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瑑儿说得有理有据,素日教她的有用的东西记不住,偏这些闲暇时的玩笑话记得一清二楚。“我说得可对?”
洛妍笑而不语,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信笺,几次三番犹豫不决,末了还是将玉雕揣在怀中:“玉养人,人养玉,相互依存。”情感亦如是,她或许注定得做过冷情的人,恰似洛水寒风中的瑶莲,独自吐露芬芳,谁冒雪而来,就任谁采摘,由不得她主动去抉择。
亦琛,亦璃,沈儒信希望其间有她的良人——“瑑儿,回去吧!父亲要说的话,想必也对王爷说完了。”
待回到花厅,洛妍和瑑儿都吓了一跳,沈儒信竟醉得胡话连篇,拉着亦璃的手,反复叮咛托付:“你们都是受过磨砺的孩子,该当相互怜惜才是。洛儿不喜表露,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父亲!”洛妍与瑑儿过去扶起沈儒信,“父亲醉了,别说了!”又转头对亦璃道,“请王爷少坐片刻!沈福,扶老爷回房歇息。瑑儿,为王爷斟酒布菜!”
亦璃也带着醉意,站起身朝沈儒信鞠躬道:“岳父大人放心,亦璃有生之年,定竭力呵护洛儿。”
按说客气一句便罢,沈儒信的话却意味悠长:“但愿不会所托非人。”言语中极尽悲凉之意,忽于醉中颂一短文:“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帏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着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士瘴,不亦谬乎!”寥寥百字,当真刺中为官之弊病。沈儒信仰天叹道:“今日贪杯了!一瘴!陛下,诚之谨记陛下训诫!”
“沈福!”洛妍怒叱一句,老管家连忙扶着相爷入内。
“诚之?”亦璃不解发问。
“父亲的号,不曾用的。为国之相,哪里有闲暇舞文弄墨。”洛妍自斟一杯饮了,愁气郁结,竟无力疏导。亦璃举杯相向,她勉强笑笑,又饮了此杯。
“岳父大人实乃国之栋梁啊!亦璃好奇了,岳父大人入仕之时,父皇如何与之亲厚?”
她反问道:“父皇之定夺,亦璃何故问洛妍?”见他不再动箸,“王爷,回府吧!”望向瑑儿:“你留下照看,待明日再回王府!”
一路上清冷月色洒在路上,不时有孩童在街角放花炮。“上元节,我陪洛儿去看灯市,如何?”
洛妍微微点头,心中忧虑中沈儒信难得一见的失控。五瘴,分明是封建君王束缚臣下的桎梏,令其殚精竭力、鞠躬尽瘁。沈儒信为着五瘴之言,孤清了半辈子,最终又能得到什么?
“洛儿?”
“何事?”
亦璃微笑着摇头:“到家了!”
家?她报以一笑,二人才下车,却被眼前的阵势弄得莫名其妙。王府外,三步一人,围满了禁军,大门处,更立着八个从四品宇都郎。自从二王议政,宇都卫的管辖权已交由沈儒信掌控,不见御笔,不得擅自调遣。
“何人大胆,竟敢在本王府邸放肆!”亦璃牵着洛妍的手,往府内走。
迎面从内走出两个人,除却长史官褚杰,另一人身着七品官服,跪到亦璃面前:“微臣上京令尹赵谨参见王爷!”
“赵大人,可是贼寇入了豫章王府?劳烦大人如此兴师动众?”亦璃言语和气,话中却带着刺。
赵谨,上京令尹,亦琛在东赤所书名单中便有此人。
赵谨不卑不亢:“启禀王爷,明日圣驾临幸王爷府邸,特命微臣前来清道。微臣也是照规矩行事,叨扰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亦璃面色大喜。洛妍知道,自他由宫中迁出,开衙建府,慎远帝未曾踏足半步,轩亦珩、亦琛多次奉驾于齐穆王府、楚睿王府。“圣驾什么时辰出宫,几时回鸾?”他的声音带着惊喜,“吃食是由王府预备,还是宫里带出来?”
“王爷!”赵谨呈上单子,“微臣唯恐有所疏漏,特意写明了,另有需王爷府上预备的,微臣已上呈王妃!”
