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妍从容的剥掉手上封好的蜡,露出毫发无损的玉手,先用胭脂点出几片红,再涂上褐色的烫伤药,看起来倒是触目惊心。“细枝末节亦牵一发动全局。”她总是耐心的教她一切,瑑儿的精益也日渐成熟,只是偶尔流露孩子气的心性。“让慧慧进来吧!”
慧慧是从街市上买来的小丫头,只有十三岁,唧唧喳喳最爱说话:“小姐,奴婢瞧见几位王妃了!奴婢觉着都不及小姐漂亮!府里的庶妃也没小姐好看!”
“关着门也不能说这些!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洛妍在心里说,却不提醒慧慧,听任她唠叨。这王府里怕是每个院子都有王妃的耳目吧,只是,如此逾矩的话要飘多久才会传过去呢?
瞧一眼瑑儿,用甚为疑惑的目光的提醒洛妍。是啊,她们两个都不说是非,偏偏选个八卦的慧慧随嫁。
“小姐,咱们院子好偏啊!离着正房和厨房老远!”还没人来招呼她们主仆三人。慧慧只知道老爷是当朝右相,小姐在家从来说一不二,被老爷捧在手心上,如今居然如此冷遇,她先不平起来:“小姐,奴婢回去告诉老爷,让老爷给小姐做主!”
洛妍假寐不理睬,反而是瑑儿开口训斥道:“小姐才进王府,你就撺掇着小姐回去给老爷添乱,你是主子还是奴才?”
话音刚落,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洛妍立刻翻身起来,劈头盖脸的对瑑儿吼道:“你不过仗着在我身边多伺候了几年,就愈发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跪下!”
那边厢院门已被推开,她却不去看,只继续用严厉的语气教训丫头,“在家时,是我放纵了你。可如今这是王府,是堂堂皇子的府第,礼法规矩都得依着宫里来。尊卑有序,你懂不懂?即便你是先来的,年岁大些,我也略宠你些,可你难道忘了?慧慧是父亲赏给我的,原就比你尊贵,再者,我这正经主子都没过问半句,你有什么脸来管教她?”
“小姐,奴婢不服!”瑑儿暗自瞧清来人,更加来劲儿。
“不服?那就回相府去!”洛妍一跺脚出了房门,站在屋檐下直视着进来的一群人。
一群仆妇手拎琉璃灯簇拥着一个明艳少妇,不用说,洛妍也知她是林彤霏,云麾将军的独女、轩亦璃跟前最得宠的庶妃林彤霏,果然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虽然待字闺中的时候,林彤霏号称南炎国第一美女,却被这后来居上的沈洛妍抢了头彩,自然心中不服气。二人的父亲在朝堂上又是各为其政,时常为着外交政策的软硬度界定于何处而大动干戈。她此刻也在打量着洛妍,未褪下的大红喜褂映衬着那如雪肌肤,亮如星辰的眼睛是那张脸的魂魄所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彤霏迷惘得不知来意,那样的美,那眼波流转的一刹那,呼吸亦被凝固。
忽然一个好似来自天外的盈盈浅笑,让林彤霏忍不住后退一步,踏到自己的群褂,还好有仆妇扶稳身形。可她立刻回味出沈洛妍的指桑骂槐,那苛责丫鬟的每一句都是指向她的,先来、年长、得宠都拗不过一个尊卑,她是庶妃,沈洛妍却是皇帝钦赐的侧妃,由不得她不屈膝见礼。
这样的气势,来自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林彤霏咬牙良久,才不得不在乳母的劝说下行礼。下马威,原来是留给自己的。
林海《暗香》
姐妹
《易》需——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封建大家庭的好处便是人口众多,你绝不会寂寞。至少洛妍得面对的是没有血缘却被同一个男人扯到一起的另外三个女人。
“彤霏妹妹来得不巧了,我这儿正升堂问罪呢!实在没个妥当的地方招待妹妹!”沈洛妍柔柔的笑着,话语婉转。
妹妹?她竟无语反驳,原想着带人来先赏个下马威,却着实自取其辱。更深的恐惧笼罩着她,只怕王爷见了这新人,旧时的恩宠难固啊!王妃,王妃不会听任她在府里放肆的!
