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那样,又何苦道出实情。为了警告自己?什么毒让人生不如死,亦璃又是如何熬过来的?谁人能狠心将如斯苦痛再加诸他身上?
亦琛,亦琛在其中又知道多少?或者,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辜九生将酒杯倒扣在桌案,食指、中指指节互击三下:“快三更天,王爷还是早些安置吧!老朽,也借着酒意睡个囫囵觉得了,哪里说得出什么故事?”他起身晃悠几步,朝大门而去,“老朽看,沈书佐倒像个会说故事的人。王爷好福气啊!”
亦璃只望向洛妍:“当真?孤王洗耳恭听!”
辜九生已走到门口,像乍然记起什么,猛转身,拍着头:“看老朽这记性,差点忘记大事了!沈书佐,王爷风流成性,只是有些病根一时未能根除。沈书佐伺候在王爷身边,可要敦促他切忌女色!”
洛妍当然明白他话中在暗示什么,只低头道:“先生吩咐,记住了!”
亦璃却不满嚷道:“满口胡言!你先前如何说的?叫韩赞去拆了你招牌!”
“王爷莫气!老朽也不贪那鹿肉了,明日就走,定能寻那破解之法。世上没有解不了的毒?万物相生相克,就看人是否愿寻求了!”辜九生已踏步出门。
洛妍朝着背影略施一礼,朗声道:“沈某代王爷谢过辜先生!望辜先生不辱使命!”
辜九生立在门外,并不回头。不知何时,已飘起飞雪,寒风夹杂着雪花灌入屋内。“把酒赏雪,秉烛夜谈,就不知王爷和沈书佐有无这样的情调了?”
亦璃已从身后握住洛妍的手,眉眼含笑:“亦璃倒有如此雅兴!”
人的心原是重重叠叠层层掩映,即便烛泪滴尽,哪里能一夜道明前尘往事。“王爷,明日林将军要升帐点兵,王爷不可迟了!”
隐约一声叹息,洛妍只顾整理心绪,竟不察究竟是亦璃还是辜九生发出这声压抑的叹息。
范宗沛《错过》
符篆
《易》蹇——九五:大蹇朋来。
洛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雪地,短短一日,经历太多,一个人时时刻刻说着假话过日子,精神分 裂是迟早的事。她使劲想把辜九生的故事抛诸脑后,可那一句句沁着大骊宫血泪的话语总是浮现脑海。人,总是需要一个躲避的空间,她走到偏院自己的小屋,或许,亦璃也想独处整理思绪,才笑着用辜九生不近女色的话搪塞洛妍询问的眼神。毕竟,他邀她敞开心扉夜谈,她婉拒在先。雪夜中只有呼啸风声与她孤单的脚步声,踏出的每一步都那样沉重。
雪花落在脸上,慢慢融化,如泪水般淌过面庞,洛妍伫立门槛,回首漫天飞雪,脑海中飞雪雄关的画面浮现,这一世,对于她,有如出生婴儿的阵痛。亦璃给了她可以登上天堑关的腰牌,夜色中通往东赤的关隘会有牵着线的孔明灯,提防着随时可能进犯的敌国 军士,可同时也照着那古战场的尸骨。那样的彻夜长明,那些找不到故国方向的孤魂何以安宁,只怕这风声中也夹杂着冤魂凄厉的悲号。
洛妍正要关门再出去,屋内却有人将她拉入怀中。门无声的关上,挡住了屋外的寒风,而这个怀抱突如其来的温暖带着熟悉感让她情不自禁放下沉重的包袱。是的,熟悉,哪怕他有复杂的心机,她也能明明白白感知。亦琛,她所熟悉的亦琛,以及,大骊宫那一夜,那个崭新的深情的亦琛。亦璃,她不能去想,亦璃就和洛妍一样,呼吸间的一颦一笑都是谜。令她费猜疑,也更难沉静心绪去爱。
黑暗,目不视物,他静默不语,没有惯有的薰香,只是,在太多的沉重后,洛妍只想柔弱的依靠这个怀抱。
