洛妍干脆交给他,让他带回府,放在亦璃书案上,说是皇上赏赐的。
洛妍先去厢房,让慧慧伺候着更衣,换下那身骑马装。“慧慧,笼个火盆子来!”她将书信留下,烧掉白绢,直到化为灰烬,才放心。换身家常裙褂,方才去见亦璃,果然两颊桃红,见了她便不依不饶的拉着说醉话。
洛妍扶着他喝了热茶,又盖好被子,就守在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些旧事。临到末了,亦璃靠在她怀中,喃喃道:“洛儿,别再想着二哥了!”
等半天,他好歹说出了这句,只是太过温婉,洛妍轻声应承着,安慰他睡下。亦璃握紧她的手,不愿松开:“洛儿,别离开我!闻着你的味道我才能安睡。”
细看他睡梦中的脸,找不出半点瑕疵,琉璃不及玻璃、水晶那般透亮,却正为此才承载了更多的底蕴。精致、细腻、含蓄——这是他的性子?亦璃,折断球杖的怒火几时才会真实的展现。
进退
《易》巽——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
离开行宫之时,洛妍才又见到亦琛,他舍马就车,由内侍扶着踏上马车。想来到正月二十方才开印,他也可好生降息。回到府中,亦璃还是歇在洛妍处,如今她倒是能无所谓的开口劝他辗转于各房,亦璃总是埋怨几句,并不离开。闲暇时下棋、作画,他却再不碰笛子。
到得正月十五上元节,阖府女人都可以走出高墙,享受相对自由的一天。去年的上元节,洛妍还没出嫁,与瑑儿戴着灯节街市上的面具,穿着男装混迹于人群中。“别贪吃了,回王府若是闹肚子,可就丢脸了!”洛妍打趣道,“别人都摊上个懂事的丫头,知道去求求签、算算卦,你却只顾贪吃贪玩!”
“去年有人讨好你,买那么多吃食,我不吃不也白白浪费了!再说了,是你自个儿说的,别糟蹋冤枉钱,求人莫若求己。慧慧说,采菊天天给她们林妃熬药,还加了什么香灰,你乐意喝,我去送子娘娘庙将香炉搬回来!”瑑儿难得出门,乐不可支。
“罢了!承你盛情!王妃却不急?”慧慧果然是个好帮手,瑑儿不过在她跟前话多。
“正是奇怪呢!说今日巳时是求子的好时辰,林妃早早的就去了。王妃却午时才出门的!”瑑儿拉着她往前走。去年选了最普通的属相面具,茫茫人海中还是被亦琛轻易认出。那时候,他们彼此自认戴着面具上演一出相互勾引的好戏,却在不经意间,通通入了戏。如今,面具是摘下了,戏码却乱了。瑑儿犹自挑选着面具,二人都穿着娇艳的女装,她选了一个武旦面具,虽是巾帼却有须眉气,也不问洛妍是否乐意,给她戴上那娇俏的花旦面具。可她仍旧贪多,付了钱又回头瞧瞧。“买十个回去,天天换着戴,可好?明年,咱们买那湘君、湘妃的。”
隔着面具,洛妍亦能感受到她的喜悦,瑑儿能从幼年的阴影中走出,亦璃呢?不破不立,他真的需要直面根源才是。她忽然掀开面具,喜上眉梢:“洛儿,你闻闻,什么香气?”瑑儿在前手掌格开人群,拉着洛妍急奔,“是城隍庙那边!是豆咕噜!”
“慢点儿!”她自然闻得出,先前只道是错觉。城隍庙外老槐树下的卦摊处换了一辆小推车,炭炉上的砂锅热着香喷喷的豆沙,掌柜熟练的将馅儿灌入豆果子,又在碎冰上滚滚,馅便收了口子。看热闹的人多,买的人却少,瑑儿已甩开洛妍的手去付了十串的钱,掀开面具,急不可耐,头一口就烫了舌。
“饶舌多了,阎王爷割舌头来了!”洛妍从她手里接过一串,轻轻咬下去,满口生香。
瑑儿伸出舌头哈气,对她翻着白眼:“头次有人来说豆嘟嘟,我就知道你早解了馋!哼!也不见吃了肉给我带点骨头回来。你小时候——”洛妍瞪她一眼,瑑儿却不理睬,只凑在耳朵边低声道,“这里人不识货!”
“你倒是满大街嚷嚷啊!”洛妍懒得与她废话,主仆二人只对站着,守着小摊儿吃得欢,那享受的模样竟招揽了不少进香的少妇、小姐。掌柜的一时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戴着司晨星君面具的男人赶紧过来打下手,收钱找补。好一番忙碌,掌柜、小二都闷声不吭,倒是买豆咕噜的女人唧唧喳喳闹腾。
“掌柜的,你日后都在这里摆摊?”瑑儿好容易吃高兴了。
掌柜的看看带面具的小二,再朝瑑儿点头。
“可不许搬走,否则砸了你的摊子!”瑑儿恶狠狠的吓唬着。
洛妍无奈的扯扯她袖子:“别以为你家门槛高,人家小二比你更横呢!”