“差事办得好!”亦璃指着褚杰道,“为赵大人备些车马费!”他喜不自胜,乘着步辇往府内去,命内侍将灯笼举高照亮,一路上细看那单子。待入了内院步行,还在研究。
“王爷,当心门槛!”洛妍呼道。
亦璃这才回神,朝她一笑:“你先回房,我去丽姿那里商议一下,她未出阁时,卓家曾经奉驾。”
看他急匆匆踏着月色而去,洛妍多少有些自责。内侍为她掌灯引路。“禁军都退出内院了?”
“回娘娘的话,都退出去了。申时二刻由宫里内侍入内院查看,将各房登记造册的人一一验明了。王妃屋子里有两个才买回来的小丫头,没在内府册子上,如今,已打发到庄子上了。”
“宫里规矩自然不同。二门外也排查了?”
“外边男人自然查得更仔细些!”
洛妍暗自笑起来,怕是骊妃娘娘有令,便是那去了势的内侍也细细查验了。果然骊姬有些手腕,哄得老皇帝临幸王府,才能顺理成章的搜查一番,可惜,无功而返了。想必骊姬也是做足了功课,才将目标锁定亦璃,以她之力,或许真能事半功倍。
她忽然有些担心沈儒信,压抑良久,今日何故当着亦璃失态?只愿事成之后能护着沈儒信与瑑儿全身而退。
卓丽姿到底是操持王府的女主人,事无巨细打理得漂漂亮亮,皇帝及其大小老婆的一应接待可谓面面俱到。她亲自在帝后跟前尽孝,让林彤霏陪着骊妃、淑妃,洛妍则陪着贤、德二妃。此二妃都是外姓侯爷家的县君,政治联姻入了宫,平平淡淡的没有子嗣、没有恩宠,也就宁静祥和,反而没年轻几岁的淑妃显得出老。皇后自从轩亦珩之事后,就格外低调,比之从前,更为谨小慎微。
洛妍有意不将目光停留于骊姬处,只暗中打量亦璃。他太过在乎皇帝的态度,可偏偏轩宇槐不露声色,只与卓丽姿讨论菜式。“皇姐对膳食最为讲究,吾媳颇得皇姐真传啊!”父子间除了入门时那礼节式的问候,竟不再多言半句。亦璃几次举杯,轩宇槐却视而不见,只顾品尝,或不时回身与那木虚道人闲聊。
“到底是小夫妻,沈妃陪着咱们两个老婆子,心却在三皇子那里!”贤妃出其不意的打趣着。
德妃也笑道:“这孩子看着伶俐乖巧,叫人心疼。”她拉过洛妍的手,声音压低,“皇上让你陪着亦璃住在宫里,是急等着抱皇孙呢!”
洛妍顿觉脸发烫,低头不言。贤妃宠爱的责怪道:“瞧这孩子,有什么可害臊的?虽不比咱们老脸皮厚,可也进门快一年了啊!”
洛妍赶紧布菜,恨不能喂到嘴里塞住那些饶舌的话。“二位母妃多用些才是。”
德妃附和着笑起来:“本宫与贤妃是真心疼你!别像我们这样,老来无子,说不完的冷清凄凉。”
洛妍低头不语,暗中揣度,只觉话中有话,后宫中事都与前朝关联,待再见到沈儒信,定要问问可与两家侯爷有何瓜葛。
午膳后原是备了戏班子,既有各宫主位喜好的昆曲,更有轩宇槐中意的秦腔。谁知老皇帝忽然兴起,说是要去行宫打马球,一众后妃都穿着厚实的冬衣。骊姬率先附议,又吩咐内侍回宫去宣召那些年轻的嫔妃。
“传二殿下至行宫来。带上朕的两个小孙女!”
洛妍下意识的捂在胸口,瑶莲玉料上乘,雕工略显粗糙,莫非是亦琛亲自操刀之作?
皇帝的龙旗迎风招展于行宫殿阁之巅,配殿内暖如阳春,改良的胡服紧身窄袖,勾勒着女性曼妙的身姿。就在更衣之时,洛妍被带至耳房拜见骊妃。单二人独处时,她殷勤的扶了洛妍起身,将一个厚实的荷包塞在她手中:“听闻沈大人于洪灾中失落亲人,这与本宫遭遇倒有几分相似。沈大人为官清廉,相府又养着不少门客,倒清苦了你!”