她伸出十指,慢慢的于静谧的黑暗中去抚摸他的面庞,宽阔而饱满的额头,悠长的眉毛,深邃的眼眶,挺直的鼻梁,两颊的肌肤还有南方的湿润,他的唇,醉人的气息,就如午后繁密树叶间透过的阳光,生机勃勃却不刺眼。她缓缓触摸,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难道洛儿指端有眼睛?”几个月没有她的消息,豫章王府也夜探几次,沈儒信那只老狐狸更是滴水不漏。直到得知沈家与边关时有书信来往,又从天堑关的密探信中得知有个沈蜜白。蜜白,父皇是何用意?蜜白,这是三弟的乳名,父皇却赐予洛妍。
“目不辨物,耳不闻声,如何能识亦琛?”原来,她没有自认的冷清,短暂的分别,她无时无刻真的放下亦琛。若说亦琛还是当日那个置身棋局外的男人,她还能保持理智,可那日父亲威逼利诱,亦琛最在乎的竟是她。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她原本已灭掉的心火——离岛那曲《羿彀》,火狐的笛袋,她已重燃希望。
有些话亦琛宁愿埋在心中,爱一个人,原来言语是最苍白无力的。不停换马,疾驰而来时,他心底揣着无数的思念要对洛儿诉说。一路往北,遇上山石滚落,阻断远道,也撞上狂风大作,黄沙漫天。澂水桥断,随从劝他折返,可信念支撑着他不眠不休几日奔赴天堑关,只为着洛妍,为着在她危难之际能施以援手。
感受了真正的除却肉欲的去爱一个人的滋味,他甚至觉得光影、声音都是虚幻,肌肤的触觉也是那么渺然易逝去。爱,这就是爱?不是单纯出于对亦璃的嫉妒?
其实在房门推开的那一霎,他已寻求到了答案,他静静的用心就能感应到洛妍的存在。
“洛儿,林将军身边有个参领,田焕,可有印象?”亦琛推开缠绵的拥抱,问道。
洛妍心中不禁一寒,她拿出火石想点亮烛火,光亮仅一瞬,亦琛出手阻止:“人影投在窗户上,惹人生疑!”
也就这一瞬,她瞧见他眼中满是关切,倒是她小人之心了。“此人见过几次,初时觉得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可细细瞧来,并不简单。”
亦琛言语焦急:“几次嘱咐你切勿做事急进,才来多久,你又是呆在——呆在亦璃身边,就细细打量了外臣!”
“也就是每月逢六升帐时见过,未曾打听什么。凭的是感觉,那人目光中的志向恐怕没那么简单!”洛妍这才意识到亦琛私自前往边关的古怪,“你为何来了?”
“我这不是得空么,来瞧瞧你可过得惯北边的日子。”亦琛轻描淡写的说道。
洛妍渐渐习惯屋内的黑暗,亦琛神色恬淡,他掸掸袍服,随意寻把椅子坐下:“我既来了,称病陪我几日可好?你这屋子,素日可有人来,我已瞧了,纵然来人,大不了孤王陪洛儿唱一出《柜中缘》!”
洛妍捂住口一笑,亦琛招手拉她近前,细细端详,眼中的情意如潺潺春水流进她心底。“着男装也如此标致!我错过了许多,洛儿,容我倾余生之力补偿可好?终有一日——”
她弯下腰轻轻吻住他的唇,封堵住那些遥不可及的憧憬。爱与不爱的界限究竟如何划分,她没有权利手持爱的权柄去伤害任何一个。就算有难以言明的苦衷,她也不能。或者前世的她并未能深刻领悟男女之间真挚情感的内涵。可是简单的一个吻,她隐隐觉察他在忧虑什么,他手臂上施加的力量展示着他强烈的保护欲望。
“亦琛,究竟所为何事?你觉着不说我就能安心么?”洛妍追问道。
“洛儿!”亦琛先是愣住,而后才苦笑道,“当初与你父亲商议,让你跟在亦璃身边,其中一个缘由就是为着你敏锐的洞察力。”他起身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朝廷也是有规制的。既然有督军的皇子,其他皇子私自前来便是大忌!”