瑑儿回身还要吼几句,却见那小二已跟了来,声音沙沙的,压得低沉:“二位姑娘一光顾,小摊儿的生意立马红火了!特意来致谢!”
“谢就不必了!”瑑儿立刻将洛妍护在身后,“别跟着我们,登徒子见多了!”说着挥舞着她的粉拳。
洛妍却盯着嵌在面具后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强忍着笑。那人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瑑儿伸手就要去揭他的面具,却被轻易晃过,更逗起她的争胜心,步步紧逼,可连对方衣角也不曾碰到。“这样多事的丫头,掳走算了!”
瑑儿这才发觉洛妍与那人相识,罢了争斗:“你是谁?”
“想来是大安了,能躲过她的花拳绣腿。难为你这点儿小营生也瞧得上,巴巴地千里请个手艺人来上京城。”洛妍笑看他一身打扮,虽是寻常布衣,在那炉子、锅子旁站了半晌,却不沾一点儿油星。
他拿出两锭元宝放在瑑儿手里,清了清嗓子道:“胆子愈发大了!只功夫不见长进,以后准你入宫随着你家小姐,护着她别再被人欺负!”瑑儿听出声音,赶紧吐吐舌头,施礼闪开。
“我当初都糊涂了,你若当真是清冷的性子,怎么会教出如此泼皮的丫头。”他站得近些,深情款款凝视着洛妍,“你别小瞧这豆嘟嘟的摊子,我做的可是大买卖。用来提醒某人,迟早要兑现了当初紫都郡的许诺。关乎余生之念,千里又何惧?”
“亦琛——”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承诺像压在心底的巨石。这一年,她经历过多情感的变故,曾经收放自如的情丝乱得无从整理,下意识的想要逃避。
“洛儿,别理会骊姬、宁安的话,并非我的意思。我与亦璃的争斗中,你不必做什么,甚至你父亲,也不必太过偏颇。胜败,只等那一日——”
洛妍轻轻掀起他的面具,司晨星君,亦琛的属相。与他的相遇,真的就是这一世晨曦中的雄鸡唤醒的光芒。可这光芒不属于她一人,太多的人急于分享,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千秋家国业。
亦琛握住她想缩回的手,冰凉而纤细,一年前,各自都在算计,面对时,却能游刃有余,如今,情牵于心,再无法释然。
“刑天、共工!”瑑儿的话打破了闹市中属于洛妍、亦琛的宁静。
“刑天?”亦琛追问道。
“两个戴着面具的人看着你们,那个刑天的眼睛冰凉凉的!拉着那个共工就走了。”瑑儿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找。
洛妍见他神色有异:“难道是——”
“是亦璃!他自小就说得做刑天一样的男人,没了头颅也不认输。”拼将一切,也要复仇。亦璃或许还掩盖着更深的恨意。
洛妍稍一迟疑,神色大异:“亦琛,告辞了!记得!轩亦珩并未死心,有意挑起你与亦璃争斗,想从中渔利!”
“洛儿——”亦琛心中隐隐不悦,却也无计可施,大街上这样亲昵的被亦璃撞见,对洛妍显然不利。
“亦琛,改日再说!”她拉起瑑儿就混入人丛,“你没看错,是共工?”
“是!肯定是!怎么了?”
洛妍心急如焚,加急步子往前奔:“瑑儿,你快些,设法拦住轩亦璃!”
“怎么了?”
“传说中 共工氏姓姜,我想不出亦璃身边还有何人自认姓姜!或许,真的是他!”
瑑儿也为之动容,奈何人流如潮涌,很难加快步伐,只被推诿着走到街口,却辨不清方向。“我找不到了,人太多。”
洛妍灵机一动,大声嚷道:“蜜白!蜜白!”她握紧瑑儿的手,无助的站在十字路口,是他么?如果刑天是亦璃,共工——他已认不出她——他好好的,大火不曾夺去他的性命,为何不回去?瑑儿的手也在发抖:“真的,真的可能是——”
“蜜白!”亦璃温柔的声音,狰狞面具下的脸美仑美奂,微翘嘴角的似笑非笑,“蜜白!”
洛妍沉默不语,只呆看着他的面具,青面獠牙,当真是刑天,他孤身折返,却不见共工。
“难道是我听错了,洛儿方才不曾唤蜜白?瑑儿,孤王可是听错了?”
瑑儿赶紧摇头。
“亦璃喜欢刑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洛妍惊得猛抬头,这是亦璃第一次在她面前表明永不妥协的决心。
他的眼中有着坚毅的光芒,似乎下定决心不再逃避:“天下如是!洛妍如是!”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让她难以承受的痛楚。
“若我先亦璃而死,总得放手!”
他摇摇头:“将你烧作灰,我也要带在身边!”
她不惧反笑:“若亦璃先我而去呢?”
“死亦同穴!我断气前一定亲手掐死你,在黄泉路上陪着我!”他一气说完,却笑了起来,“不过说笑,没吓着你,把这傻丫头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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