洛妍低头不语,实在未料到骊姬如此心急,迫不及待要揭开谜团。她心中斟酌,掂量着轻重。
骊妃果然闲扯几句,就问道王府人丁,洛妍也装作不经意的说了,末了委屈道:“骊妃娘娘,不是洛妍有意爱慕楚王,实在是我家王爷并不曾将洛妍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未免秦姐姐为王妃、彤霏妹妹嫉恨。”她大胆拉开衣襟,让骊姬瞧见那粒守宫砂。既让她信了自己的话,又撇清与亦琛的干系。“骊妃娘娘,王爷其实对秦姐姐爱护之极。”
“今日为何不出来迎驾?”
“王爷说,年节里规矩多,怕秦姐姐身子不适,让心腹之人送去离岛修养了。”洛妍暗捏冷汗,棋行至此,去势过猛。她深虑操之过急,可那种迫切心情,何尝少于骊姬。
“启奏娘娘,陛下已出了正殿!”
骊姬方才于沉思中醒觉,才走几步,又回头道:“亦琛可许诺你什么?”
洛妍赶紧摇头。
“你若一心向着亦琛——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亦琛、亦璃胜负未辨。真有那一日——你在人前还像小园那般便是。”
“洛妍明白!”是明白,宁安、骊姬都在替亦琛允诺一个将来。她不明白的是,骊姬心中住着的究竟是亦琛还是他。
洛妍迟延片刻,才往配殿正堂而去,还没进门,男人的声音带着穿云裂石之势:“儿臣恭迎母后凤驾!”
“楚王到了!走,都出去吧,岂能让陛下先至等候。”
“诺!”女人们随着皇后鱼贯而出。
亦琛猛然转身,恰见洛妍从门后探出头,他立刻吩咐跟着的内侍:“陛下问起,就说孤王换靴子去了!”月余不见,他消瘦了些许,贴身的绛色简练窄袖短袍,头戴幞头,脚蹬黑靴,手执偃月木球杖,飒爽英姿、气度不凡。“伤可好了?外边起风了,又在融雪,格外的冷,穿这样单薄可受得了?骊姬可有为难你?那礼物可称心?”他走到近前,只轻轻握握她的手。“在屋子里手就是冰凉的!一会儿就称病,别下场与她们折腾!”他一口气说完,才自觉可笑:“叫你从何作答呢?见你好好的,便觉宽慰了!”
洛妍不发一言,只仰头细看着他,看着他明亮的眼,待他静默,才突然笑出声。“未入殿,听王爷的声音,便觉心神荡漾,待见了人——”她笑得灿烂,啧啧几声。
“待见了人又如何?定然觉着这就是你要寻的如意郎君!”他的眼温柔似水,令她觉着安心,温暖的没有危险的爱。
殿外鼓声三响,洛妍迈入殿内,亦琛拉住她的手腕:“待见了人若何?”
洛妍扯回手,粲然一笑:“待见了人,不由想,我见犹倾心,何况苦守宫阙的母妃们。好在骊姬耳目众多,旁的妃嫔胆子小!”
亦琛实为料到她这狂言,可旋即一笑,洛妍已奔到大殿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又回头瞧他。他朗声道:“三弟妹素来胆大!一会儿要见识马上风姿了!”
洛妍边走边回味亦琛的话,胆大?掩口一笑,已有个孩子扑了过来:“小婶婶!”粉团儿般的小丫头也穿着骑马装。
“小婶婶,父王说小婶婶好勇敢的,痛痛也不哭的!”孩子将额前鬓发掀开,“小婶婶,你再猜猜我是谁?我和父王打赌,没有梅花妆,小婶婶就分不清了!”
洛妍抱着她朝女眷的席座而去:“父王怎么说的?”
“父王说,小婶婶要是猜对了,父王就奖励我好好玩一天!”小嘴嘟得圆圆,满是期待的看着洛妍。
“轩芷汀可以玩一天了!”
鼓声六响,轩宇槐、轩亦琛、轩亦璃父子三人已下场,赤身黑鬣的骝驹在沙地上刨着蹄子,鼻子里冒着热气。轩宇槐率领着禁军,着黑色袍服,亦琛、亦璃身后是宗室子弟,着绛色袍服。轩宇槐驱马向前道:“尔等都是我轩家儿郎,不必相让于朕。若胜了,赏食双俸,若败了,罚俸一年。”
“诺!”