“轩亦珩和卓家为着盐运起了争执,姑母,淑乐长公主一状告到父皇跟前,父皇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让你父亲去调停此事。可不知为何,闹出另一桩事,齐穆王府一个侍诏许禄乃是东赤的奸细,窃了东海布防图出了海。轩亦珩据说出海追寇,父皇让我前去襄助料理东南海防,也去劝慰姑母一番。”亦琛皱着眉,尽量将事情说得简略。
淑乐长公主,亦璃嫡妻卓氏之母,皇家嫁她给卓家,是为了示恩。可显然这位长公主手腕厉害,慢慢掌控了卓家的命脉。“那你何故不南去,反而北上?”
亦琛神色凝重,紧握住洛妍的手:“这正是我要给你说的!田焕是轩亦珩的人,田焕与许禄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轩亦珩定是要寻亦璃的错处,好削弱卓家的实力。他应该是由海路而来,这几日潮汐变化,他应该在我之后。”
她不去理会利益中相争的各方,只顺着逻辑分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大可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之时,再来收拾残局。”
他笑得舒展,言语欣慰:“洛儿之言甚为有理!那我是来得早了?”
他自然是来早了,若是泄露行迹,岂不是授人以柄,怕是局未布好,先入局中。两行清泪再也止不住,滚落下来,她能明白的,他又哪里懵懂。他以身犯险,为着的不正是她么?是什么让亦琛有了如此大的转变。或者,她该求助于他。洛妍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情与理总是不能逾越的。“亦琛——”
“洛儿,陪我说说话,好么?”几日未眠,困意袭来,可他实在不愿错过这难得的相聚。事情危急,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泄露洛妍行踪之人正是田焕手下,对方既然知道洛妍身份,难保不引她入局,继以打击亦璃。
“亦琛,皇室都以龙为图腾,轩家私下可有祖传的图腾?”
“太庙中供着三只虎,可也没说特别的意思。”
“狐狸呢?”洛妍随意问道。
“那可是东赤皇室的图腾,上呈的国书中文就见过,艳红的火狐!敌国之物,不用父皇下旨,宫里都知道这是忌讳。你无事时多读读南炎史书,这些都不知么?远的不说,记载当朝甲申大捷时就说过,东赤兵败,除却送来质子、女人,岁贡中便有火狐。这可是书中所记!你事事上心,怎么倒漏读这个?”亦琛话里虽在责备,可欣赏与宠爱的意味更浓。
洛妍轻轻搓着他手:“你小时候天天读书?”
“我是捧着书卷,心里惦记着如何淘气,时常惹母后生气!”
“哦?说来听听!”
他也是打开了话匣子,乐意倾诉:“还记得小时候随母后住在父皇的轩辕殿,我时常将父皇的御玺藏起来。这还不算,有一次,我——”他略一停顿,撇过心底的不畅快,“我和亦璃翻到匾额后玩耍,寻到一本黄绢册子。写了些奇怪的字,还画着虎头。”
“想是虎头符篆!父皇好道!”轩辕殿的炼丹炉想必能驱走冬日的寒冷。
亦琛正要回答,却猛然听见雪地里传来脚步声,渐渐逼近。
“沈书佐可安置了?沈书佐”声音不大,唤了两声,却降低音量,“洛妍,是我!”
门外正是亦璃——
范宗沛《告别》
雪夜
《易》萃——六三:萃如嗟如。无攸利。往无咎。小吝。
适才亦琛戏言要藏身柜中,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如此憋屈的事,听见来人是亦璃,虽未慌乱,却也一时无计。洛妍定定的看住他,亦琛环视一周,没个妥当之处,何况,深夜至此,亦璃是何来意?