看着林彤霏怨毒离去的背影,洛妍暗自发笑,这样急不可耐寻衅滋事,倒是真体贴她这孤清无聊的洞房花烛夜,如此的嚣张跋扈,王妃居然容得下,奇哉,妙哉!
没等到三朝回门,慧慧就被家法打得不能动弹,乖乖躺在屋子里。
昨日短兵相接,林彤霏没寻到沈洛妍的错处,可今日在厨房,却逮住了慧慧的小辫子。
彤霏的陪嫁丫头采菊和慧慧争一个熬粥的小炉子,两个小丫头都口出狂言。
采菊说的是事实:“我家小姐最得王爷宠爱,即便是王妃也要礼让三分!”
慧慧说的也不是假话:“那是因为王爷还没见过我家小姐,上京城谁不知道,南炎国论才貌,就得数我家小姐拔头筹!”
临到末了,厮打起来,慧慧虽势单力孤,却也没吃大亏,她一个街面上长大的孩子哪里就怕了只做贴身细活儿的采菊,可却为着脸上伤痕没采菊明显,被王妃赏了一顿板子,采菊只被林彤霏领回去训诫。
“王妃显然是个厉害的主儿,竟也让着林氏,看来是当真得宠!”瑑儿陪着洛妍流连于这个王府一隅的小花园,“咱们最该提防的怕就是这个林彤霏!”
她淡淡的看着那嶙峋的假山被空荡荡的置于园中水池,连株搭配的植物也没有,而植于四周的古树、花卉显然是他乡移植来的名株。那个弱不禁风的王爷怕是无心打理这些,费心营造这个家园的女主人真的会纵容一个得宠的妾室么?
轩亦璃大婚四年,三房妻妾皆无所出,是非被掩盖在平静祥和之下。只怕洛妍的到来要掀起事端了。
“不设法见到王爷么?”瑑儿倒比她更心急。不见面就意味着没有恩宠,也就失去出嫁的意义。难道是小姐有意让慧慧闹事试图引来王爷?
王妃的娘家卓家在绵长海岸线上控制着整个国家的食盐,经济民生的命脉竟为外姓所控,当今圣上未免显得窝囊。可据说,当初慎远帝冲龄继位,正是卓家已故去的老爷子倾万贯家财为他打点一些有异心的朝臣。
园中有一面墙是用大小均一的纯色贝壳砌成,很是雅致。可惜,这园子里件件上品,却不搭调的组合在一起。暴富的痕迹如此明显,那个世家出身的皇子居然能容忍,雅量啊!
“要不去拜见一下王妃?”
洛妍淡淡看她一眼,并不多言,眼光逡巡,提醒她园外的耳目。
瑑儿扮个鬼脸。她们之间一个眼神便可胜过无数言语。
沈洛妍踏遍园中每个角落,这里的每一堵墙皆非王府外墙,四下里都是其他院落,有一个空置的书斋,有一个栽种梨树的院落,一面通向王府中轴线——正院。唯一的邻居是三房妻妾中最不起眼的秦惜柔,据闻是王爷幼时在宫中的玩伴,如今却缠绵病榻,足不出户。
影舞婆娑细沙响,养病的人对着满院绿竹怕是不宜吧?可秦惜柔却偏偏置身竹海深处,意境悠远啊!实在想见上一面,可这王府竟废了偏房给正房请安的规矩,只令洛妍无人传唤,不得擅自出门。软禁?都知道她是被大王妃一手撮合的,怕是被视为齐穆王的耳目了吧。这样也好,省得让她与亦琛的事露于人前。
“切莫踏足竹园半步,切记!”
瑑儿撅嘴道:“你知道我怕神神怪怪的东西。那里好幽深,我不会去的!”
洛妍难得展颜欢笑:“我还知道你的好奇心让你能战胜一切!”