轩宇槐策马转身:“他们不是什么王爷、侯爷,只是战场上的敌手,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胆怯畏敌者,斩!”
“诺!”这一声吼比适才的王侯实在雄浑百倍。道袍隐藏的竟是如此的魂灵!
“沈妹妹不曾见过父皇如此气势吧?杀伐决断,父皇是最果毅的。”宁安看着女儿,吩咐道,“别累着你小婶婶!记得道谢了么?”
轩芷汀显然忘了母亲的话,可犹自强辩:“父王说,父王说,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是了!小汀记得小婶婶救了小汀。”
宁安微微一笑:“王爷说得有理,记在心里,想必沈妹妹也是明白的。”
洛妍下意识望向骊姬,后者似乎很满意她与宁安的和睦相处。
战鼓擂响,洛妍再望向场内,亦琛正瞧着她们,再看亦璃,视线扫向别处,看到座中,林彤霏正挥舞绛色丝绢,巧笑盈盈。宁安冷笑一声:“亦璃对沈妹妹使激将法,未免打错算盘了!”
洛妍才泛起的酸意顿时荡然无存。击鼓九下,皇后于座中将彩绘木球掷入场中,人与马已混战在一起,顿时尘土飞扬,身影交错。洛妍捂住小汀的口鼻,往后退几步。男人都是好斗的,于马背上起落,挥动球杖,不时呼喝,与台上的呐喊声交相辉映,倒真有战场上的气势。
禁军显然强于宗室的纨绔子弟,就是轩宇槐,也非那泡在丹药中的弱质之躯。亦琛、亦璃丝毫不让,他二人灵活的策马穿梭,亦琛更是频频险中求胜,单骑于马身一侧,海底捞月之势于乱军中勾起马球,击向铜锣。即便背对,准星也极高。“王爷知道目标何在,因此十拿九稳。”宁安合适的加以注解。
反观亦璃的稳健,显得有些保守,他总是能轻易触到球,却在犹豫中丧失机会,虽左冲右突,鲜有建树。
“父皇统领的不是九人,而是一支队伍。”宁安颇有见地,诚然,轩宇槐也要在马群中争抢,可更多的是在人后立在马背上,扫视一眼便知全局,吼叫着指挥禁军。
亦璃似乎心急起来,比先前更显勇猛,谁知去势过急,球杖收不住,一下击在对方马腿上,那马受惊狂奔,正撞上亦琛的马,亦琛恰探身斜倚,猛然失了平衡,翻身坠马。
场上马蹄纷纷,飞尘迷眼,洛妍一声惊呼,在恐惧到来之前已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http://puter。nb。/ty/1/07。mp3李祥霆:箫《垂柳栏杆尽日风》
攻心
《易》睽——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
洛妍情不自禁喊出的正是“亦琛”二字,此刻她眼里只有尘土中难辨的身影。
“策马散开!”轩宇槐高声道。
洛妍想要奔过去瞧个仔细,衣袖却被宁安拉住。宁安已顺势缓缓倒在地上,洛妍赶紧放下小汀,扶住她:“嫂嫂!”
伸手正欲掐其人中,宁安却微睁开眼,对她耳语:“亦璃的目光足以要人性命了!记得,是为着我昏倒,你才惊呼的。”
洛妍只觉得寒风刺骨,暗叹不及宁安的沉稳冷静。为何如此疏忽大意,是为着适才与亦琛的几句玩笑话,浑身松懈,放低了戒备?抑或是骊妃一步步接近真相?“快宣太医,楚王妃晕倒了!”可心中焦虑不减分毫,马蹄纷乱,亦琛又猛然摔下来。宁安又道,“小汀!”
“小汀,快去看看你父王怎样了,好叫你母妃安心。”
耳听身后小汀的脚步声去了又回,这一瞬竟像在油锅里煎炸般难受,一语成谶,当真与他只能共患难么?
“叔王扶着父王站起来了!”
洛妍这才觉得手痛,与宁安对视一眼,竟不知是谁握紧了谁,手心的汗已混在一起。“嫂嫂心里没嘴上说的那样超脱,何苦将他推给旁人。”
“到这份儿上,你还称呼我为嫂嫂?姐妹亲过妯娌的。”宁安慢慢站起来,貌似虚弱的靠在洛妍身上。
她却再无心思与之饶舌,只望向场内,亦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