亦琛紧握住洛儿的手,眼神坚定,那意味,大不了一起面对。
洛妍抽出手,轻晃手指,示意亦琛站在门后,她款款移步,猛然拉开大门,门扉恰好挡住了亦琛。她并不挡住入门的路,一步踏出去,站在亦璃身侧。
雪夜的白光洒进屋内,虽不说看得仔仔细细,可洞开的门内,一览无余,是否有人,那是一目了然。
“王爷还不歇息?明日可要升帐的!”洛妍的神色如平静的春水,没有丝毫波澜。亦璃面色如常,只是唇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他一直用眼光追随她的身影,直到她坦然对视,他不曾转移视线,只定定的看着她。惹得洛妍也去凝视他深邃的眼眸,虽然周遭都是墨色的沉寂,可她还是清晰的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一张女人的脸,太过孤清的女人的脸。直到眼睛发酸,终有一人先眨眼,洛妍抢先笑道:“是要比拼眼力么,看谁先眨眼!”她径直入内,取出火石点燃蜡烛,“王爷方才醉了,且进屋坐坐,我到厨房去看看可有什么吃食。”
洛妍不慌不忙将屋内烛灯点燃,又慢慢生了火盆子,盖上镂花铁罩,拎把提梁壶烧在铁罩上。她蹲在地上,拿把钎子伸进铁罩,把火拨旺:“要么进来坐坐,水滚了,沏壶好茶!”
亦璃缓缓转身,才说出他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不过随意逛逛,乏了,改日再饮不迟!”话音未落,脚步已远,洛妍这才起身去留意雪地里的脚印。就在她即将转身的一刹,亦璃也顿住脚步,他孤独的站在漫天飞雪中,厚重的黑色貂裘被风鼓得蓬开,如雄鹰翱翔时的羽翼,他猛然伸手勒紧貂裘,疾步离去。洛妍的心如同针刺,门后的亦琛声音幽幽,言语中悲戚更切:“亦璃是能飞过云端的雄鹰,只是,过早折断了羽翼!”折断?或许被人折断更为准确,只是亦琛说不出口。
“皇家没有羽翼雄心的人才有福气——”洛妍关上门,看着灯光将二人的身形映在门窗。之前不能确定的诸多疑问,至少有一个已经解开,亦璃,亦璃绝不简单。他明知屋内有人却过门不入,分明心中有鬼。磊磊一点小刺激,他就醋意十足,怎会对栖身藏匿的不明来客熟视无睹?她不是早就知道,他并非如人前那般远离争斗。否则,轩亦珩、亦琛也不会对他处处提防了。她黯然一笑,亦琛何尝不是这样,她,不是也在往那夹缝中拼命挤,求一线生机。
亦琛也是了然于胸:“开门迎客,亦璃反而不知何为了?”
洛妍叹口气:“他始终是防备我的,只是不知究竟是谁站在我的身后。”父亲刻意与大皇子轩亦珩走得近,齐派?亦琛几次的沉不住气显然已暴露他与洛妍并非初识,楚派?最后,洛妍莫名其妙以男儿身份来到边关,能堂而皇之如此安排的唯有轩辕殿那修道的神仙。或者,卓氏的频频暗示,亦璃的情深款款,世人皆知,沈家是豫章王府的外戚,亦璃绝不会将沈家、沈洛妍拒之门外,这或许是洛妍手里必须抓牢的筹码。与其坐等被夹,莫若抢先拆解。
“北风呼啸,我若是吟唱,歌声不会传远吧?”洛妍盈盈笑着,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亦琛几欲被这光芒魅惑,是的,爱上的就是这种光芒,或者他是太过欣赏,在她不断散发的光芒耀射得迷乱时,忽略了自己最简单的情感。
“还在看那些奇门遁甲的书么?”洛妍是在沈儒信的刻意调教下成长的,亦琛所知的,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洛妍,官宦人家小姐也有勤练六艺的,可洛妍,所学之杂乱、广博,已经令他惊讶之余惊喜不断。他甚至觉得她懂得读心术,那双眼、那颗心都剔透如水晶。沈儒信,你究竟要用一个女儿栓住几个人的心?亦璃,亦璃方才的举动——
洛妍顾左右而言他:“你可仔细听了!”
他正想说独他有耳福,是一大幸事。洛妍却忽然推开窗,真的让歌声揉进肆虐的寒风。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你真无情呀把我扔下
出了门不到十里路你会想家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冬天的夜里满眼飞雪
我们的离别情话千言难尽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今宵离别后何日能回来
请你留下你的诺言我好等待
她很有把握,那个一身黑衣假意离去的男人必然能听见她的歌唱。看似简单思念远行人的歌,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该是怎样的心情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菩提树下感悟为佛,拈花一笑后眼中可是空。各人各缘法,所求不同,只怕最终却是殊途同归。她实在是自伤自怜的余地