朝堂上大皇子轩亦珩与二皇子轩亦琛对储位的争夺正在桌子下不声不响的酝酿,右相沈儒信自然是争相拉拢的对象,而老奸巨猾如他,怎会轻易表态,为胜负未分的任一方效忠。将女儿嫁与局外的三皇子轩亦璃,以示自己的中立,实在是狐狸本色。就不知道那个女儿和父亲有几多的相似,不过迎娶那日的怪事,还有她与林彤霏的过手,绝非泛泛之辈。
“有劳爱妃了!”帐内那只苍白的手无力的挥两下,卓丽姿只得黯然退出来。这病情几时才能转好?如今他这个身子骨,就算把那沈洛妍带到跟前,也是无福消受,她哪里还有闲情去管妾室间的争斗,不过是要给新来的人立个规矩。只要他能好起来,就算把上京的待嫁女子都迎娶回来,她也情愿。她这样炙热的情,却总要面对他阴冷的性子,可从前,在宫里初见时,他并非如此,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那样夺目的神采。可哪怕新婚,也不曾如胶似漆过。当真如御医所言,是为着服食寒凉的药物所致?
“王妃,今天是侧王妃回门的日子,沈家派人来接了。”她身边的大丫鬟小月代她见了那个沈洛妍。
“谁盯着呢?”
“小云盯着。小云回禀,侧王妃每日还是在园子里逛逛,看看书,不曾与人往来。那个叫瑑儿的丫头不惹事,出了园子便低眉顺目的。”
“把预备的匣子交给那个瑑儿,就说是王府给下人的见面礼。再让长史官选两个得力的丫头拨过去伺候,回门儿就不必跟着了。让暗侍察看,回府后可有与齐穆王府的人往来。”她心中阴晴不定,右相,只怕你想中立也难啊!
“王妃,侧王妃想临走前来拜见王妃。还让奴婢请示王妃。说是来了王府,自然就是王爷、王妃的人,王爷在病中,就当向王妃辞行,才不枉圣上的恩典、娘家的教诲。”其实侧王妃的话一套一套何止这几句,可小月实在记不清那许多。
她颔首暗笑,圣上的恩典,同一件物事,在林氏那里是沈洛妍的武器,可她还算乖巧,在自己跟前,借此来讨好。“传她去豫正堂!”
没有几个女人能忽视轩亦璃的气韵,或许,这个听话的沈洛妍也能收归己用。她回身去瞧那乳白色的帐帘,他几时才能好起来,几时才能施展抱负。
范宗沛《回乡》
磐桓
“王爷!王爷!”楚睿王府的长史官鲜于风惊觉自己的失职,竟不察王爷在园子里酒醉昏睡了一夜,手脚冰凉。
稍有意识的轩亦琛烦躁的挣脱搀扶,勉力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书房,酒精迷乱不了他的心智,走到这一步,岂有回旋的余地,他从来不知道洛儿会在他心中占有如此的比重。
此刻,她可是在三弟的怀中温存?这个念头顿时化作无数羽箭,直射他心底。辗转反侧,宿醉却难以成眠。
忽觉着一个东西从怀里滚落,他闭着眼循声摸索,握在掌中如美人手般柔滑的薄胎玉瓷瓶。拇指划过瓶身的线条,却不及那张脸的细润,他猛然使出浑身的力道掷出瓶子,一阵滚落,却不闻脆裂的残破支离,只隐约听见胸腔深处,心的破碎,他的坚强几近支离破碎。
厚实的羊毛地毯接纳了瓷瓶,也任由瓶盖脱落,褐色的烫伤药汁在浅白的地毯上染出斑驳的痕迹,一如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俊朗面孔。
“王爷!”是他的近侍辜柏。
“何事?”
“大皇子昨夜与左相鲁浩然密会于北苑,另有新迁吏部的张尚书、兵部李侍郎。”
亦琛立时清醒,一把抹去脸上泪痕,清了嗓子问道:“可探明白了?所谈何事?”
“属下无能,大皇子戒备森严,无人能靠近半步。属下的人只能在远处监视。”
“着人跟紧些。三皇子那里也不可疏忽大意。”亦琛满面疑云,大哥这个时候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要结交左相?
右相沈儒信鳏居多年,不曾续弦,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情深之名早已远播。没有女主人,府里大小事都是由管家沈福打理,却也井井有条。
沈家不好奢靡,门庭若一般读书人家,哪里有当朝宰相的阔气。
推开轩窗,拿个掸子扫去轻薄的尘埃,不过三日,她又回到香闺。读过的书都还原封不动的砌在竹架上。洛妍用食指随意在书棱上一划,取出那本《三国地志》,是她来这个世界后读的第一本书,那一年,五岁的躯体迎来二十五岁的灵魂。前世的记忆清晰的追随至这幼小的躯体中,还有前世那强烈如火山的情感,一个二十五岁女子的情感。
重新翻开书,十一年前,重新了解一个闻所未闻的时空的恐慌还在心底。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早该死于那场车祸,那是两世为人的恶梦。
南炎国明显依托于华夏文化,除了地名有相似,长江、黄河,洞庭、鄱阳,三山五岳,孔孟之道、三教并行。
其他,三分天下,塞外是北漠国,统治者是匈奴人呼延氏;燕山以北是东赤国,皇帝姓姬;南炎国皇帝姓轩,有点轩辕氏的味道,拥有的是长城以南的肥沃疆土,都城上京城位于风光旖旎的江南,登上城外的紫金山,于万里无云时,能顺着直行的长江远眺入海。
既来之,则安之,实在是无奈的自我安慰。或许安稳顶着沈洛妍的身份无疾终老都是一种奢侈。
沈儒信向瑑儿细细询问了王府的一切,又叮咛几句,最后才道:“没有慧慧,即便你谨小慎微,那顿板子该是落到你身上才对。”
“我也没怎么!”她不得不服。
“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你要步步留意,护好自己!”
“知道了!”她心里有几许温暖。
“当然,也得看顾好洛儿,她毕竟不曾习武。”
“知道!”这次却答得生涩,虽然保护洛妍,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甚至已融入整个灵魂。
“洛儿还在绣楼?”
瑑儿心知掩饰不了:“她去未央湖了。”
沈儒信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她怎么还不死心?上次落水也是为着——”他顿一顿,“大事为重!你怎么不劝着她?”
“您劝得住么?”瑑儿很冷淡的回答。若非为了掩护洛妍出门,她何尝不想为着那一丝希望前去探个究竟。
沈儒信紧握着拳,忧虑叹道:“行将朽木之人还能看顾你们几天?”
瑑儿再不敢多言半句,乖巧的端起热茶送上,沈儒信叹口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瑑儿,洛儿好些事得依靠你在一旁襄助,你的那些小性儿多收敛。一入侯门深似海,溺死之人不计其数,添了你们,绝不会起任何波澜。”
瑑儿嘴里应承着,却满心的不服气,师傅说她天生就是习武的奇才,师兄都说她行走江湖已无大碍。一个王府算什么?哪一天,大骊宫里也要去飞檐走壁玩一遭。
备注:羿彀的含义有多重,不同人不同的理解,后文会阐述。
范宗沛《从前》
闻笛
《易》困——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三年,重展画卷,依旧只能绘眼前所能见的山与水,于那伊人倩影,却难落一笔,伫立在案前良久,直到那狼毫上润满的墨汁渐渐凝固。三年不曾踏足离岛,那个隔着未央湖水共赏笛音的白衣少女该是已嫁作他人妇了吧!
一病三年,或许还要无止境的这样病下去。轩亦璃想起对外间称病的压抑,这毒,何日能解?
“王爷,辜神医到了湖岸!”
按规矩,除却皇族与伺候的阉人、侍卫,外人是不许进入这山林掩映间不为人所知的禁地的。“安排住下,温壶好酒款待。请他稍候片刻,礼节上别怠慢了!”
亦璃取出白绫笛袋,那瓯绣的火狐依旧栩栩如生,一双内敛的不带感情的兽目时刻提醒着他既往的一切。三年不曾吹奏,白皙的手与羊脂玉笛的色泽相得益彰,薄薄的唇才触及玉的冰凉,就有急切的声音:“王爷,不可!”韩赞已追随他多年,比他自己更在意亦璃性命。
他仅一眼便惩戒了多嘴的人,但终究是体谅下属的护主之心:“罢了!下山吧!”出了门,他还是忍不住回望那突兀的山石,那里,有他无数次踏足的脚印。他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用一曲《溱洧》表达情窦初开的男子的爱慕之情。他也是费尽心思选了这个曲子,源于《诗经》的笛曲,含蓄妥帖的表达他的思慕,又不至于貌似登徒子唐突佳人。可是,她逃也似的驱船离去,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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